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岚睡到五点整,就被母亲唤醒了。
她起来洗漱完,向母亲要了几十块钱,大概五点半的样子,她就背着女式黄色人造皮革的小挎包出门了。
她搭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滨河桥外尚德街的一个小茶馆门口——这个茶馆,是她和她的男朋友通过信件提前约好的地方。走进茶馆,她捡了靠窗子的桌位。引导小姐过来问有没有其他的客人,她说:“还有一位,估计很快就要到了。”引导小姐把茶谱留下后,转身离开。随后又来了其他的服务生,将两套茶具整齐地码放在茶桌上。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位高个子男人。这个男人大概有三十多岁,穿一身深蓝色的新西装,西装里面的衬衣是白色的。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健硕,脸上透着坚毅和钝滞的神情。他在茶馆里瞻望了一圈儿,看到正望着窗外的贺晓岚,便一脸惊喜地走过去。他在贺晓岚的面前抱歉道:“你看,我这个人有多差劲儿!——本应该早到的,可刚出门,就被一位生意上的朋友拦住了。他说,他想借一大笔钱,虽然这是我很不愿意碰到的事情,但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你既然感到为难,为何还要答应他?”贺晓岚注视着对面的他,并把自己的茶杯向前推了一下。那个男人忙端起茶壶,给她斟上茶水。她拿起茶杯,举到唇上,呷了一小口。
“因为他是……工商管理所的一名科长,而且每年公司的年检和财务审计等杂事儿,也离不开他的关心和照顾。——现在经济的形势大不如从前,哪个公司还不会有一些猫腻的事儿?所以说,他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人物。——唉,我们还是别再提这些晦气的事儿了!——我们先喝点儿茶,然后再到前面的西餐馆去吃牛排。”
“行呀,只要今晚能让我开心,你干什么我都不会反对的,”贺晓岚微笑地回答。
“是吗?我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他本想使自己的语言变得风趣,发现自己说的话儿并不可笑,于是就懊恼地挥了一下手,“算了,不说了,你就先说一说这两年在农村的感觉吧。你信里说,那里的空气和泉水都是清新的,感觉世界就像刚刚挣开眼睛的婴儿一样,这或许就是让你变得越发美丽的原因之一。想一想两年前的情景,那都是大家不愿意提起的痛苦往事。可你知道吗?也就是你到乡下没多久,徐峰——就是我的那个不争气的表弟——竟变得愈发缠人了。他总来找我的茬儿,而我又不愿意和他那种人一般见识。我希望我能顺着你的感觉来了解他,但是我发现这样的结果也只能让我越来越感到灰心和沮丧,”他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通,然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个和她面正面对饮的男人,名字叫朱俊龙,是徐峰的一个表哥;早在三年前,她和他就相识了。当时,朱俊龙也就三十出头。据徐峰讲,他的这个表哥在某省的铁龙寺里学过武艺,所以也算是一个有功夫的人。有一次,徐峰领着团伙里的人到其它帮派的领地去抢劫,不期被那个帮派团伙里的人给认下了。徐峰带着劫掳钱财所得的奖赏,和贺晓岚一起去酒吧喝酒。当他预感到周围有某种不祥的气氛时,就急忙写了一张小纸条,塞到贺晓岚的手里,并且交代道:“快,从厕所旁边的那个小后门出去,然后按上面写的的名字和地址去找我的表哥!你就说金龙帮的人把我抓去了。”贺晓岚慌慌张张地逃走后,徐峰在没做任何反抗的情况下,就被金龙帮的人给带走了。幸好那帮人并没有发现贺晓岚的去向。——朱俊龙原是穷山僻壤的一个农民,因为不喜欢务农,年纪轻轻就去了铁龙寺求师学艺,从此一呆就是五年的光景。武艺学成后,他回到家乡浪荡了两年,看到好多村民农闲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他也有了想出去闯一闯的想法。他获悉他有个远房的姨夫在唐城市里生活,于是就拿了家里人写的一封书信,到唐城市去找他家的那个远房姨夫——也就是徐峰的父亲——并在那儿暂居下来。刚开始他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常常会因为闲着无事可做,而感到苦闷。