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急匆匆下了楼,就朝院门外走去。快走到石拱桥的桥头,她想:“田凯怎么会变得那么冷漠!”对比以前,她对他感到也愈来愈陌生了,就连平时说话,自己也必须处处小心。想到这儿,她几乎伤心地想要哭了,因为这和她过去幻想的生活几乎是大相径庭,尤其在想到自己本来还是恋爱中一位极其可爱的小公主,现在快成了家里的一个女佣,自己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双手掩面,朝着桥北上游的方向呜呜痛哭不已。此时滞黯的月亮已经悄悄隐藏在乌云的后面,桥下缓缓蠕动的涟漪,也似沙滩上一条条还在蠕动的白鳝;水中的光影,时明时暗,像是水中的花,又似镜中的影。
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再这么悲伤下去,红肿的眼睛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于是便努力想着其他的事情,好使自己的情绪能从痛苦和绝望中挣脱出来。她低头看下面的河流,看河流两边茂密的灌丛,想象河水就像一条穿过森林、自上而下、垂直落下的大瀑布,想象不管自己是不是愿意,这条瀑布都有可能会把她心中的烦恼全都冲走。不过她也害怕看这条充满了自己整个视野的宽帘水幕,因为像她这样近距离地看,就感觉自己和荡荡的水面没有任何的距离;尤其在看不到周围的参照物、眼前又突然感到有一阵阵眩晕的时候,眼前这条臆想出来的大瀑布,就像是一头饥饿凶猛的巨兽了。这条巨兽虽不会愤怒和咆哮,但随时都有可能把她整个人都吞没掉,这让她的心口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狂悸和怖栗,因此她直起身子,感到腰部的左侧好像还有点儿不适,于是便用手缓缓地压在那个部位上。
她抑郁地继续向前走,快到桥东头上,她忽然听到桥下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哭声像是女人发出的,而且听起来也非常的凄惨,就好像经历过一场特别痛苦的人情世事的变化而又无法接受似的;于是她驻足倚栏,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帮助这个不幸的人。后来她就想尽快离开了,因为她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偷听陌生人谈话本来就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她就急于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在她刚想挪开第一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那个女人忧愤的声音:“耀武哥,你说我这样活着还有啥意义?”王娴猛地一惊,心想:“耀武,是哪个耀武?难道下面的男人就是我的爸爸?”她屏住呼吸,身子靠到桥栏边,而且细细地聆听下面的声音。根据声音判断,说话的人好像就在她的下面,这让她感到既紧张又不安。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似乎很忧郁地问:“他对你经常都是这样的吗?”
——从这个叫耀武的人的声音判断,王娴觉得他很像是自己的父亲,于是她假意凭栏远眺,好让路人觉得自己是在看远处的夜景——
听声音,那个女人似乎非常痛苦,而且忽强忽弱的变化,也让人觉得那个女人是摇着头喊出来的:“是的!他对我几乎就是拳脚相交,而且还把打我当成了家常便饭!”
“嗐——!”紧接着,地上就传来了类似于夯土的声音,感觉力气很大,像是一个男人用拳头打在什么东西上了——可能打在了自己的另一个手掌上,也可能打在了旁边的泥土上:总之,那个男人好像是在表示他的愤怒。那个男人接着嚷嚷道:“他……他怎么能这样?既然他已经娶了你,就应该好好待你!”
