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亮了,外面的脚步和嘈杂声奏响了这一天生活的序曲;在天光下变得越来越明亮的风景,也渐渐恢复到往日熟悉的样子。
李淑芳虽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但是一想到还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要去干,就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她想穿起来立刻就走,又担心自己不小心的举止会让自己的女儿在睡不够时辰的时候清醒过来,而她要是醒来了,就等于把好不容易圈住的小羊又给放出去了,而她跑出去又会有啥好事儿去做呢?——找那个坏小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过,这不又等于犯了她的忌讳?因此与其让自己为女儿担心,还不如让这样的担心再迟来一会儿哩,——至少也能让自己一晚上辛苦得来的慰藉暂时扩散一下吧?虽然她是这么想的,但是浑身的肌肉就像失去了弹性似的——不管自己躺的姿势是什么样子的,都会感到浑身硌得难受,于是她就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地碾压,就像石碾子的工作被毛驴启动了似的。不一会儿,她便听得到客厅里有了动静,她翻身起来,走出卧室,但她看到的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人,于是她便没好气儿地说:“这才几点钟,你就把大家伙儿都折腾醒?”
贺强慌张地看着她说:“都……都快迟到了。你没看见天已经大亮了吗?”他将沙发上的东西收拾好,正要到卫生间忙其它的事情,却被李淑芳给挡住了。她认为他这是在责问她,于是就拉着脸儿问:“天大亮了又怎么啦?难道我都不能问你一句?要是你的那个骚货问你,你也会这么回答吗?”贺强觉得和这个女人没啥好说的,便鼓了鼓自己的小眼睛,皱着眉头,悻悻地走开了。
贺强前脚刚走,贺晓岚后脚就从她的房间出来了。她揉着腥松的眼睛,不满地嚷道:“这才几点钟,你们就吵吵闹闹地聒噪个没完!”
李淑芳忙拉着她说:“这也正好!我还害怕你一觉会睡到大中午哩!——等一会儿你跟妈出去一趟,今天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去做嘞!”
“什么事儿?”贺晓岚懒懒地坐到沙发上。
“就是,——反正就是关于你自己的,到时候你自然就清楚了。”
“要去,你去;我可不干没头没脑的事儿。”
李淑芳一看女儿是这样的态度,口气变得就温和了,“就是……到你大姨妈家,问一问那个男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噢,我还差点儿忘了,昨天你大姨妈过来,兴许就是要提这档子事儿,可谁知却被那个老……”她本想说是“老混蛋”,但后来一想,自己的女儿对他俩的吵闹本来就挺反感的,如果真的说出来了,反而会破坏她今天的兴致和情绪,于是她就换了一副说话的方式,“人心都是肉长的嘛,看你大姨妈不辞辛劳地跑来跑去,我们至少也应该拿出点儿自己的诚意吧?”
“问题是:我根本就看不上他!——即便是我……能看上他,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咋想的?”
“这难道就是你的心里话?——人家可是大学里一名老师呵!如果你连这样条件的人都看不上,我担心——”
“你担心他会看不上我,是不是?——不管是谁看不起谁,但你都得承认我们之间是有差距的吧?既然你承认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干吗还要做这番徒劳的努力?”
“他不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吗?如果他的条件真有你想象的好,他的事儿不早就有结果了?”她不想打击女儿的自信心,转而就贬低那个男孩儿,“岚儿呀,你也拿出来点儿自己的自信吧,世界上有好多的事儿有时是说不出理儿的。要真的想把它搞明白,与其费尽心机地去想,还不如亲身去体会一下嘞!”
