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吃过晚饭,李爱琴借故去散步,一个人就出门了。
她不想告诉丈夫:她要去的是女儿的家。不想告诉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冷漠和麻木让她感到呆在家里也不是滋味,尤其他下班回来以后,感觉他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无精打采,这让她觉得他根本就不像是自己原来的老公。
她边走边想,边想边看,当她的目光触及到了天上的一片阴霾时,她就后悔自己刚才出门忘带雨伞了
快走到女儿住的家属院前面的石拱桥,她停下来稍稍歇息了一下。她举头望了望天空,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变得有些迷茫。她的目光从天空慢慢地向下移,忽然又有了说不出来的失落和惆怅,好像有一股沉重的思绪走进了薄暮里,而灰色的忧郁也从对岸的院落中悄悄溢出了。她走上桥,想凭栏眺望远处的风景,想从混沌不明的感受中体会夕阳垂落的忧伤,但是她看不到落日,却听到身后有一阵“呸呸”的脚步声,她掉转身子,匆忙回顾,却发现身穿深蓝色花边领宫庭修身中袖淑女连衣裙的女儿笑眯眯走来了。她吃了一惊,接着诧异道:“哎,你咋知道我这会儿要来?”王娴却搀着妈妈的胳膊,诡笑地反问:“妈,您咋知道我这会儿会来?”
李爱琴楞睁了一下,然后含嗔地笑骂:“你这个死丫头呀!怎么,跟妈你也敢没大没小?”王娴掩口蛾扬,嗲声嗲气地嚷道:“妈——,您看您说的!我见您一个人站在这儿,想必也是去过我那儿了。——哎,田凯应该在家吧?怎么,他没让您在家里等我?”李爱琴抓住女儿的手,替自己解释说:“我也是才来,刚走到这儿,就想歇一歇的。——哎,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王娴搀着母亲的胳膊,开始朝自家的方向走,而且边走边对母亲说:“学生的考试成绩都出来了,学校安排今天开家长会。会上要说的问题很多,有的代课老师甚至还没轮上发言哩!”
李爱琴关心地问:“天都……这么晚了,田凯咋没想到去学校接你?现在外面那么乱,他在家里也能沉得住气?”
王娴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窘相,随后就背过脸儿赸笑道:“他最近很忙,这会儿在不在家我还不知道哩!”
李爱琴立刻问道:“你们两口子……最近闹啥别扭啦?”
王娴忙掩饰道:“没有!——您看,您都想到哪儿去了!为了岚岚的事儿,您没见他有多积极?”
李爱琴揪着的心才稍稍松弛。
母女俩慢慢地朝前走,就是想多利用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好好聊一聊彼此都在关心的问题。天色渐暗,雨意渐浓,沉闷的空气中有了一股湿地的味道,间或在天空中能看到雷电的影子,但是由于俩人都专注于贺晓岚的问题,因此谁都没把不利于自己的环境问题放在心上。
女儿说:“我本来想去问岚岚的,因为要开家长会,也就把这事儿先搁下了。”
母亲说:“今天下午我问过岚儿了。我看她好像还挺中意那个小伙子的,只是担心自己的的条件不怎么好。”
“爱情本来就是独擅独享的感情,如果仅仅站在岚岚的立场上,我们就别顾忌别人是怎么想的。”
“道理虽然如此,但我认为共同的语言才是生活的基础。就拿你姨妈来说吧,正经的话儿说得不多,吵架的本事却见长了很多。所以岚儿的事情,我看还是多掂量着的好啊!”
“妈,您可不能这么说呀!——我姨妈的情况也仅仅是一个特例。现在即便是有很多人都认为是天作之合的婚姻,不照样会有‘落花难上枝’和‘孔雀东南飞’的情形吗?”
“呸,呸呸!我可不许你说这些很不吉利的晦气话儿!”母亲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就拿您来说吧,和我爸爸虽然有文化上的差距,但生活过得不是一直都挺美满的?”
李爱琴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但王娴只顾表达自己的思想了,也没有注意到母亲脸上的这个变化。
王娴继续侃侃而谈:“有人说‘生活,就像一条夫妻共度的小船’,而我却认为‘男人,才是女人济度所要依赖的船脚’。如果男人真心实意地想让女人抵达幸福的彼岸,女人就等于有了自己想要获得幸福的基本保障;如果男人朝思暮想得都是裘马声色的非道德利益,那么女人悲剧的序幕也就从此拉开了——”
“这……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理论?”母亲很不高兴地驻足而怒,“连我这个肚子里没多少文化的人都能听得出来你的说法根本就不对路!——我真不知道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现在的女人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如果你真把男人的作用看得那么重要,你就真的要重蹈你姨妈的覆辙了!”