那个女人气愤地骂道:“他就是魔鬼托生的,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寡廉鲜耻呢?——有一次他回家很晚,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换来的就是他劈头盖脸一顿暴打;而且他一边打,还一边骂,他说他在赌场没博到好彩,在外面也没弄到钱,自己感觉就已经够倒霉的了,我还没眼色地来质问他,这不摆明了就是故意要刺激他心里的痛处,往他的霉头上又戳了一下吗?他说他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我以后在他面前要多长点儿心眼,别动不动就想瞧他的好看,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让他感到自卑。我起初并没有发出任何怯懦的声音,而是由着他的拳头像冰雹似的砸向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不过他没轻重的大拳头,后来让我……痛得就受不了了,于是我跪下来向他求饶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寒碜你的,如果你能念在我们夫妻间还有一丁点儿情分的话,干脆你就一拳头把我打死好啦!’他把我奋力拨拉开后,就咧开他酒气熏天的臭嘴巴嚷嚷道:‘想一下子结果了你,你以为我会有那么傻吗?现在到外面找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也要花很多钱,更何况我打你打得都已经顺手了,如果再换一个人,光重新找到这样的感觉,恐怕都得好一阵子折腾哩!’后面他说的话,就更让人感到,——唉,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人间的地狱,不管将来我会变得多么坚强,最终的结果也肯定是他拳头下的一名冤鬼!”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再次舂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王娴都感到有点儿畏怯;而且那个男人还愤恨地说:“这个该死的家伙儿!——哦,你别介意我诅咒你的男人,因为只有咒到他死,才能保障你未来的生活。”
“唉,我原本还是一朵鲜花,现在都已经烂到牛粪里了,即便是我还能继续生活下去,也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
“阿玲,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好了……”
——王娴很想知道这个叫阿玲的女人长得如何,但从声音上推测,这个女人好像还挺年轻的。假如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就是父亲,那么母亲就不可能会是她的对手。一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王娴就开始同情自己的母亲了。
叫阿玲的女人哀戚地说:“你根本就用不着来安慰我,因为……我的心,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叫耀武的男人痛苦地喊道:“这……应该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叫阿玲的女人冷冷地回答:“这怎么能怪你呢?怪也只能怪我张玲从来都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下面的男人问:“你有孩子吗?”
下面的女人回答:“没有。像我这样的情况,又怎么可能会要孩子?——家里已经有一个恶棍了,难道还要为这个社会再增加一个小恶棍吗?”
——王娴觉得这个叫张玲的女人一定长得很漂亮,否则也就不会让那个叫“耀武”的男人为她的遭遇而感到痛不欲生了。联系到母亲曾经的反常表现,以及下面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和父亲的也有点儿像的缘故,她就更想听下去,以便了解更多的情况。她不愿意认为下面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希望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何况她也承受不了他就是她的父亲的打击,因此她也就不愿意去这么想了。
下面的叫“耀武”的男人问:“既然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又怎么会……”
“嫁给他,是吧?”那个叫张玲的女人替那个耀武说出了他不想说的话,随后就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那个叫张玲的女人才悲悲戚戚地说:“还记得我穿的那件咖啡色的连衣裙吗?当时我还在头上卡了一个红色的束发头箍,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还——”
耀武似乎是很激动地喊道:“记得,记得!——你当时还说,那是你和你表妹专门跑到县城去买的。为了这身衣服,你不仅花光了身上的钱,你们俩还是徒步从县里走回来的。”