“我可没有功夫做这么无聊的事儿!”她不高兴地到回了自己的房间。再过了一会儿,她便出来对她妈说:“我出去一趟,中午可能赶不回来。”
李淑芳气得浑身哆嗦着,但后转念又一想:“她不去,也对。谁知道我姐是为何事而来的?兴许……”她不想再猜姐姐来的来意,而是计划等女儿一走,她就赶紧到她姐姐家,即便是没有啥好的消息可供分享,起码也算是亲戚之间走动了一回。
早上大约快九点的时候,李淑芳来找她的姐姐。还好,李爱琴正打算出门,但还没出门。
妹妹问:“您是不是有事儿要去办?”她见姐姐把外套都穿上了。
“哪儿呀?——要去,也是去你们家!昨天看你们两口子搞得那么起劲儿,你说,我今天咋能安心呆在屋里?再加上岚儿的事儿,我也急得心焦火燎的,而且我还想:‘即便是你们谁杀谁吧,我也要把我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否则我就该憋出毛病了!”
李爱琴先让妹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去了外套,然后就去沏茶。等招待的事情都做好了以后,她就坐到妹妹的身旁问:“后来你们再没闹出啥乱子吧?——你看看你们这两个人!如果岚儿嫁出去,你们也该是做外公和姥姥的人了,居然还都像是火山似的孕育着那么大的激情和能量!——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了吗?——你就别拆穿他那张小纸条的事儿!——怎么,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儿?”
“姐,我没说!”李淑芳坚决否认,“只是一想起这件事儿,我就忍不住地想朝他发火!——按理说,他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儿,就应该由我多数落几句;难道我不待见他,还算是我的错?”
姐姐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算了!反正你们的事儿,即便是跑到棺材里也说不清楚!——我现在只想问的问题是:上次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已经答应见面了,你们家的岚儿现在又是咋想的?”
李淑芳一听,心头便一喜,“是吗?”她来回搓着双手,仿佛这份喜悦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这还能有假!娴儿为了这事儿,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说是什么……时间本来都已经商定好了,可迟迟也不见你这边的消息,现在看来也只好把原定的计划取消了!”李爱琴有意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目的就是要让妹妹能重视这个问题。
“那……”李淑芳果真是着急了,“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岚儿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是我跪下来向她磕头,她未必也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有所改变。这都要怪她的那个让人恶心的爹了!”说到这儿,她就想哭。
李爱琴忙制止道:“你看你这个人!咋把啥事儿都往一块儿扯呢?这就难怪你们俩儿老爱扭着劲儿啦!——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我和你都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了。这本来就是年轻人的事儿,而年轻人的事儿本就该年轻人来管,但是你说全让娴儿管吧,我又有点儿不太放心,因为年轻人的缺点就是好冲动,如果使起性子来,就三七二十一的什么都不管了,最后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没有余地。”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在这期间,李淑芳却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姐姐的表情。
“我看还是这样吧!”李爱琴抬头注视着妹妹,“下个礼拜三好像是田凯的生日——按理说现在离他的生日还有好几天,但是我总担心时间搁久了,那个男孩子的态度会变,所以我就……和娴儿说一下,想把田凯的生日放到明天来过;虽然田凯白天还要上班,但是娴儿却有的是时间,假如把岚儿也拉过去帮忙,她们姊妹俩在一起就刚好有好多的时间可以聊。”
“这样最好!”妹妹抚掌乐道,“本来我也想让娴儿来我们家找岚儿的,可能是我们家的环境又不怎么好——只要在我们家呆久了,都好像会没耐心干任何事儿——因此,我也就不好意思叫娴儿来了。有时我就想:是不是我们家的风水有什么问题?”
“这你就别瞎联系了!——总之,要让事情办得有把握,首先就得创造一个好的说话环境;当她们在欢快的气氛中交谈,就没有什么话儿是不可以说的!”