有一天,他出去闲溜达,发现街上耍猴的艺人也挺能挣钱的,于是就向姨夫借钱置办了一些简单的行头。徐峰的父亲说,如果他实在是想挣钱的话,他倒可以出资办一个武术技术学校让他帮忙。朱俊龙答应后没多久,徐峰的父亲和朱俊龙合办的武术技术学校就隆重举行了剪彩仪式。因为他学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五十里远近的人都有慕名而来的,因此他们的生意也就一天比一天红火,他的名气也就一天比一天大。——贺晓岚按照徐峰写的内容,很快就找到了朱俊龙,并将徐峰的小纸条一并交给了他。朱俊龙看完字条,就让贺晓岚在技术学校的练功房呆着,自己只身去找金龙帮的团伙老大。金龙帮的老大知道朱俊龙的名气,也不想为一件小事去招惹他,所以徐峰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贺晓岚当时还处于心理极不正常的叛逆状态,如果徐峰不是为了她才要去喝酒的原因而身陷囹圄,她才不会去管徐峰惹出来的事情。——从外面回来,朱俊龙就对徐峰抱怨:“你缺钱用,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取,难道你对我也需要那么客气?如果不是你们家收留了我,我岂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徐峰回答:“我可不需要你的钱;我有手有脚的,干吗要去拿你的钱?我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你认为这是不名义的,甚至是可耻的,但是至少我不会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这就是我的生活原则。”朱俊龙说:“可是,你的这些行为,看上去比靠别人的施舍还要可耻!”徐峰听不进他表哥的话儿,就拉着贺晓岚离开了。——后来,徐峰和贺晓岚都离开了他们的帮派老大,也就是那个剪着平头的老姑娘。再后来,朱俊龙也去找过贺晓岚,就是想通过她去说服徐峰回来向他的父亲认个错,这也算是朱俊龙还了徐峰父亲的一个人情。当朱俊龙了解到她当时的情况时,就对她起了怜香之心。他本想接近她,并成为她的知心朋友;但是,她对他心存戒备,这使朱俊龙感到非常的痛苦。——贺晓岚被她的姨奶接走以后,朱俊龙渐渐也就把贺晓岚的印象淡忘了。又过去了一年,贺晓岚却从农村的姥姥家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她想回城里生活,也想找一个能聊得来的朋友,这又燃起了他内心的躁动和激情。他去信说他很想见到她,如果贺晓岚同意的话,他还打算到乡下去看望她。贺晓岚并不同意他这么做。也就在前一段时间,她才说她已经决定坐火车回来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去车站接她,因为在他们需要进一步了解彼此之前,她不希望父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同时还让他决定他们将要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便有了在滨河桥外的小茶馆里见面的一幕。
朱俊龙给自己斟了茶水,接着感慨道:“谁能想到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不到五年的时间竟然就成了有钱的体面人。你说,命运是不是要和我开一个玩笑,当我的美梦惊醒之后,我是不是又会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所以,我要在美梦醒来之前就及时行乐。——呃,你喝好了吗?那么我们就去吃牛排吧!”他向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就在前面理发馆的隔壁。味道很好,所以我便成了那里的常客,只是一个人吃起来太无聊,也太无趣!”
此时已是八点多的样子,路灯、霓虹灯、广告灯和滨河桥上的引路灯全都亮了,河面上也有了好多破碎的光影;这些光影,主要是由河流四周分布的灯光,以及高层建筑物的灯光投射在涤荡的水面上所显现出来的。来来往往的车辆闪着炫目的前灯和后灯,使整条公路看上去就像有无数条疯狂的火蛇在来回奔跑。
他们走出茶馆,走进了西餐厅,同样被服务员引导到一个空置的位子上。朱俊龙要了两份牛排和一瓶法国郎酒,他说:“法国郎酒很好喝,你一定要来上一杯!这里的服务员说,这酒在国外可是女士们的首选饮品,它不仅可以健身,还有能美容的效果!”