张玲继续说:“后来我还建议咱俩去了咱村的那个大塚上。那时候的快乐,其实也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当人们欣赏一件瓷花瓶的时候,可能很少会有人去想‘这个瓷花瓶一旦破碎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现实中就有这样的瓷花瓶,在它遭遇命运捉弄之前,它是高傲的,睥睨而不可一世的;当它脆弱的尊严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瞬间变成了一地的瓦砾时,它原来的尊贵,可能连一块儿完整的砖头都比不上了!——当你上大学走了以后,我满脑子都是我们俩过去在一起的记忆,仿佛没有这些精神上的给养,我就没法活下去似的。除了在学校补课以外,我大部分的时间几乎都是把自己关在我的小房子里学习和思考。我抽空用记忆编制未来的梦想,又让梦想在空寂的小屋里飞翼,好像让自己沉醉于这种幻想之中就能把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似的。可这些记忆有时也像穿心的箭,因为那些绵密的记忆并不能宽慰我的思念之苦,每当记忆中的故人实际上已经把你已经忽略的时候,这些与现实有很大反差的记忆,反而又变成了无情的伤害。所以过了一个多星期以后,在得不到任何书信或者音讯的情况下,我就变得有点儿烦躁不安了。我想,你是不是已经变心了,因为当一个人还一直爱着对方的时候,他就必然会为对方的欢乐而感到欢乐,也必然会为对方的痛苦而感到痛苦。可我感到很痛苦的时候,却没有盼来任何想要得到的安慰。时间让本以为可能的事情变得不那么可能了,所以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也将要变成被别人嘲笑的一个理由。我开始变得忧郁起来——既不想见朋友,也不想见同学,似乎只有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才能把别人鄙视和奚落的目光全都挡到属于自己名誉之外的什么地方。我用悲伤的音乐惩罚我自己,我用愁眉苦脸的表情想赢得别人的同情,当我感到悲伤的旋律和我糟糕的心情同步振动的时候,我几乎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让眼泪诉说我心中的委屈,让眼泪倾吐我心中积淀的悲怨,可是在这个已经孤寂和荒漠的世界上,又有谁愿意听我唱出我心中悲怆的歌声呢?……”
——王娴听到张玲呜呜的哭声,似乎比河里汩汩的流水声还要悲懑。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好像来回摩擦自己的手心,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减轻内心的愧疚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曾经……就害怕自己会是这样,因为过去我始终都认为……男人比女人可能会更自私。他们满足女人的要求,通常都因为觉得自己能得到……更多的……满足,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原因,所以在男性思想的主导下,人类社会才能从母系感性的巫术时代,渐渐走到今天父系理性的商品时代。商品时代,实际上就是……男性理性思想的社会反映。女性通常都是感性的,而理性喜欢平等交换的方式,这也可能就是男性追求的所谓独立性吧!但是感性却不以为然,因为感性希望用无私奉献来表现具有人性化的社会;所以这两者从本质上讲,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抗性矛盾。当然,我……并不是想要为自己的种种错误去……寻找任何的理由和借口——”
张玲好像没听懂那个男人说的意思,所以她就继续讲她想讲的故事:“就在我感到痛苦万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咱俩在塚顶上的那一段甜蜜时光。——你看,当时我有多傻,如果早知道情况有点儿不妙,就应该把我们前前后后相处的情形再梳理一遍,这样也能让我再做出一个比较理智的判断和决定,比如:为了无情流逝的往事,我是否还有必要再继续悲伤下去?也许当时不甘心被抛弃的心理占据了上风,或者把‘幻想自己还有能挽回幸福的可能’作为孤注一掷的动力,当夜色把大地慢慢隐没在黑暗里的时候,我便换上了那身咖啡色的连衣裙,拿着手电筒就独自出门了。为了表达我最大的诚意,我还特意在你们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就沿着我们俩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一边回味我们喃喃呐呐的私情密语,一边慢慢走向那个一直对我来说都具有美好象征意义的大坟塚。塚顶上看到的夜晚,风光依旧,月光依旧,可是……泪涟涟……将要断送相思的愁;伤心的人,此时……也比……黄花瘦了!……”张玲好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王娴也为下面的人的悲伤往事,而暗暗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桥下面便传来了一个人鼻涕的吸溜声,接着就是张玲的陈述:“真没想到那个坟塚对我来讲居然会是一个很有讽刺意义的地方!它不仅是我幸福的一个终结,同时也是我噩梦的一个开始。我上塚顶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的,这样东西就是当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随手摘取的那一朵蒲公英。