郭文斌
母亲和妻子同时落水了,先救母亲还是先救妻子?这道题,人们争论了好多年,答案莫衷一是。有人说先救母亲,因为她是我们的唯一,妻子还可以再找;有人说先救妻子,因为孩子更需要她,等等。真是两难,觉得这是一道无解题。后来的一天,突然发现,这道题不但有解,而且背后还暗藏着嘱咐,那就是让母亲和妻子都不要落水。这才是出题人的用意所在。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关于教育和文化的寓言。
用南辕北辙来形容现行的一些教育方式,似乎并不为过。
教育的第一使命应该是认识生命,让人们知道人有天性、禀性、习性。禀性纯恶,需要去掉;习性善恶参半,需要化掉;天性纯善,需要保持。教育的一切方法论,都应该为此服务。从能量的角度,天性向上,禀性平行,习性向下;从维次的角度,天性对应高维,禀性习性对应低维;从幸福的角度,天性对应喜悦,禀性习性对应烦恼;从性命关系的角度,天性体现在天命上,天命体现在使命上,使命体现在责任上,责任体现在本分上。本分圆满则责任圆满,责任圆满则使命圆满,使命圆满则天命圆满,天命圆满则天性圆满。天性圆满,教育完成。
永远从天性着眼,从本分着手,这是古人的教育框架。因此,教育应该紧紧盯着超越来进行。不但要完成生命的广度,更要完成生命的高度。把广度扩展一万倍,不如把高度提高一级。蚂蚁即使把它们认为的整个世界据为己有,还不如一跃为人。
所以,教育一定要回到对生命的认识上,回到对人的本性的唤醒上,回到对人的本能的维护上,回到人的根本性的教育上,回到孝敬中和等基本价值的培育上,回到首先培养崇高人格上,回到连根养根上,回到开发智慧上,回到提高能量自由度上,因为这些都是提高生命维次的关键所在。但是我们遗憾地看到,许多家庭和学校,却在反其道而行之。
超越性思维对应到教育逻辑上,就是古人讲的“道、学、术、技”四个层面。相较而言,“技”是点,“术”是线,“学”是面,“道”是空间。“技”层面的问题,用“术”来解决,易如反掌;“术”层面的问题,用“学”来解决,易如反掌;“学”层面的问题,用“道”来解决,易如反掌。可我们看到的现行教育,往往是重视“技”“术”有余,重视“道”“学”严重不足。如此,怎能培养出来栋梁之材。
现在,人们拼命地送孩子上面包大学,学做面包的技术,上饼干大学,学做饼干的技术,唯独没有教给孩子如何生产面粉,如何给生命的面缸里装上面粉,孩子到时候面包也做不出来,饼干也做不出来。即使能做出来一些,质量也有问题。
要让面缸里的面粉永远是满的,除了不断地往里装,同时,还要堵住漏洞。而要高效实现这两点,就要把人们由“技”引导到“术”,由“术”引导到“学”,由“学”引导到“道”,因为“道”是宇宙间最大的面缸,最优质的面粉,最高超的生产力。
看过这样一则故事:一天晚上,一位老太太听见有人喊了声“地震了”,抱了一大袋面粉就跑到院子里。一看,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房屋还是那个房屋,根本就没地震。她想把面再抱回去,不想挪也挪不动了。起初老太太是靠什么把这一大袋面粉抱出来的呢?本能。为什么又抱不回去了呢?从本能状态回到技能状态了。技能状态告诉她,能抱得动一大袋面粉是小伙子的事儿。这个分析判断一出来,老太太从本体层面掉到意识层面,本体状态的能量随之丧失了。
现行的一些教育问题就在这里,老师、家长拼命地教给孩子知识和技术,告诉他们抱这一袋面粉的时候,要先弓步,再马步,要憋住气,等等。孩子若先弓步,再马步,接着憋上三口气,房子早塌下来了。
所以说,教育的职责应该是维护本能,但现行的一些教育更多地在破坏孩子的本能,反而不知道如何生存了,甚至连亲近父母的能力都丧失了。有一个省高考状元,与母亲去旅游,途中常常把母亲落在后面很远距离都不知道,让母亲辛酸不已。显然,这个孩子心中已经没有母亲了。一个心中没有母亲的孩子,考上状元又有什么意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妈妈正在看着你,你却看着手机。”这句网络流行语折射出的亲情冷漠,值得我们反思。
教育应该把孩子带向生命的本质状态,让他拥有本质状态的五种品质——喜悦、圆满、永恒、坚定、心想事成,这才是教育应该完成的课题。古人讲“黄金非为宝,安乐最值钱”,要教孩子先“安”,先“乐”,先“明明德”,而不是如何囤积黄金。如果我们给一个人的养成教育中,不能扎下德行的根、喜悦的根、爱的根,他学得越多,痛苦越多,给这个社会有可能带来的负能量也越多。
教育应该培养孩子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享受最大快乐的能力。《朱子家训》讲:“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这一系列,都无一例外地教子孙在最简单、最日常化、最生活化的现场享受生命。
教育应该首先开发孩子的智慧,而不是堆积知识。知识和智慧是有区别的。举个例子,我要走进一个会场,进了门以后,没开灯,只听外面的朋友描述,进场向右转,走几十步,上三个台阶,向左转,走十几步,再上一个台阶,那就是你的位置。这是知识。智慧是什么呢?进门先把灯打开,其他一切都不需要记了。我个人体会,优秀的传统文化正是高级智慧的开发说明书。
在古人看来,要开智慧,必须先培养定力,而要培养定力,就必须知止。“知止”有两层意思,一是知道什么该拿起,什么该放下,哪个道能走,哪个道不能走,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二是让“知”止息。事实上,“知”一旦止了自然就在定中。“知”是念头组合,念头停止,安静就会到来。就像睡眠,只有在意识停止之后才能实现。因此,在专和博之间,古人更注重专,因为专容易定。