贺晓岚等服务员把酒都斟上,就托起酒杯,然后轻轻摇转着。她用鼻子凑近杯口,深嗅了一下,感觉有一股甜甜的酒香沁入心肺,“味道还挺好的。”当红馥馥的琼液流入口中,她又感到香醇可口,心旷神怡,“啊,这酒就是好喝!”她忍不住赞道。
“哈哈,你看看,到底还是让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这种酒是你一定爱喝的!——哦,别忘了吃牛排,”他用手示意了一下,“黑胡椒、洋葱和鲜牛肉的辛辣鲜香,与法国郎酒梦幻般的甘美混到一起,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蕾享受了!”
吃过晚饭,他们一起来到了停车场,然后又由朱俊龙驾车,把贺晓岚一直送到她家处于的家属院门口。
贺晓岚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朱俊龙的身子忽然向她靠了过去,好像在车里他就想有什么企图。她立刻起身,麻利地跃出去,又回身抓住副驾驶室的车门把手,笑吟吟地问:“怎么,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交代的?”
朱俊龙忙又向她探去身子,而且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迷蒙心悸的感觉,当她向他靠近的时候,他整个身心都变得亢奋起来。他的脸庞涨得通红,翕动的喘气声盖住了周围干扰的声响。他想象自己正置身于豪华宫殿的琉璃床榻上,正准备接受她的献吻。可是,她并没有给他想要的享受,而是用手打了一个很调皮的飞吻,就转身向院门口跑去。
她兴高采烈地向前走着,被男人追逐的滋味依然在心头热情地洋溢着:滋味里有青春的味道,还有清新、甜蜜和温馨的味道。她快要走到她家的窗户下了,却冷不丁被人拦腰抱住,并被拖入旁边的一个绿林带里。她吓得浑身酥软,挣扎地想大声呼喊,那个人却很快松开了她,而且还对她“嘘”了一声。借着灯光,她发现这个人就是吊儿郎当的、浓眉大眼、留着鸡窝头的徐峰,顿时怒道:“原来是你呀!你都快要把我吓死啦!——你怎么会跑到这儿?”
徐峰心情复杂地解释:“晓岚,你……从乡下回来,为何不告诉我?却为何要……和那个家伙走到一起?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真心爱你的?他在农村结过一次婚,而且大把大把地挣了钱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把农村的妻子抛弃了。他爱你,我认为……那纯粹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漂亮,——也许你和他妻子的命运并不一样,因为你现在还是他需要的人;但是,这也仅仅是你对他还抱有幻想的缘故,而且他的妻子也曾这么幻想过,幻想过他们曾经的誓言,幻想过许许多多令人陶醉的生活——”
“这重要吗?”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看着别处,“对女人而言,这重要吗?女人的一生,犹如花朵一般,当她娇嫩艳丽、妩媚动人的时候,就会有怀觊觎之心的男人奉献殷勤。一旦花颜失色,凋残衰落,它就会落到被别人遗弃的地步。这不就是自然界的规律吗?我现在只不过是顺应了这个规律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你突然跑到我这里,其实并不能帮我解决任何问题。说句实话吧,你曾经使我怦然心动过,甚至还一度让我觉得你可能就是能帮我摆脱痛苦的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这只不过是我需要酗酒才会有的一种错觉而已——”
“不,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能否认你曾……真心的对待过我,就像我也曾真心地对待过你一样,即使你现在不愿意承认你曾是那么的依赖我,但我也不后悔对你付出过的真心。虽然我们有类似的生活遭遇,但我并不赞成你那些悲观的想法。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挫折,从某种意义上讲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儿,至少它使我们有机会在现实的生活中得到磨砺——”