它是风媒花,它的花语是‘停不下来的相思’,所以我想把这一枝‘相思’夹在信中寄给你。幸好塚顶上并没人愿意来,所以我很快便找到了那一枝已经被风干了的蒲公英,虽然花茎顶端的绒球花已经被我吹光了。——幻想,往往会让人干出很多的傻事儿,事后想起来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但在当时我却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儿。——因为害怕会折断这支被风吹干的花,我便用带来的日记本把它小心翼翼地夹起来。谁能想到就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厄运却临近到了我的头上;谁能想到恰巧就是为了爱,却将要失去爱;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塚顶下来的时候,忽然我的脚底向下一滑,便从半坡滚下来了。幸亏塚坡上有益母草、金丝草和小蓬草垫着我的身体,否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滚成什么样子。等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我的日记本不见了,于是我就拾起地上的手电筒,开始在周围寻找,就在我焦急在四下里来回寻觅的时候,我却被一个人给扑……倒了。”张玲抽抽搐搐地又哭了起来,“是他结束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纯洁和存在的价值,就像刚才我说的瓷花瓶一样,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块儿烂砖头。当时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片黑暗的天空下,而自己的眼前就好像是阴晦的大地,对整个身子的感觉似乎也不存在了。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蜕脱而出,好像连灵魂都开始嫌厌我的这个身体了,而且灵魂也不想……再以思想的形式代表我,因此我蓬心蒿目,茫然若失,就像失去了感觉的植物人一样!”
“他……他是谁?”桥下面的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问,“你认识他吧?——哦,我的天哪!看来发生的这一切,其实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张玲冷冷地说:“他就是许喜子。”
“许喜子?”那个男人惊叫起来,“是许喜子吗?难道就是……邻村的那个……他爹到外省的黑煤窑去挖煤、结果却发生了矿难、后来又纠集一帮子地痞流氓在村边的公路上实施抢劫的那个小恶棍吗?——哦,我的天哪!他……他怎么会……突然跑到那个地方?”
“算了,现在还提这些旧事儿干吗?他已经是我的合法丈夫了,所以那件往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上天阴差阳地把我们捏合错的秘谶而已!”
那个男人显然还不肯善罢甘休,他问:“那你嫁给他……也是自愿的吗?”
张玲气愤地说:“我不自愿,又能咋样?反正我都已经是他的人了,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的权利吗?”过来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本来我已不打算再活下去了,因为当一个人被别人无情夺去了贞操,也就等于被人无情夺去了做人的尊严;而一个已经没有尊严的人,又怎么能再被称其为人吗?所以等我慢慢恢复了知觉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塞得我喘着粗气,却引来了咳嗽声,而咳嗽声又让他发现了我的企图,于是他便拼命地打我的手,还恼羞成怒地说:‘你想死吗?那好吧,在你死之前,还是让我先教训一下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蠢丫头吧!——虽然我占有了你,但我并没有其它的恶意。既然你终归是要嫁人的女人,那么嫁给别人和嫁给我又有多大的分别?还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那些事儿嘛!虽然生活迫使我走进墓穴去从事盗贼的勾当,但这也是为了争取能像别人那样享受生活的同等权利而已。说我极其卑贱的人,其实他抬起的那颗头颅也未必比我能高贵到哪儿,就好比渺小的老鼠和屎壳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厌恶,而到头来一个个相继灭绝的还不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家伙?所以能存在下去才是我们真正的价值,不管这种存在有没有道理,也不管这种存在是否有实际的理由和必要!’他把我的手打得很痛,使我没勇气再去抓地上的泥土,而且等我慢慢冷静了以后,其实我也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便是我这样默默地死去了,就能洗刷掉我张玲失贞的污名吗?’于是我就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地上,仿佛我已经被这个黑黢黢的夜晚彻底征服了,仿佛我已经属于这个像阿鼻地狱里那个没有天日的黑暗了!