王娴知道母亲把自己的意思理解错了;她所说的依赖,其实是精神方面的依赖——说白了,就是摈弃肉体的快乐,只追求纯正无瑕、甘贫苦节和心灵欢会的柏拉图式的依存关系。虽然对于她这个有夫之妇来说,这样的想法未免有点儿幼稚了,但是这样的感觉一旦降临,她就摆脱不了由此而产生的烦恼和痛苦。她喜欢爱情,因为爱情对于年轻人来说是最美好的情感,但是结过婚之后,她却发现他们的爱情悄悄地被淹没在具体的生活之中。当孙淼对她的恭维又让她回到结婚前的那个感觉里时,她此时的角色也就变得愈来愈复杂了。她好像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激流中,原因还是丈夫对爱情的麻木、恰好让孙淼对她的诱惑起了作用;当然这还不能说她就是经不起诱惑的女人,她仅仅是把丈夫缺失的那部分,用孙淼所能带给她的感觉弥补了而已,——这就是她要为田凯所要做出的牺牲,这就是她要为自己的婚姻负责的付出,这就是她要摆脱目前所遇到的烦恼的方法。
李爱琴见女儿半天都没吱声,还以为女儿把自己的话儿都听进去了,于是继续叨唠说:“想一想现实中的很多人,你就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完全依赖了男人将会有啥样的后果和下场!——她们要么就是被遗弃,以后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要么离异以后弄得众叛亲离,连自己的娘家都瞧不起。——娴儿,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妈:你和田凯之间是不是有啥事儿还瞒着妈的?”
“妈——,您看您说的!”王娴忍不住地责怪,“我这……不都好好的么?难道您非要让女儿编出一个伤心的故事让您听,您才会相信我所说的都是实情吗?”
母女俩边走边说地走到家属院门口,却看见田凯举着雨伞跑来了。
看见她们母女俩儿,田凯不好意思地撑开了另一把。王娴接过丈夫打开的雨伞,而且轻声怨艾道:“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哪!”
田凯赸笑道:“看……了一场球赛,没想到时间过得居然会……那么快!”
在院子的绿地里,有三四米高的合欢、香樟和小叶杨等树种,其树冠在一阵阵风的劲吹下,扑簌簌地抖了起来;灯光下短短的雨线忽然也变得亮晶晶的。
在女儿撑起的雨伞下,李爱琴瞅了瞅两口子的表情,看不出有谁想要急眼的样子,于是就先帮女婿解围道:“天又没完全黑,你自己又能走,干吗非要让人家空跑一趟?”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走了回来。
田凯把伞都放到门口,就到厨房张罗晚上的晚饭。王娴走到客厅,打开了窗户,随即便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地下起了疾雨。李爱琴坐到沙发上说:“幸亏走得快,否则全身上下都该湿透了!”见雨水随风往窗户里潲,王娴忙又把窗户关上了。
王娴从客厅里的茶盘上拿了一只杯子,轻轻走到厨房;见灶台上啥都没有,心里便有了介蒂,“都这会儿了,你咋啥都没有准备呢?”
田凯附耳低语道:“晚饭都是下班后现买的。是砂锅米线。只要在锅里热一下就可以了。——哎,你妈吃过了没?”
王娴扭头向客厅瞥了一眼,然后转过脸儿回答:“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吃过来的。”
谁知她妈老远就听到小两口说的话,便扯着嗓子在客厅里喊道:“我吃过了!对我来讲,吃饭就像过去的上下班一样——哪儿还会有误了的时辰?”
王娴看了丈夫一眼,两个人又偷偷笑了起来。
王娴往杯子里放了几片干玫瑰花瓣,又放了适量的槐花蜂蜜,就用热水瓶里的水慢慢沏开,再用一个小勺子在杯子搅了一会儿,等蜂蜜在杯子里完全化开后,她就扶着杯口、托着杯底,分花拂柳般的走到母亲跟前。
李爱琴见女儿放下的水,啧啧地赞道:“吔,这是啥高级茶水!”
王娴回答:“是玫瑰蜂蜜水。既能美容的,常喝还能软化血管、调经和胃哩!”
李爱琴端起来抿了一口,笑道:“这对你们年轻人有用,但对我们来说就等于是糟践了。就像我这层枯树一样的脸皮儿,即使每天把这个当白开水喝,岁月驻足过的褶痕也一根不会少!”
