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回家就准备中午的午饭;把午饭做好,田凯也下班回来了。
王娴问:“听说你妈那边儿又有新情况?”
田凯回答:“没有吧?至少到现在我还没听到啥动静哩。”
王娴见田凯的表情极不自然,自己也就缄默不语了。
田凯为她昨天神神秘秘的样子心存芥蒂,所以对谈论他们家的事情自然也就有所保留。不过眼下他倒有一件忍不住想要说的事情,这本来是要在昨天说出来的,后来因为和王娴为了一根葱的见闻发生了争执,他想要说的事儿也就被搁置到一旁了。可这事又不是他在肚子里能憋得住的,因此也就想拿出来与妻子一起分享。说是分享,这也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因为在他的心里,他有自己的思维逻辑:“论理他并不比别人差,实际上他却感到不尽人意;妻子有时并不知道尊重自己,这也是他必须要这么回应的一个原因吧!”等到他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的时候,他才笑嘻嘻地对妻子说:“最近从单位传出来的好消息倒是不少,昨天下午,我就被管人事的肖部长叫去了,随后我所面对的一切似乎也都改变了!”
王娴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难道昨天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儿?”
见妻子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兴奋,田凯心里就有了几分不悦,但他依然还是很有兴致地继续说道:“其实肖部长也仅仅说了一些勉励的话,但是‘五块钱’却有板有眼地发布了他的小新闻。他说,我铁定要坐我们部门的头把交椅,因为他说他已经看到厂里草拟好的任命书了。本来这就不是一个有悬念的问题,所以就有人对我开玩笑说,等我当了部长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五块钱’的名字改成‘七块钱’,因为‘五’字,不论是从笔画,还是从发音上讲,都类似于‘无’字,而‘无’字又有‘无能’或‘无为’之嫌。‘七’字就大有讲究了:一是每周工作日以‘七’字为最大;二是‘七’是‘气’之谐音,如果以中国的传统文化来讲,气为阳,是动力,是血之帅;而血为阴,是基础,是气之母。气血相济,营行脉中,有上下相贯,生生(升升)不息之意。他甚至还提醒我说,我千万别用‘八’这个字,虽然从道理上讲‘八’和‘发’是谐音,但祈求发财,就等于倒过来说自己还是一个要饭的穷种,这不等于是把自己和穷要饭的摆到一个档次上吗?——你说这帮人的嘴有多碎!不管‘五块钱’也好,‘七块钱’‘八块钱’也罢,其实那都是‘五块钱’他自己的事儿,和我擢升不擢升,又有多大的关系?”他自己先呵呵笑了两声,看妻子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便站起来去摸妻子的额头,“怎么,不舒服啦?”
王娴轻轻将他的手推开,无精打采地回应:“没有。只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想必是最近跑得有点儿累的缘故。”
田凯见妻子依然冷冷的样子,就恹恹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刚才的兴奋劲儿也荡然无存。他一边搛菜吃,一边蹙着眉头想:“对于我来讲,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啊!难道这还不能引起你的兴趣?——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即使昨天算是我的不对,可我不也向你道谦了吗?”他心里时不时飘过了一缕缕阴郁的乌云,而这些乌云,渐渐也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捆住了。
沉默中,除了他吃馄饨的吸溜声,再一个就是电子钟表的“哒哒”声。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寂静,就把未吃完饭的碗向前一推,没好气儿地嚷嚷道:“唉,这样的日子真的是让人受够了!——为什么我们之间总会有让人莫名其妙的气氛?为什么你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就突然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难道我再怎么做,也不能让你感到丝毫的满意和开心吗?——你说说,你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让我做什么?我希望你:别总是没来由地落着脸儿,就好像我是多么不讲理的一个人似的!”
王娴本来正考虑她父亲的事情。她想:“父亲既然和那个叫张玲的女人有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的来往肯定就不会因为昨晚小小的惊扰而结束。那么父亲接下来又会怎么去做?是继续沉溺于那个女人悲泗淋漓的眼泪里,还是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地和她一刀两断?”她猜想:她父亲愿意倾听那个女人讲述飘风过雨的旧梦和往事,肯定并非只是为了追忆畴昔,吊古伤今,因为那个女人毕竟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的,所以不管怎么说,他对她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此时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对自己过去的宿罪表示苦行赎罪式的忏悔而已!除此之外,他对她还能再做些什么?……正当她沉思默想、心里刚感到有点儿释然的时候,便听到丈夫不满的嚷叫声。
田凯刚才宣布的好消息,并非对她就没有丝毫的触动,只是他父亲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毕竟是现实里的现实,而她丈夫的好事情却是理想中的理想,所以在理想还未成为现实的时候,它就不具有真正的价值。她后来虽这么想,但也知道丈夫是极好面子的人,于是便笑着应付道:“你说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儿,也该给我能反应过来的时间吧?——我知道你现在正被好运气团团包围着,可我希望的还是……比较现实一点儿的东西。当然我的意思并非是说理想和现实就一定是相互对立的;但最好的预言,往往是那些已经被证实过的,而非即将要发生的!”