古人讲究一通百通,讲究悟性,而不是知识的积累,因为积累再多的知识,也不能反映宇宙之万一,但是有了悟性,开了智慧,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教育应该首先建立人的正确价值观。无论是“成功学之父”卡耐基还是“经营之父”稻盛和夫,都告诉人们,才华在人的成功中并不是主要因素。卡耐基认为,成功的主要因素是社会关系,事实上就是中国人讲的五伦。稻盛和夫认为,才华和热情在人的成功中各占一百分,而价值观却占二百分,前者分值是零至一百分,后者分值却是负一百到一百分,也就是二百分。他举例讲:假如一个人的才华占九十分,但他的热情只有二十分,二者相乘,一千八百分;假如一个人的才华是五十分,热情却是九十分,二者相乘,四千五百分。但是,“一千八”也好,“四千五”也好,仍然不是最主要的。小偷很有“才华”,热情也很高,深夜,人们都睡觉了,他还在加班,可是他成功了吗?因此,决定一个人成功的最关键因素,既不是才华,也不是热情,而是价值观。才华和热情是中性的,正面价值观主导时,它产生正能量,负面价值观主导时,它产生负能量。由此可知,为什么历史上有好多非常有才华的人,最终并不能取得成功。
现在的情况是,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大多把目光盯在教育对象的才华上,关注价值观的不多,这样,就不难理解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了。
现在有一种很流行的教育理念,叫体验式教育,让孩子充分地去尝试,所谓只有经历才是丰富。我个人认为,这种观点不但错误,还是非常危险的。心灵一旦被污染了,再去清理就会非常艰难。烟瘾养成再戒掉,抽烟的人都知道不容易;毒瘾染上再戒掉,几乎没有可能。
现在确实到了从制度上体系上恢复孩子本能和教育本质的时候了。
要让文化归位,就要首先搞清楚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真正的文化。真正的文化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文化是一种把人带向高级生命认同的力量,一种把人从物质倾向带向精神倾向,又从精神倾向带向自然倾向的力量。历史一再证明,要想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必须让真正的文化归位。让文化归于顶层设计,归于政府行为,归于百姓生活,成为人们心灵不可或缺的阳光和空气。
可事实是,不少地方把娱乐当文化,把文化产业当文化,使文化严重狭隘化、低俗化、低能化了。这样的认识,让本该用于支持真正文化建设的项目资金大多投向娱乐,造成大量浪费。
真正的文化是核心价值系统,它是一种改造力、引导力、建设力、和谐力:让不孝敬的人变得孝敬,不尊师的人变得尊师,不爱惜资源的人变得爱惜,不爱国的人变得爱国,不敬业的人变得敬业,不诚信的人变得诚信,不友善的人变得友善,低趣味的人变得高雅。一句话,让高耗能生命变成高能量生命。它应该是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当代化,优秀的西方文化的中国化。
《乐记》有言:“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只有正念才能生正气,才能产生正能量。要提高中华民族的整体能量,我认为首先要扶正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强化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如礼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关键是要“同听之”,“同”生团结,团结生力量。
优秀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还应该成为社会主旋律,只有如此,才能保证这个“同”,否则,就会产生“五”加“二”等于“零”的现象,学校在教,家庭在消解,政府在倡导,社会在消解,结果只能是零。这也就是古人讲“礼乐不可斯须去身”的原因,因为“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艺术如此,文学如此,传媒更是如此,包括官风民意、社会舆论。为此,国家在让传统文化全面进入社会各个层面的同时,还要下大力气净化大阅读环境、视听环境、传播环境,让“安”和“乐”成为传统文化的基本“配乐”。
文化最终体现在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上,一定意义上,它就是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只有如此,文化才能成为永恒生命力。因此,要让文化归位,就要让优秀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再度成为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状态。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这种与天地的“同感”,既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国人的基本思维方式。正是这种同感性,让人们心中有孝、有敬、有惜、有谦、有中、有正、有和、有爱。让孝、敬、惜、谦、中、正、和、爱成为中国人为人处世的立场、原则和方法;正是这种同感性,让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天长地久。
激活这种同感性,维护这种同感性,应用这种同感性,正是教育和文化的天职。
刊于《美文》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