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神情落寞地走出王志宏的办公室,脸色苍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无精打采地回到的设计一室,然后颓废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所在的办公室共有五位共事的同事,每一位同事面前都有一个办公桌和电脑。他害怕别人会看出自己失魂落魄的狼狈相,为了能掩饰自己窘迫的样子,他从抽斗里取出了一支绘图铅笔,并信手在桌面上的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因为心情很差,所以无意识的活动常常会呈现出最简单的创造方式。当他发现有人进来时,就担心这样的图案会透露他内心里的秘密,于是他就在毛线团似的、密密麻麻的、层叠状的、螺旋形的图形上又加了两个大大的、左右交叉的椭圆形图案——这样看起来就有点儿像是两颗卫星绕地球公转的天文图了。
其实,他没必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在王副部长训谕他的时候,就被送文件来的女文书员碰到了。她本想敲门进去的,却隐约听到王副部长说‘最后我还要奉告你一句:您有义务为单位……’之类的话,便匆忙地躲在一边,随后她又看到田凯脸色非常难的走出办公室。——好惹事儿的心态驱使她做了一个小广播的工作,于是田凯被王副部长尅了一顿的消息就经过嘴巴咬耳朵的方式不胫而走了。设计二室的员工共有八个人,有人把门关上后,就开始研究科研之外的这个话题:
——“田凯这一下算是玩完了!新官上任,先在他的身上小试了牛刀!”
“有啥好怕的!王头(王头,这是对王志宏的戏称)又不是一把手,他还能把他怎么样?”
“这你就错了!王头虽然是个副职,但咱的一把手马上就要到站了(到站,指年龄到国家规定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界限)。你想一想,王头和公司的领导们都是吃喝拉撒遍了的,这一把手的职位还能跑得出去?再说啦,即使王头是个副职,若是一个礼拜给田凯穿一次小鞋,到年底他也就变成小脚媳妇咯!”
“你可别把王头想得那么绝情!住单身宿舍那会儿,他俩还同处一室哩!”
“这管用吗?要知道:只有永远的利益,哪有永远的朋友?想当年,我和咱公司的董事长还是大学同班的同学哩!——那时候,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可现在呢,他一看到我就躲,好像我有什么事情非要求着他似的。你说,这年头的人情,还能管用吗?”
“是呀,说是阶级已经被消灭了,但我感觉阶级依然是存在着的,就拿我们的同学来讲吧,原来大家的经济条件都差不多,凑一起热闹的时候,感觉彼此之间也没什么障碍;但是现在我们之间就有所不同了,有的同学一次请客吃饭,少则六七百,多则一千多,而且又都是有星级的饭店或宾馆;吃完饭还要去唱歌、洗脚:总之每一次花销下来,几乎相当我一个多月的工资。你老吃别人的饭,不可能自己老不吭气,可是一次花那么多的钱,我既心疼又吃不消;后来他们再约我出去,我只能宛转拒绝,久而久之,彼此的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我们之间的阶级关系也就是这样形成的。你的经济实力,决定了你只能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人来往,不论他们怎么客气地说‘不需要你们这种人请客’等等之类的话;但是我们虽穷,也有自己的尊严,总不能老吃别人的东西,假装不知道吧?”
“嘘——,别说啦!走廊里好像有王副部长说话的声音。”于是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有个好事儿的人,假装出去办事,在办公楼的走廊转了一圈,再踅摸回来,然后神秘地对大伙儿说:“王头进了田凯的办公室,看来又该有新的情况了。”刚才那几个议论的人又不约而同地聚拢到一起。
王副部长进田凯设计一室的时候,田凯正坐在电脑前编程序,另有同室的三个同事正凑在一起闲聊;王副部长推门进来后,那三个人赶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脸上也现出极度惶恐的样子。王副部长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到田凯的身后,看着他在电脑屏幕上打出的程序内容。
“你们的项目进行得如何?”王副部长温和地问。
田凯答道:“还行吧。初步调试,还没发现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我认为这还不够理想,主要是在检索的时候还不能用通配符进行模糊化处理,因此对于不熟悉这套系统的人来说,使用起来就会有诸多的不便。建立参数化设计的数据库也需要有很大的人力,如果整个项目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恐怕还需要多一些人手。”
王副部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爽快地说:“你就放手干吧!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来找我好了。另外,我已经向公司的人力部递交了一份人事申请,可能过一二天,就会有一名优秀的编程员来这里工作。到时候你先带带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也尽量交代给他去做。”他看了看其他三个人,又对田凯说,“你也别让其他人总是这么的闲着,上班,就要有上班的样子。从今天起,你们室里的人,都必须每天写自己的工作日志,而且在每个周末,都要拿给我来看!”他走了之后,每个人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好看了。