两人商量好了主意,就一起去找王娴,王娴也正好为此事儿发着愁。她原来想:“如果岚岚不同意见面,我该怎么办?如果有人给孙淼另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我又该怎么办?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倒也好办,至少我现在就可以解脱了;可问题是:如果岚岚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同意的话,我这个红娘当得岂不就变得很窝囊?”自从心里有了这件事儿以后,晚上的时光她几乎都是在“要么是噩梦,要么是失眠”的状态中度过的。她的眼眶已明显有了凹下去迹象,皮肤的颜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轻轻的咳嗽声略微有点儿沉闷和秽浊的声音,使她整个人的精神也像是大病了一场。现在正是她们放暑假的时候,她本可以计划一下自己轻松、愉快和自由自在的暑假生活,但是现在她却怎么都提不起劲儿。她的心就像是被拖进了阴暗咸湿的山洞,除了浑身都感到很不舒适外,精神也像被打蔫的茄子似的——始终都没有能振作起来的时候。田凯只是认为她有微恙,临出门之前,还主动烧了一壶喝药用的开水,把早餐用的豆浆和油条买来之后,就急匆匆上班去了。她本来就没有吃的欲望,尤其看到油腻腻的早餐,便更没有了吃的兴趣。等她下床到厨房用凉好的开水吃了药以后,她就回到卧室又躺下了。看着外面炙热明丽的阳光,她想:“我该怎么办?夜晚已经过去,可我还是看不到问题的希望。”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祈求阳光,也许人处在困难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知道后来的结果;即使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也会这么寄托和期望,从而避免不会因为失去了信心而失去了方向。迷茫,无异于精神的死亡,对于一个多少还有点儿清高的人来说,精神的死亡,无疑是很痛苦的事情。就在她苦思冥想和无计可施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她努力下了床,当听外面的敲门声显得很不耐烦时,她便一路趿拉着粉红色的水晶凉拖鞋跑到大门前。急急忙忙打开门,这才发现母亲和姨妈都来了,于是她便兴奋地叫道:“哟,是您二老哇!我还以为是田凯忘了拿啥东西哩!”
李淑芳笑着说:“看这小两口——人不在一处,心还系在一起: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哩!”
王娴苦笑道:“我想的可是你们二老啊!——本来计划要过去看你们的,不小心却中了暑气,所以现在也只好赖在床上,享受一下准病号的自在和散闲!”
“找医生看了吗?”李爱琴关切地问,“这会儿看病,正是人少的时候。不行,妈现在就陪你去医院。”
“妈,我早就去过医院啦!——您瞧,”她用凤眼示意了一下餐桌上的药品,“瓶子里的药都快被我喝光了!”她见母亲还是一副不大相信人的样子,于是就又说:“这比昨天都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躺的时间有点儿久了,看起来也有点儿虚弱了。”
“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我们可替不了你去受罪!”李爱琴先坐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李淑芳说:“我们来,不为别的,也就是岚儿的那件事儿。这恐怕又得你这个当姐姐的多操心了!——她现在……是我唯一的心病,而她平时的执拗,也可能是我放任和娇纵的缘故,以至于我们大人现在说啥话她也听不进去了。你说说这个倔丫头!她怎么会生就了一副……男孩子的脾气和心肠呢?”
王娴懒懒地说:“其实我也正想过去和您谈这件事儿的,但后来听我妈说,岚岚好像并不热心——”
“她不是不热心!”李淑芳急忙替女儿解释,“她这个人,生就的便是一副死要面子的脸儿,而且光听她嘴巴上穷呱嗒,你是了解不到她真实想法的!——她今天早上还跟我发脾气说:‘即便是我能看上他,你又咋知道他是咋想的?’这分明就是还想见那个男孩子的意思,只是心里的话儿羞于说出来罢了!”
“要是这样,那就好了!”王娴一下子来了精神,“姨妈,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岚岚的这件事儿,几乎都快要把我给愁死了!先不说那个男孩子现在是怎么想的,就岚岚让人琢磨不透的脾气,让我的心里也没了底儿。如果那个男孩子同意,而她不同意,说句实在话,就是拒绝了他,也是为了我妹妹好;但我一直担心的还是:如果我妹妹心里愿意,嘴上却不说她是愿意的,若是真的把那个男孩子回绝了,单单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我这不等于是在戏弄我的妹妹吗?而这个戏弄的罪名,恐怕就是有十个娴儿也担不起啊!”
“行!只要有你这个当姐姐的说了这句话,我也就替岚儿感到放心了!——说实在的,岚儿有你这个当姐姐的诚心帮忙,也可以说是够幸运的了!可谁知,就是她那个爹……否则,我们家本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唉,不说了!只有一提起这些事儿,我就会感到心碎,所以我就只指望岚儿能有一个好归宿了,这也不枉我为这个家没白忙活了一场!”