王娴抿嘴乐道:“妈,您看,您又来了!——您看上去老吗?——皮肤丰满,脸色红润,即使再怎么细瞧,也不像是生过我的老妈!”
李爱琴被女儿的玩笑话逗乐了,她放下杯子,看着女儿笑道:“你看你这张伶俐的嘴巴,即便是你老妈的这张脸儿老得快像核桃壳了,但听了你这些逗乐的话儿,心里也会觉得宽慰不少!——不过,我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儿寻开心的,而是为了岚儿的事儿。你们……总不能把人家捏在一起,就再也不给人家下文了吧?——为了这件事儿,扰闹得心脏病我都快要有了。这会儿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妈:那个男孩子到底是咋想的?——反正我听岚儿的口气,好像还挺满意的!”
王娴一听,便掩着小嘴儿笑了,“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儿把正事儿都给忘了!”随后又喊自己的丈夫,“田凯,你过来一下,咱妈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嘞!”
田凯顾不上解开腰上的围裙,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李爱琴问田凯:“我来的目的,就是想知道那个男孩子到底是咋想的?——还有,你们的想法又是啥?也就是说,你们对这件事儿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田凯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妻子并没有反应,于是就尴尬地说:“我问过他了,可他回答的并不干脆。有时我就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弃这个想法,因为这种事儿,可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李爱琴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虽然我们不能左右他的想法,但人有时也是会变的吧?比如第一次见面,两个人说的也仅是些泛泛之谈;第二次谈的话题就会更深入一些。”
田凯想说话,见王娴忙向他使眼色,他就改口说:“既然你们都那么坚持,我也只好再找孙淼去谈一谈,”随后他又对王娴说,“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如果他再拒绝我的要求,大家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李爱琴觉得这件事儿也只能如此,于是就站起来说:“是好,是坏,反正都要算是岚儿的命,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尽力了,谁还能再说个啥?——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你们快去吃吧,吃完了,也早点儿去休息,省得明儿都会失了精神。”
急急促促的过风雨很快就停了。天看似晴朗了一些,月亮也从云端里露出了头;地上虽然有一些积水,由于没被雨水完全浸透,所以丝毫也不影响行路人行走的速度。王娴要送母亲回家,母亲死活挡住不让。无奈,小两口只能反复吐露自己的一番担心。
母亲走后,王娴先到卧室换了一身在家穿的衣服,接着小两口就准备吃晚饭。
田凯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孙淼同住一个宿舍,还能不了解他的脾气?也这是因为他有这么个倔劲儿,才有了进一步深造的机会。”
王娴将筷子尖儿从自己的檀唇上慢慢移开,然后没好气地回应道:“你没看出我妈的意思吗?就算是为我欠了你一个人情吧,难道我的面子你也不愿意给?”
他默默地吃着饭菜。
沉默使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也变得滞涩和稀薄,持续了一会儿,彼此也都有了很微妙的异样感。还是王娴先开的口,“有时我也觉得他俩并不怎么合适,可你没看出我妈刚才的态度?所以你就权当是演了一出绾合的戏给她看,反正结果又不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果孙淼仍然坚持他的意见,至少我姨妈想要怨人,也怨不到咱俩的头上吧?假如你觉得自己确实不太好说话,你就把孙淼的工作电话告诉我,让我来做这个谁都不待见的红娘好了!”
他抬起头,看着妻子,然后迟疑地说:“你……能行吗?——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啊,如果你不介意被别人拒绝的话,你就自己去试一试好了。”
吃过晚饭,两人收拾好该收拾的,就各自忙各自的——田凯看电视,王娴就坐在卧室里的书桌前,阅读黄念祖居士所著的《心声录》。
从内心来讲,她看这一类书籍,既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时光,也是好奇心驱使的结果——通过探索,拨开幽暗不明的翳蔽,从而打开心灵中的未知世界。看的内容多了,结合现实中发现的问题,有时连她都觉得自己的心灵在无形之中有了某种程度的升华,“但是,一个人又怎么能挣脱情网的束缚?”她开始了一段苦苦冥想的心情旅程,又经过一番没来由的忏悔和**,她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于是她决定明天上午就去找孙淼。
她暗下了决心,而且还很庆幸自己在饭桌上要了孙淼的电话号码。决心已定,她的心里也不感到那么压抑了。为了掩饰她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缭乱心情,她又将书打开到刚才要浏览的页码。她希望自己能平静地看上几页,好证明自己一直坐在这儿都是在认认真真地看书的,而不是默默想了很多本不应该是她想的问题。但是这样的掩饰也只能使自己有抹了灰的感觉,再过了一会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如此无聊地伪装自己,也真的是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