——王副部长去了设计一室的时候,隔壁设计二室的人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
“你也别把王头想得那么没气量,我觉得他还算可以。”
那个好事的人立刻反驳道:“人总是会改变的,尤其阶级地位和经济基础发生变化以后,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面孔就会浮出水面。我为什么要说是‘浮出水面’呢?因为这样的新面孔其实原来就有,只不过在拿出来之前,会有所顾虑。当他所面临的问题让他无法自制时,比如慌乱时的下意识行为,或者生气时会有失去控制力的失态等,他就或多或少地表现出隐约的这种面貌。再比如说,虚伪的微笑是为了取悦于人,既然微笑是虚伪的,也说明友善并非出自于自己的本意;不是出于本意的事情,恐怕谁都不喜欢做,那么为什么还会有人要委曲求全做这样的牺牲?这也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那就是深植于内心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制约了他。当他的目的一旦达到了,也就是说,他的阶级地位和经济基础都发生了变化,他也就不需要去取悦别人,也就没有必要把自己再伪装起来,因此那个原来收藏起来的面孔就会赫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每个人现在戴的都是假面具?”有人嘿嘿地嘲笑道。
好事的人对他也笑了笑,并且很有礼貌地回敬道:“如果在以前,我和王头说‘我刚才说过的话’,恐怕他也会说‘你刚才说过的话’。要记住:没有人愿意公开承认自己是虚伪的,即使下意识里他也不愿意认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如果把一个人所有的下意识活动一件件串联起来看,必然就和他变化后的言行举止有相互的联系。为什么说‘三岁定到老’呢,因为一个人在三岁之前,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本性;在三岁之后,由于人的感觉神经逐渐成熟和发达了,开始受到社会不良现象的影响了,自己也就会变得虚伪起来。当人生所需要的基本要求得到满足以后,他就不再需要掩饰自己的本性,这时你再反过来与他三岁时的行为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有很多方面都是一致的。”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吗?”
“嘘——,快点儿各就各位,外面的脚步声好像是王头的!”有人再次低声警告,几个扎在一起议论的人立刻如鸟兽散。过了半分钟,王副部长果然推门进来了。
王副部长严肃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威严地说:“上班时间,干吗要关着门?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关门,每人都要扣除五块钱的月末奖金!”
好事的人谄笑地敬献一支香烟,而且解释说:“我们不知道您要大驾光临,如果——,”王副部长推开他的香烟,并且继续训诫道:“以后在办公室里禁止吸烟,否则也要罚款五块!——你看看你们把这里都搞成什么样子了!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就像是一个随随便便、想干啥就可以干啥的娱乐场所。从今天起,你们室里所有的人,每天都要给我写自己的工作日志。每个周末由你负责收集,然后交给我来查阅。”说罢,他便气嘟嘟地出去了。
王副部长走后,那个尴尬的好事人回身悄悄地对大伙儿说:“你们说,还需要我做三岁娃娃的实验吗?他原来在我面前腼腆得就像小姑娘似的,可如今又变得怎么样了?最起码也像是一个暴君了!——唉,我早应该看出这一点才对,也免得这支烟也跟着失光落彩了,”看没人敢响应他的煽动,他便下意识点着了这支烟。这时,就有人开玩笑说:“哎,‘五块钱’,赶快用下意识把它掐灭吧!”好事的人这才猛然想起王副部长的禁令,随手就把香烟扔到地上,然后再用鞋底把它研成粉齑。
作为一次笑料,这个好事人从此就有了“五块钱”的绰号,不仅他本人在这里不敢再抽烟了,别人只要一看见他,也会想起王副部长的禁烟告令。
四点钟的样子,田凯向王副部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就急匆匆回家了。
…………
回到家里,田凯躺在卧室的床上,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王志宏最后说的那句话儿是什么意思?好像含有威胁的口气。他让我们都写工作日志,不等于把我这个室主任的权利也剥夺了?既然他不相信我,干吗不把我的职务现在就撤掉?他说要调来一名编程员,为什么还要强调是‘优秀的’编程员?是不是在谈话的时候,我因为说了惹他不高兴的话,他就怀恨在心,于是就有计划的要挤排我了?——唉,就让他耍这个小心眼儿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难道离开了你,我就活不下去啦?”他觉得自己的情绪非常糟糕,像一麻袋棉花落入水中的感觉。他自叹自己命运多舛,自叹自己生不逢时,自叹自己在工作中刚崭露头角就突遭意外,他感到自己有说不出的惆怅和难过,但又无处去诉说,正在这时,却看见王娴开门进来了。
王娴诧异地问:“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样,王志宏没怎么难为你吧?”