看到姨妈为表妹的事儿伤心的样子,王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李爱琴见女儿的脸上有点儿窘相,便接过话儿说:“我刚才也和你的姨妈商量过了,觉得有好多话还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会比较方便。我们毕竟是隔了代的人,说得好听点儿,就难免会有要支使人的意思;说得不好了吧,便有点儿要强迫人的意味。而且,就岚儿那样的坏脾气,可是受不了别人追逼的,弄得不好,反而会适得其反,让一件本应该是很好的事儿也变得扫兴。因此我就想用田凯的生日做他俩见面的借口,一来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气氛也活泼;二来你们姐妹俩随便拉拉话儿,可能就把该说的话儿都说透了!”
王娴用手支着脸儿想了一会儿,忽然提议道:“那还不如让他们俩都一起来嘞!这样,也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行,就这么定了!等我问完岚岚,就让孙淼也过来。”
“这……这好像有点儿太突然了吧?”李淑芳怀疑地问。
“姨妈,您想一想: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面;何况孙淼又是田凯的朋友,他也理应来道贺才对吧?而岚岚是田凯的小姨,难道就不应当过来帮衬一下?”
“好,你们的事儿,就由着你们来决定吧!”李爱琴站起来向女儿授权,“反正我们俩就等着最后的结果,”接着她又对妹妹说,“走,跟我到公园去转一转。整天呆在自己的黑屋里介介然的,最后还不定会搞出啥毛病哩!”
老姊妹俩又对王娴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便一起向她们的目的地进发了。王娴此时也变得有点儿兴奋,她想:“幸亏妈妈帮我想了这么好的主意,否则即便是我把头发都愁白了,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主要还是岚岚那边儿,因为孙淼那边儿我肯定是不用担心的。”她忽然皱了一下眉头,明丽的眼睛也变得黯然。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表妹提这件事儿,因为她隐隐感觉自己对她好像有一丝暗暗的愧疚感——所说的愧疚感,刚才也许被施与的快乐所掩盖,但那样的情绪又不是一直都能被掩盖得住的,所以当施与的快乐消失以后,她的愧疚感也就油然而生了——每当想起她和孙淼在公园里那种说不清楚的暧昧关系,她都会忍不住向心中的佛忏悔。——可是,需不需忏悔,为什么要忏悔,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她可以说自己的行为纯粹就是为了表妹,但是当孙淼柔情似水的恭维和讨好在她脑际中惬意地波动时,她又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俘虏过的女人;她也可以说自己就是为了寻求感觉上的享受,可是她急于想要撮合孙淼和贺晓岚的企图和过程,一直表现得都是那么的坦然和淡定,好像自己也没有嫉妒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自己也没有什么怀恨和非分之想,甚至连一丁点儿舍不得他的心情都谈不上,又怎么能说自己对贺晓岚有愧疚之心呢?——她心里在自我矛盾着,而道德的大法官有时会不请自来,所以她便觉得自己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一番解释和抗辩;而责备和抗辩又都出于自己一个人的理智之内,所以在不相上下的争论当中,她无疑总是受害的一方。——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好以此来抵消这个不分胜负的回合。她不想宣布下一个争论的开始,是因为她害怕会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于是她决定去看一会儿书,好用另外可以随意放纵的遐思,来置换她此时感到还很混乱的内心感慨。
不过,现在还不是出门的时候,因为她记得她姨妈说,表妹早上就已经打过招呼说中午不会回来,因此她还有时间在床上再眯上一觉,何况早上喝下去的药力也开始发作,她的困意也慢慢解除了她紧绷绷的神经上的所有披挂。