“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后,发现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好像什么都是丑陋的和阴晦的,包括铺着凉席的土炕——它就像把我受辱的那块儿土地切下来再移到这儿似的,包括木架子上的脸盆——它就像那个恶棍当时趴在我身上的笑脸,包括睡衣——虽然它不曾和我一起经历噩梦般的夜晚,但是它能察觉到我身体里的变化。——哦,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了,就连门后面挂的那条白毛巾,也像张大了眼睛瞧着我说:‘你洗吗?你需要让我替你洗刷耻辱吗?我相信我能让你再回到从前。’我……几乎……都快要发疯似的冲着那条毛巾大喊:‘不,我不需要你,因为你看上去比我还要肮脏!虽然洁白能暂时迷惑我的眼睛,如果拿一只放大镜再仔细瞧一瞧你,也许你表面的白,不过就是一时掩饰了你肮脏的一层伪装而已!’后来我发现我的咖啡色的裙子上有了猩红色的血液,而我也恶心得像……整个肠胃都翻出来似的。——我觉得我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所以我撕扯自己的衣服,随后又双手抱头,发疯似的向外面跑去。外面很黑很黑,让我感觉空阔的打麦场就像是放大了的石碾子一样——即使我拼命地再怎么跑,这个石碾子也会在我的头顶上盘桓,其结果就是天和地都在旋转,而我对自己好像也越来越没有了感觉。后来我终于停住了脚步,但却蜷缩成了一团,因为我看到外面好像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冰冷的蓝宝石似的注视着我;而且一眨一眨的。第二天一早,我便向全家人宣布:我要嫁给他了。
“家里的人为我的这个决定都感到震惊,虽然许喜子并不是咱们村里的人,可他的恶名声早就远播遐迩了。据说他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为了能继续过这种荒昧的和糜烂的生活,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脚趾头当赌博的赌资。后来他认识了一帮盗墓贼,便开始干起伤天害理的缺德勾当。那天我去找蒲公英,他恰巧一个人就在坟冢下挖墓穴,——不管后来怎么样,这也算是我们俩的因缘果报吧!——可是,我父母和哥哥又怎么能支持我这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呢?他们先把我关到我的小屋里,然后又从外面请来了靠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巫觋(巫觋,以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男巫师)。这个该死的老神棍对我家里的人说,我肯定是被情孽的‘活鬼’附了身,只要把天上的神请下来,再让神把这个‘活鬼’斩除掉,我身上的病就会立刻痊愈。第二天快接近子夜的时候,我家铡草用的大铡刀被人搬出来了,随后我也被人挟持到大铡刀的跟前,成了他们可随意摆布的一个道具。当老神棍和我们家里的人都陆续到场后,大约二三十来个手持火把的人,便在我们的外围建起了一道人墙,看热闹的村民就站在这道人墙的外面。老神棍戴上鬼神状的面具,穿着云袍,装模作样地进行了一番焚香、祷告、默诵口诀等巫祝活动;法鼓敲响后,这个老神棍又开始跳巫舞,走禹步,书写符箓,唱祝辞。这样的法事持续了快二十分钟,老神棍便把写好了符咒的黄麻纸就势铺在了铡刀的刀座上,随后便让人把我从铡刀的刀座上拖过去,等我的整个身体刚经过这口铡刀的刀口,这个老神棍又命令持刀柄的人合下大铡刀,大铡刀上铺的那层黄麻纸立刻就出现了一道清晰可辨地血印。老神棍见自己的法事灵验了,就高兴地对周围的人宣布:‘出血了!出血了!活鬼被我们请来的神给铡死啦!’围观的人群立刻就欢呼雀跃起来。
“那时候的我几乎就像木偶人一样的被他们折腾着,虽然我因为自己的遭遇几乎快要变成宿命论者,可面对这些迷信的东西,我情愿自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傻瓜,所以等那个老神棍骗走了我家的钱,并洋洋自得于自己低成本的成就时,我便乘人不备,从我家后院的小门逃出去了。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因为对于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离开自己的土地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生存的根本。后来我又一想:‘自己既然已经是他的人了,也注定只能跟着他过日子了,因为只有走这一条路,才能保证我的身子是清清白白的。’——也许你会想,我这个女人其实也挺下贱的,怎么会把男女之间的事儿想得那么简单?不过你并不是我们女人,也就很难体会我们女人的实际痛苦。而且,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已经是别人的女人的人,如果再厚颜无耻地想着你,可能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卑鄙和下贱了!”