“这也仅仅是你个人的看法!”她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认为我遇到的仅仅是挫折的话,那么你就没资格和我谈论什么叫生活、什么叫人生!——你还是快点儿回去吧,你的好心对我来讲根本就没有意义。当然,我也不打算再沉湎于过去。我何必……要去自寻烦恼?现在我就有机会来改变这一切,而且我目前就有好多的事情要去做。难道我还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过去的事情吗?——你现在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生活中有很多的问题是我们不能解决的,明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还要想法儿把它搞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的,这不等于是不自量力地难为自己?当我们有能力享受的时候,我们就尽情地享受;当我们没能力感受生活的乐趣时,也不要因此而感到遗憾,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原则,这就是我走出过去的阴影之后看到的生活目标。——好了,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我对我家人说好要尽快回去的。你看,现在估计都十一点多了吧?”她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徐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地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松软的泥土。他嗅闻林荫中枝叶流溢的暗香,感觉空气中徐徐而来的丝丝凉意,他的情绪也慢慢稳定过来。他用力掿紧手中的泥土,想把自己心中的不快都倾注在手里的泥土中。当泥土被压缩到极限的时候,他的脸部突然蹙缩,整个右手臂也随之颤动起来。他愤然起身,然后把泥土奋力地向前抛去,桂花树的树干上顿时就绽放了一朵暗褐色的花朵,就像心中的愤怒全都绽开了一样。——月光洒了他一身的寒晖,让他的右臂就像镀了一层银光;微风轻轻拂动着树叶,使树木发出微细悦耳的窸窣声。除了远处的路灯光耀夺目,还有一栋楼一层的一户人家依然亮着的室内的灯光——这是从贺晓岚的卧室里发出的灯光,而且就像在召唤他的希望,于是他拍了拍手,向那扇透着灯光的窗下走去。
他想找贺晓岚再碰碰运气,当走到她家的窗户下,他就变得踌躇不决。他不知道贺晓岚是不是愿意出来见他,如果她还是刚才对他的态度,他岂不是在自讨没趣?他认为自己今天不请自来就有点儿草率,至少他应该像绅士一样的事先给她打一声招呼。
但是,他以前没办法联系到她,尤其听他表哥的一个学员说,他表哥和她常常有书信来往,而且还要在今天晚上见面,他的方寸全都乱了。他不知道他们约会的地点,就打算提前进了这个院子里守株待兔。——他来到院门口,正是日薄西山的黄昏,但是他依然不敢贸然闯入贺晓岚的家里,因为他担心:如果贺晓岚不在家,会使他变得非常尴尬。他以前从贺晓岚的口中知道她的母亲非常厌恶他,认为他是吊儿郎当的社会渣滓,甚至还认为他企图想带坏她的女儿——他把她的女儿每天灌得酩酊大醉,就是有了不轨的图谋,否则他咋会想着法子的给她弄酒钱。他站在院门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虽然抽烟并非他喜欢的嗜好。他来回徘徊,打发时光,因为他害怕会错过见到贺晓岚的机会,他的警惕性也达到了非常的高度,同时也让他的等待变得更加辛苦,更加乏味。他焦急地瞅着从院门出出入入的每一位女士的身材和面孔,看到身材和贺晓岚相似的女孩儿,他就会跑过去看个究竟。——夜幕降临了,他就近买了一瓶纯净水和两个面包,找了一个既能看到大门口,又能吃晚餐的的隐蔽处坐了下来。吃完晚餐,再像刚才那样的继续抽烟和徘徊,几乎把月亮绕得快找不到了。
时间就像从蚕茧上抽不完的一根长丝,而且月光下的平静和恬然也让他等得很不耐烦,于是他想到了贺晓岚家的楼后的那个小树林——只要她从她家楼后的那条路上经过,他就能发现她的行踪。为了避免门卫的盘问,他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便往那个小树林走去。走到目的地,他发现贺晓岚的卧室里并没有亮灯,但是他们家的客厅好像还有人在看电视,因为有一团光隐隐约约的光影在里面滚动,配合光影流动的还有里面的说话声、吵闹声和音乐声。他悄悄走到她家的窗户跟前,窗户上的花玻璃却阻断了他偷窥的希望,他只能侧耳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好像她父母正为女儿的事情大声地争论着。