田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抿嘴笑了笑,“我知道你这也是为了我好,因为……成功并不是过程,而是结果,所以盲目的自信和乐观,只会使自己的希望在险滩上搁浅。但问题是:现在舍我,还能有其谁?——当然,太过于乐观,更容易让我们的头脑变得狂热,所以我也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才更需要有淡定的态度。”
“所以我们就不要去管以后的结果会是怎么样了,只要心里一直想的都是‘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摘自唐·玄觉《永嘉证道歌》)这句话的意思,你就能把所有的事情先暂时放下了。”
田凯不置可否地夹起了一片咸酥苦瓜;王娴怕无意中又惹恼他,便在另一个盘子里搛起了一块儿红烧的猴头菇。
俩人吃完以后,田凯戏谑道:“你那位黄头发的表妹近来表现得如何?该不会和孙淼走到一起了吧?”
王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答:“明天。约好明天早上在公园里见面的。成与不成,也是他俩之间的事儿!”
“我的好妹妹呀,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就真会多出两个旷夫怨女咯!”
王娴娇嗔满面地骂道:“谁是你的妹妹!——咋了,白吃饭还不算,连这样的小便宜你也要沾?”
田凯忽然板着脸儿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有时我确实觉得咱俩就不像是柴米油盐的真夫妻,反倒像是瓜葛相连的表兄妹。”
王娴端着碗盘,赧赧然地去了厨房。她想:“夫妻本应该是一对儿恩爱的鸳鸯偶,可你对我像是知冷知热的人吗?”当她一想起彼此间斗嘴的情形,自己的心就像被人割了一刀的感觉。后来她索性不愿再想这些事儿了,因为最近她感到特别的烦——她表妹的、她爸爸的、她丈夫的,甚至还有她婆婆和她妈妈的——因此她情愿自己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一个返虚入浑、醇醇闷闷的人,总之:只要能除掉心中附着的这些尘垢,她情愿自己是一个情商或者智商都很低的人。心烦的时候,是看不得有任何乱象的,所以油腻的碗和盘子此时就成了她思想上的一种负担——她希望自己能让手头上的工作都瞬间消失。她不希望自己听到碗和盘子在被清洗的时候所发出的磕碰声,因为这种声音尖锐刺耳,似乎可以刺破自己的心情;随着平静的心情被打破,随之瞬间涌入而来的会是一对儿偷情的男女悲伤的哭泣声,或者令人感到非常不快的夫妻拌嘴声。此时她感觉自己很孤单,即使丈夫就在自己的身旁,她也感觉不到有任何可以一吐为快的燕婉之欢,所以她想不通:为什么在刚搬来的时候,同样是这个房子,同样是他们两个人,同样是这些家具布置的环境,自己当初怎么会没有这种离索的感觉呢?“难道我老了吗?难道为人之妇的结果终究都是这样的吗?——可我们在一起生活的并没多久啊!”就在她抱睚眦之忿,怀难伸之隐,且又无法消泄心中怨艾的时候,忽然她听到有一个人霍地走进来,然后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刚开始,她对这突然的变化还没什么反应,等自己有点儿意识的时候,她才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碗筷先放到灶台上,然后抓着抹布就跑出厨房。
“啊,妈,原来是你呀!……”王娴见婆婆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也很慌张,就到卧室去叫还在午休的丈夫。等她把丈夫叫醒了,她的婆婆也跟着跑进来了。
在卧室,张雪华——也就是田凯的母亲——心神不宁地对小两口说:“在没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们谁都不能把你们家的门打开,啊?”见两个人疑惑不解地点了头,她就一屁股坐到床沿边,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唉——,也不知我的前世都把谁给得罪了,现世怎么会碰上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起尸鬼?”她的话音儿刚落,外面就有人“砰砰”地敲门了。
“雪华!快出来!你不是想离婚吗?那好,咱俩现在就去办证明!我要是不敢去,就不是个爷们儿!你要是不敢去,就不是个娘们儿!……”夏振海怒气冲冲地在外面叫骂,似乎像是一头被惹怒的狮子。
雪华歔欷不已地在里面哭泣:“你们看这个死鬼,是不是一个很不讲理的人?——他孙子在外面惹是生非,被人推了一跤摔骨折了,却要让我去给他们家当老妈子。即便是我活该,我倒霉,我命贱,不得不去干这种贱皮子的人才愿意干的事儿,可你也该让人能喘口气儿吧?——咋了,嫁到你们家,就真成了你们家的牲口啦?……”
王娴看到这样的情形,才想起她母亲告诉过她的那件事。她捏着手里的抹布,看着丈夫说:“他……他这个人咋能这样!——要离就离,光用狠话儿来威胁人,算是哪门子的本事儿?”