她慢慢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她就看到有一群人闯进来了。他们有的拿火把,有的拿砍刀,还有的拿着三尺多长的木质棍棒,仿佛是要进来搜什么人的,因此她吓得想从在床上爬起来逃走。但是任凭她怎么使劲儿,自己的身子就好像是粘在床板上的。就在她感到绝望、并闭上眼睛等待厄运降临的时候,她又好像听到有什么人站出来的动静。那个站起来的人好像是个男人,听声音又像是她同校新来的新同事。她记得自己曾想把岚岚介绍给他认识的,可谁知一问才知道他原来在上师大的时候就已经有女朋友了——当时她还为这件事感到惋惜不已哩!——她好奇地睁开双眼,想看看田凯有没有在人群当中;但她还是失望了,而这种低落的心情反而又让她不觉得害怕,于是她坐起来了。也就在这个当儿,她忽然发现自己面对的却是一群天真、活泼和可爱的小孩子。他们当中有自己的学生,也有她不认识的人——好像有她常常路过的菜市场里的那些菜农们的孩子,也有像是她在商店里见过的小孩子——孩子们好像都合不拢嘴似的对她傻笑,甚至有几个孩子还拿着打火机不停地打出长长的火苗。她害怕火,因此她要求孩子们不要玩火,但是他们都不听,还有一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却拿着有火苗的打火机走过来了。他把她的床单点着,并用这种方式来取笑她。她惊恐地看自己的周围,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床板上,而教室里的讲桌也不知道被藏到哪儿去了,所以她现在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任何障碍物。还没等她下床,床榻的一角就被那个坏孩子点燃了。有的孩子一看情况不妙,就从外面舀来了好几盆清水。随着他们把盆子举起和倾覆,她看到泼过来的水就像鲜花一样的四溅开来,而且纷纷扬扬的花瓣就落在自己的身上,感觉花瓣也有点儿像是很热很热的水珠。她穿的紫红色睡衣也被他们淋湿了,湿漉漉的睡衣就紧贴在身上,瞬间也凸显出她丰颀美好的身体轮廓。她又羞、又恼、又恨,却无计可施。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而这个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刚才苦苦寻找、却又找不到的人——田凯。她对他说,她身上着火了,能不能给她一件能防火的衣服,但是田凯却说她只有这个样子的时候才会让他动心;还没等她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身子下面的床榻却被烧塌了。她吓得向半空中挥舞着双臂,希望抓住能让她不坠下去的攀物;但是她觉得她的周围全都是空谷之音,就好像自由落体的重物坠入了天井里的感觉,而且狰狞的死亡也开始向她露出了魔爪,四周本来还是红砖砌成的井壁瞬时也变成凌乱不堪的兽骨和兽齿。她“妈呀!”一声的叫了起来,等自己腾地坐起来、并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这才知道自己是从噩梦中逃出来的。她摸摸自己的睡衣,感觉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想一想可能是药力的作用,于是便又轻蹙起了眉头。
她愣愣怔怔地想着刚才做过的梦,不知道刚才的梦是想要告诉她什么,总觉得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兆,但又说不清楚会是哪方面的凶谶。
她想起来擦个热水澡,因为浑身汗津津的滋味让她感觉无法忍受,但又担心热汗还没有出尽,反而会让她的病不能快点儿好起来。为了能早点儿痊愈,她忍住了冲澡的冲动,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老是这样的一副病容;尤其是孙淼,如果她以这样的悴容和倦意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多少都会有点儿形秽的感觉,于是她用毛巾被把自己裹好,然后又轻轻躺到枕头上盯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到晚饭以后再去找贺晓岚,由于现在还没什么事情可做,她便盘算起见到表妹自己该怎么说了。她觉得自己首先应该笑着对她,但关于笑的尺度她就不好把握了——如果笑得过于自然,她表妹也许会认为她有居高临下和轻薄她的意思;如果笑的有点儿拘谨,那么她表妹也许会认为自己就是不情愿来帮忙的。由于第一个问题就让她苦恼了,因此她便不想再想下去了。
她用无聊的事情来打发时光,太阳也不知不觉升到了头顶。
田凯回来了,因为他最近很忙,所以也就懒得回来做饭。他在路过的小饭馆买了一大一小两碗香喷喷地牛肉面,还有用于下饭的两样小菜——虾皮拌豇豆和蓑衣黄瓜。
他兴冲冲地提着东西进了家门,隔空就向卧室的方向喊了一声,“王娴,我回来了,”见里面的人没吱声,就把东西都搁到了餐桌上,然后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她见王娴正坐在床上看书,于是就问:“我跟你说话,你咋不理会我呢?”