由此,他就可以断定贺晓岚此时并不在家,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想到自己今天狼狈的样子,也非常后悔因为金龙帮的人要来抓他、他就让贺晓岚给他表哥送字条的那件事情,如果不是他提供了那次机会,也许随着事情的发展,他和贺晓岚此时正依偎在一起,嗅闻桂花的芳香,一起谛听桂花树簌簌的低语。——等到快十点半的时候,他几乎快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当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心里,懊丧、妒忌和悔恨的情绪就瞬然爬满了他的心头;当失望和希望在心里相互碰击、失望最终使他没耐心再等下去了,于是他决定: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他就黑着脸儿的向外走去,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发现贺晓岚正低着头的迎面跑来,于是他便转身退回到她家后窗户对面的那个小树林里;等到她从他的身边走过时,他便一下子冲了出去,然后紧紧地抱住她。他原想给她一个不经意的惊喜,却被她没头没脸地数落了一通,末了她还很不高兴地走开了,这让他再次成了一个很沮丧的人。
他懊恨地想:“算了,就当我从来都没认识过这个人吧!我和她从此也算是恩断义绝了,也再不会有任何的瓜葛了!——这有多好哇,无牵无挂的自由,让我变得无拘无束;这有多么好哇,自由是扑棱棱飞出笼中的鸟儿,从此再也不会被任何‘我所不需要的感觉’束缚了!——可是,我不甘心啊,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是如何鞍前马后地为你付出和牺牲的?——你是不是嫌我坐过牢?我是坐过牢,可那又能怎么样?而且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说明我与你已经不是同一类人了?那好,我们从此就彻底决裂吧!”他狠狠地在心里发誓,快步走出了这个令他伤心和绝望的地方。
这里离他租的地方并不很远,但却比较偏僻。因为抢劫,他被判了一年徒刑,他父亲也与他断绝了经济关系;刑满释放后,他到一家葫芦头泡馍馆里做起了杂役的工作,工资虽不高,养活自己却不成问题。他现在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瓶啤酒,但是天色已经很晚,所有的店门都落了锁。穿过好几条街道和巷陌,他来到了一片根椽片瓦的农村租住区,这是一个比较静僻的地方,租金相对也比别处能便宜一些。借着月光,他找到自己租房子的院子,而且垂头丧气地推开了院门。一条大狗狺狺地冲过来,当它认出他是这个院子里的房客时,便亲热地绕着他转了两圈,然后夹着尾巴溜回了狗舍。
院子里很黑,他摸索着朝前走。感觉快要到楼梯口了,他才去寻找上楼的楼梯扶手。他小心翼翼地往楼上爬,上到二楼,走到拐弯的第一个房间门口,他就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摸黑走到自己的床前,然后“嘎吱”一声,便躺在低矮的铁架子床上。他实在是太累了,沮丧和失落使人打不起精神。他想起自己的床下还有两瓶未开盖儿的啤酒,便“呼啦”一下滚下床。他拉开灯,将床下的两瓶啤酒都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用牙齿啃开啤酒瓶的铁皮盖子。他举起酒瓶,咕嘟嘟地往肚子里灌;等到嘴巴移开酒瓶的时候,他大声地嚷嚷道:“贺晓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钱对你来讲真的很重要吗?他用钱就可以买到你的真心吗?这是什么真心?一个用钱就可以买来的真心,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可笑了!”他大口喝着酒,因为来不及咽,一部分的酒液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我是不如那个家伙有钱,但我瞧不起钱;既然我瞧不起钱,那么我也就等于瞧不起他!——可你呢,却被他的钱给俘虏了,甘心情愿地拜倒在钱的脚下,这难道就是你的真心吗?——算了,在金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是最廉价的奴隶,他们被金钱驱使,干魔鬼欢喜干的事情,一旦这些人也掌握了钱,成了可以奴役别人的人,自然也就成了新的魔鬼……”他就这么高一声低一声地嘟嘟囔囔,害得楼下的房东也睡不着了。
房东两口子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男的瘦矮;女的又高又胖。两个人因为被刚刚惊醒,于是就在被窝里说起了悄悄话。
男房东偷偷地问:“这小鬼咋啦?大呼小叫的像中了邪!”