——王娴心想:“听了张玲的遭遇,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会忍不住流泪!”由于她想彻底揭开这个未解的谜团,因此也就顾不得这样听下去是否道德了,更何况这又有可能关系到她母亲的未来生活。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可能是捂着脸庞哭泣的,而且还呜呜地哭着说:“我……我不是人,是……畜生:总之,只要你高兴,我……我乐意接受你的任何诅咒!”
张玲说:“其实你也没必要自责,那一枝蒲公英本来就和你没啥关系,怪也只能怪我当时是自作多情——把本不可能会有的结果,当成了理所当然。”
那个男人痛苦地喊道:“不,不!我应该自责,我应该谴责我自己,因为我过去确实……爱过你!然而……事过境迁,又有谁会知道:对过去美好往事的追忆……竟会随着时间无情的剥蚀而变得若存若亡呢?也许这都是因为我不成熟的个性所导致的结果吧!也许这都是‘因缘相续,合会无常’的缘故吧!当初我也曾想过要给你写信的,可后来又觉得……好像没多少要紧的话儿要说。我想,我们总还是要见面的,因为每年我都有两个假期,而且到了假期我们再在一起畅所欲言,这不比雁去鱼来的感觉会更好吗?可是……等我第一个寒假回去以后,我却听到了你已经嫁人的消息。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嫁的人是谁,而且也不想知道你嫁的人是谁,可我当时……就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即便是我过去没怎么关心过你,但我也感觉……好像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而自己却没任何办法再要回来似的。什么都改变了——就像你刚开始所感觉的那样——因此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耍弄过的小丑一样,始终都没有勇气再抬起自己原以为还挺高贵的头颅!”
张玲忍不住地大哭,也许是为了她一生当中所经历的最大耻辱,或者是为了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最大遗憾!
那个男人继续哭哭啼啼地说:“说实在的,当时也没有人愿意对我说这些事儿,后来我父亲安慰我说:‘如果你相信女人,那么就不要相信自己,除非你和这个女人有了孩子;只有共同的孩子才能使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密不可分。’当然我并不赞同父亲的观点,但从一语双关的话语里,我便听出了‘你已经变心’的暗示。我不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了那个事与愿违的打击;我不想……穷源竟委,也是因为担心自己……根本就没有驾驭理智的能力;所以我情愿相信我们曾经的过往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也情愿相信你要找的那个男人就是你最好的依赖和依托;如果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也有理由不再为过去的承诺承担责任,也可以把过去所有的回忆都一并抹去了——!”随后便传来那对儿男女的呜呜声。
——王娴在桥上也暗暗拭泪,仿佛心里有一个小刀片在来回切割似的。因为害怕桥上行走的人会知道她的企图,所以她便把目光转向了河的东岸;但是,听觉的触角还依然在桥下有声音的地方延伸、扩散和孜孜探求。
还是那个男人低沉沉的声音:“寒假没过一半,我便提前回学校了。空荡荡的宿舍,像是埋葬了我的坟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木呆呆地望着窗外天空上悬挂的那个冷冰冰的月亮,同时也想起了你说过的‘他是能给我们带来祝福的慈祥老人’那句话儿。可那会儿的月亮老人根本就不认识我,而且也不会……向我投来一丝的怜悯和同情——”
“好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再说下去了!”张玲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怎么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快有孙子了吧?——哦,我差点儿忘了,你曾说过你有一个女儿的,而且她的家就在河对岸的那个家属院里……”
——王娴顿时感到自己的脑子像要炸开了似的,“啊,那个叫耀武的男人,果真……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