“哦,我没听见,”王娴忙放下手里的书,“这两天咳嗽,咳得耳朵也不好使了,所以你有什么要说的事情,最好把声调提得高一点儿。”
他见妻子比早上的气色能好点儿,于是就呵呵地笑道:“我有一件好消息要和你分享!”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而工作上的事儿,又有啥是能拿来分享的?”
“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儿?——生活,本来就是苦和乐的错迭交争!如果大家都是佯狂避世的和平主义者,如果大家都抱着与世无争的观念和态度,那么孤独的自闭症就有可能是我们人类毁灭的根源,因为人为社会的聚合而存在,并为社会的分崩而消亡。”
她不想对他的悖论进行反驳,因为她发现——不管自己有没有道理,最终输掉的都是自己;因此她对他也只是轻轻冷笑了一下,并且还很不经意地问:“那你就说一说你的好消息吧,也让我看一看这个好消息能给我们家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
他斜着身子坐在她旁边,“听说王志宏要调走了!——这虽是小道消息,但有人却向我打包票说:‘如果消息有假,你就把我的头割下来当球踢!’他能这么说,也说明他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
“他调走,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至少也去掉了我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吧,”他看她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便拉着她的手说,“同时还可能会有另外一个幸运在向我招手嘞!”
她假装要侧动一下身子,顺势便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越希望成功,有时就越会招来失败,原因就是谁都不希望顺着别人的意思去做;所以你想要成功的话,最好别把这件事儿老挂在心上。更何况王志宏能不能走,能单凭‘把自己的头当球踢’这一句话?”
“虽然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是‘相信’又不是多么痛苦的事儿,我干吗就不能把它当成是真的而轻轻松松地高兴一回?”
“你呀!——总让自己的欲望‘高高地抬起,再重重地落下’;我可受不了你这样的颠簸,所以与其毫无意义的瞎折腾,还不如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哩!”
“你这话,我就有点儿不太爱听啦!”他本来还搭在她右腿上的手,此时也悄悄收回去了,“把进取,说成是瞎折腾,可你当初选择我的时候,也没说你需要的就是……那种碌碌无为的人吧?——有时我真搞不懂你是咋想的:明明是与时俱进的积极,你却对它嗤之以鼻;明明是知白守黑的消颓,你却说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认为的话,这个世界还不定会变成啥样儿哩!”他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树梢上一只喙息的小麻雀;小鸟随树梢的摇曳而摇动,就像鸬鹚站在小船上似的。
“我并不是不让你好好工作,”王娴极力替自己解释,“而是……”她本想和他为这个问题再探讨一番,但又害怕言辞会变得愈来愈激烈,于是就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今天我妈和我姨都来了,说是要让我为你好好举办生日的庆祝活动。”
“我的生日?不还有一个星期吗?怎么这么早就开始考虑了!”
“说白了,就是想借你的生日用一用而已,”王娴毫无避讳地说,“不过,这样你并不吃亏,因为还有两个人也要加入到向你祝贺的队伍里哩!”
“难道是你妈和你姨?”
“你看你这个人呀!这样的想法你也能冒得出来?——你还说要与时俱进呢,这分明就是与我们的传统背道而驰嘛!”
田凯忍不住地追问,当最终得知了她真实的意图后,便抚掌大笑道:“哈——!想不到我的生日,竟也能变成了一个美好的陷阱!如果他俩真要能成的话,还得年年都为我过生日哩,因为这也是他俩都要去纪念的一个日子啊!”
两口子商定好了办法,就一起到厨房去热饭了。牛肉面热得快成糊涂面了,但是一想到后面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也就顾不上去埋怨谁了。
田凯下午上班走后,王娴就想把自己的家简单拾掇一下。她先把卧室里的床收拾整洁了,就开始整理书柜和书桌。在整理书桌的时候,她想起她借给孙淼的书好像他还没有还,于是就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他该不会把我的书当成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了吧?”