女房东说:“这还看不出来?——失恋了呗!”
“我不相信。他看上去还未成年哩,咋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儿?”
“这年头哪还有大惊小怪的事儿?——他满头都是放浪发情的样子,恐怕连母狗都会爱上他的!”
“这小子确实不像是什么正经的人——头发弄得像金毛狮子犬的毛,衣服穿得也很奇怪。如果咱儿子也搞成这样,我非打断他的一条腿不可!”
“唉,这种话儿在家里说说就行了,可不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儿!现在的年轻人,你不惹他,他还变着法子惹你烦嘞。谁知道他以前都干过啥?说不定还杀过人,放过火哩!——你还记得前天早上的事儿吗?为了抢水管,他和另一个房客吵架了;吵架的时候,他还冒出了一句‘你再牛皮烘烘地跟老子争,看我不剁下你的头!’的狠话儿。你说说,他的口气那么狠,那么硬气,说不定还真有过什么前科哩!”
“这是气话儿,你也能当真?”男房东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这你可就说错了,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是一句气话儿。上个月,我到他那儿去收房租,敲开他的门,发现房间里的地上到处都是空啤酒瓶子和破烟头,满屋里的味道也特别难闻,几乎让我恶心得快要呕出来了!要不是这里不容易招来房客的原因,我早就把他赶走了,况且我也受不了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我故作镇静地对他说:‘你抽空也把屋子收拾一下,搞得那么乱,自己看了也不舒服。’他当时就坐在他的铁架子床上,邋里邋遢的就像刚下过蛋的小母鸡,而且还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什么‘老子天生就是这副德性,你看不惯就拉倒’之类的混账话儿。我怯生生收了钱,转身正要离开,你猜我在他的枕头边儿瞄到啥了?”
“啥?看他穷得叮铛响,难道还会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吗?”男房东的眼里露出晦气的暗光。
“不是!——你再猜一猜看。”女房东成心要卖这个关子,就绷着厚厚的嘴唇,逼视着丈夫。
“除了钱之外,还能放啥?我看,我……根本就猜不出你想要说的意思。你就快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到底那儿放的是啥,总不能放了一把大砍刀吧?”
“这么难猜的问题,居然就被你猜中啦!”女房东兴奋地叫了起来,而后又捂着嘴巴,轻声地说,“就是一把大砍刀!而且还是一把长砍刀!——看到那把刀以后,我的腿肚子软得就走不动了,心里也像钻进了一只野兔子似的,慌张得要命!我努力扶着墙和楼梯扶手下了楼,为了能远远地离开他,我还鼓足勇气,想走得更快一些,谁知我的膝关节忽然一软,我还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来嘞!你说,留这种人在家里住,能不让人操心吗?——自从那天起,我就特别害怕他,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那把大砍刀,而那把刀又让我联想到血淋淋的场面。——你说,这种人如果再继续呆下去,我非被吓出神经病的!”女房东用双臂紧夹着脑袋,好像那把刀正向她砍过来了。
“你咋不早对我说?”男房东轻声责问。
“我本想早说的,但是回头又一想,如果你一时沉不住气,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或许还会惹出其它的什么事情!所以,我就……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不管怎么说,这种人留在这儿,迟早都是一个大祸害!所以我们还得想个办法把他撵出去,否则等到他闯下祸来,连我们也难他的牵连!”
听到楼上再没了动静,房东两口子方才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