“没有!他还能把我怎么样?‘阿斗有权,诸葛有能’,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端的是公司的碗,吃的是自己打下的粮!”他翻身坐起,脸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看。
“你知道吗?我在给同学们上课的时候,一直都在担心你这边的事情。其实,即便是退一步讲,这次竞选,你又没失去什么。当不当那个副部长,我觉得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怪怨你的对手,”她开导他,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而影响了他和王志宏的关系。她心想:“和王志宏作对,你不等于是找苦果子吃?”
“我没怪他,但都是他在找我的麻烦!”他生气地反驳。
“算了,我们还是先回我家去吧。到那儿可能还要提前准备一些上门的贽礼哩。”
两人来到王娴的父母家,才知道贺晓岚下午要去会她的朋友,而且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这让田凯更觉得有些晦气。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有一包打开过的香烟,就从中抽出一支,夹在手指上。王耀武打开打火机,田凯惶恐地抬起身子,将香烟架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点燃后,田凯猛吸了几口。
“坐下吧。”王耀武拍了拍依然躬身的田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儿?以前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抽烟呵!”
田凯窘然道:“爸,我只是感觉心里有点儿不太舒服。不过……这倒也没啥,可能过一阵子就好了。”
“没问题就好。平时的工作固然重要,但是身体比工作还要重要。——哦,爱琴,”王耀武忽然回头问妻子,“我看,我和女儿、女婿就先不过去了。”
李爱琴生气道:“为啥?难道我们家的事情就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你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王耀武不满地嘟囔着,“岚儿不在家,淑芳又在气头上,我们一大家子呼啦啦站了人家一地。如果你是淑芳的话,你会不会感觉有点儿烦?——我想,那两口子正气得团团转,你一个人过去先安慰一下。”
“那好吧,”李爱琴也觉得此时过去那么多人,会让妹妹觉得更不好意思,反而会增加妹妹的心理压力,于是豁然改变了主意,“说实话,岚儿不在家,我也觉得一家子人去了会挺怪的;但是一想到妹妹的命竟然会是那么的苦,心里又觉得特别难过!”她吸溜了鼻子,继续说,“你说,淑芳的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就拿她老公来说吧……”她忽然意识到女婿也在这里,便马上转变了刚才的话锋,“喔,岚儿刚回来,怎么会有‘谁都没见过’的男朋友?而且——”
“人家可没有说是要会什么男朋友!”王耀武立刻纠正道。
“怎么就不是男朋友?她有几个狐朋狗友,谁还不知道?那个叫什么锋的,不就是那个给她买酒喝的混小子吗?”
“行了,你就赶紧去他们家吧!生这样的气,能有用吗?啥人就有啥命,啥时候就轮到你来操他们家的闲事儿啦?”
“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儿?”李爱琴不高兴地努着胖嘴,“而且这会儿我还不想去!——我看,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反正岚儿也不想见咱家的人。”
快六点的时候,李爱琴才怏怏地出门了。
见母亲出去了,王娴对她父亲说:“我去给咱做点儿吃的,即使这会儿到我的姨妈家,恐怕也会是很晚的了。”
“好吧。冰箱里啥都有,你就自己看着做吧,”王耀武转身又对田凯感慨道,“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越来越参不透喽!——自由恋爱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简直就是在糟蹋自己的人生:明地里打着自由恋爱的幌子,暗地里却把男欢女爱当成儿戏;父母不能管,而且也管不了,结果呢,结婚和离婚便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儿。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也置若罔闻,仿佛拥有这样的自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标举。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早晚也要为人父母,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依葫芦画瓢地拿他们作榜样,那么他们又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教育孩子?”
王娴端来一壶新沏的茶水。
王耀武给田凯和自己各注了半杯,“我们单位就有这样的年轻人,据说在舞池里谈恋爱还不到一个月,就大张旗鼓地办起了婚事。结完婚还不到两个星期,女方就提出要离婚,原因是男方有打呼噜的毛病——当然这种毛病也只能入了洞房才会知道——仅仅这一个问题就提出离婚,未免就有点儿过于夸张了吧!”他哑然一笑。
田凯嘿嘿地陪着笑。他觉得岳父的话儿还很有意思的,每次听他的英侃,他都会有心开意适的感觉。他想象自己能飞起来的感觉,想象能轻轻松松远遁于压抑他的工作环境之外的飞翔。他端起茶杯,轻抿了香茗,仿佛有一种“甘泉消尽署中渴,满口茶香呼不去”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