只要有事情可干,就觉得时间过得很过。等把家里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她也累得气喘嘘嘘了。毕竟病体还没有痊愈,而且上午还出过一身大汗,身体多少也会虚弱很多。但是累归累,通过这一次汗淋淋的肌液却进一步释放了体内的余热,自己感到眼睛和头也不发胀了。她想,等忙完了最后的工作,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冲一个热水澡,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衣服就像是用糨糊粘在皮肤上似的——衣裳即便是稍稍地动一下,皮肤也有被牵动的感觉。
烧好热水,她就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下。热水脱去了身上的汗渍,整个人也觉得轻松了很多。就在她用沐浴液在自己光滑的肌肤上制造出美丽的泡沫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好像在敲她家的门。她急忙地用水把自己身上的泡沫都冲洗净,等一系列紧张的步骤在瞬间完成以后,她便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地跑去开门。来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婆婆。她忙不迭地把婆婆迎到客厅的沙发上,因为没有彻底地把身上洗干净,她还暗暗地对婆婆抱怨了几句。
她婆婆是气冲冲闯进来的,她显然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才想找个地方来宽纾一下的。
她婆婆说:“我本来是想等到晚上来的,可又忍受不了在家呆着的滋味,于是就想到外面闲逛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就走到你们家的楼下。心想,既然已经来了,还不如找你聊聊天哩,于是……我就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哦,看你的样子像是刚洗过澡,”她这才注意到儿媳妇身上和头上包裹的黄色棉毛睡衣和毛巾,“虽然天气很热,但你最好还是别站在风口上。刚洗过澡的汗毛都是张着孔的,如果吹了风,是很容易生毛病的。”
她婆婆把她让到她旁边的空位上,又转身对她抱怨道:“生活呀生活,除了织衣做饭,剩下的就是吵吵闹闹。有时我就想: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与人结怨的。不是就有那么一句话吗?叫做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但问题是:如果冤家最后能过在一起也就算了,可要是偏偏碰到了一个水火不容的宿世对头,那么他们的生活还能叫生活吗?我看,这也只能叫……活煎熬、活剥皮和活受罪!”
王娴刚开始还不知道她婆婆的来意,因此也不敢贸然乱插话。她心想:“她来,也许是为了发泄心中的积忿,也许是为了打发难捱和单调的时光。既然我根本就不清楚她此来的目的,最好还是多听少说为妥,这也省得无意中说不到她的心坎上,反而会惹得她很不高兴。”她知道婆婆和夏叔叔又闹矛盾了,这也是田凯晚上在睡前告诉她的。由于她不知道婆婆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告诉过她了,因此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应付她。她一边把刚才急忙开门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弄好的包头巾再仔细掖弄好,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对婆婆说:“反正我觉得任何事情都不能太过于苛求,因为万物本身就是混沌未凿的世界里的点点微尘,那么万物之间的事情自然也就很难理清楚了。如果您执意要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纤悉不苟,自己反而会被‘对每一件事情的疑惑和烦恼’纠缠住了,久而久之,自己反倒看不出大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似乎就听不懂她儿媳妇要说的意思,只是通过“混沌”和“微尘”这几个词的大概寓意,就以为她儿媳妇可能已经理解了她的想法,于是她干脆就不和儿媳妇说话了,刚开始她还能朦胧地懂点儿王娴说的意思,到后来她几乎就不知道儿媳妇在说些什么,于是她环视了一下周围,一脸诧异地问:“哟,屋子收拾得那么干净,想必是要有啥重要的活动吧?”
王娴不好意思地回答:“再过几天,不就是田凯的生日了?我这会儿正好放假在家,所以就准备请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看儿子离下班的时候还早,田凯的妈妈就起身要走,由于王娴还打算要去找贺晓岚,也就没有再敬让的意思;更何况和婆婆在一起也只能让她感到局促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