雪华收住眼泪,吁嘘道:“他要闹,就让他闹吧!反正他有的是一股歪缠的邪乎劲儿。——今天上午就在我那儿闹了大半晌,我因为怕周围的邻居们笑话,这才趁他不备,一口气儿地跑到这儿。谁知这老东西就像一只老狗似的也跟来了。——本来离婚是我最早先提出来的,当时是他死皮赖脸地不同意,哦,轮到该他说了,我就该软溜溜地同意啦?我现在就要好好折磨一下他这个从阿鼻地狱里冒出来的阿鼻鬼,我今天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想得到的,我偏不让他得到;他不想得到的,我就是让他哭着喊着也要把他自己酿的苦果都咽下去。所以现在我什么也都想通了,他不就是我前世对头的一个冤家吗?那好,我现在倒要领教一下他所有的能耐,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整死我,看他有多大的本事能实现他的夙愿;所以我现在把什么事儿都已经想通了,大不了来世我俩再做对立的冤家,只要他有这个耐心,我就有这样的韧劲儿!”
王娴感觉婆婆说的话似乎有点儿怪怪的,就站在旁边不敢发声。
夏振海继续敲门和在外面嚷闹,似乎自己占了多么大的理儿,“雪华,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因为我一直都在后面盯着你哩,所以你跑到这儿,我咋能不知道呢?——有人说:男人的嘴,是通向心灵的门户。所以我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让生活中的这段小插曲就到此为止吧!……”
里面的张雪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显得很尴尬,也很难堪。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么无耻!她知道自己也说不过这个男人,于是就气得呜呜地哭。
田凯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本想用拳头去教训外面那个无耻的男人,但是回头又一想:“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后父,如果自己真要是一拳头打下去了,又会惹来多少的非议?”
王娴看出她婆婆实际上还是在迁就外面的那个男人,如果她婆婆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就不会一言不发地躲在屋里偷偷地哭。她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会这么做,难道她喜欢被一个无赖在外面践踏自己的名誉?想想其中有太多的不解,她也只能在一旁装作很气愤的样子。她站在抖抖瑟瑟的婆婆的身旁,右手紧掿洗碗用的抹布,抹布上的水落到她裸露的脚面上,这才意识到厨房里的事情刚才还没有做完。她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只会让婆婆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这毕竟是同着一个外人的面所遇到的尴尬和难堪,而且这个外人又是婆婆本可以动辄呵责或者动辄呵嚷的儿媳妇,如果她依然还没眼色地呆在这儿,多少会让婆婆感到很不舒服的。为了不让婆婆误以为自己是想逃避才从这儿脱身的,她假装用抹布揩拭左手的手背,等她估计婆婆能看到她手里的这个动作时,便低头轻轻地走出卧室。
她继续在厨房收拾饭后的残局,所有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得差不多了,夏振海的吵闹声也忽然没有了。随后她便听到一个女人在外面的叫喊声:“老夏,你咋啦?难道是你的神经病发作啦?——你来这儿吵啥?嚷啥?难道这小两口也招你,惹你啦?你这样为父不慈,为老不尊,以后还咋让晚辈们尊重你?……”
门外的夏振海倔强地说:“我……我要和雪华离婚!——她……就在里面!”
外面的女人故意问:“你刚才说的是啥?——离婚?是吧!——好哇,这种话儿,我盼得眼睛都快要瞎掉了。行,想离婚,我第一个就站出来拥护。——你以为你还是一块儿宝呀,那好哇,下次让瞎了眼睛的女傻瓜再去找你吧!我的姐姐跟着你这样的男人早就受够了,受够了!——你站在这别离开啊?谁离开,谁就不是他妈养下的!我这就把我姐从里面叫出来。——姐,开开门,我是淑芳,是来替你撑腰杆子的!”她用力“砰砰”地敲门,一股咄咄逼人的霸气早就把夏振海的泼赖劲儿给罩住了。王娴听出是自己的姨妈,便跑到婆婆跟前问:“我姨妈来了,能……去开门么?”
张雪华忙说:“这……还用问?”
没等王娴转身,田凯早就跑过去开门了。
李淑芳进来,刚走到卧室的门口,张雪华就站起来哭道:“好妹妹,你看看,你看看,我碰上这么个混缠的鬼魔头,让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随后她便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李淑芳安慰道:“我的好姐姐,为这种人难过也太不值了吧!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你已意识到你们的结合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为啥还要让这株无根之草,无本之木,在薄瘠的泥土里再偷安苟且?——昨天下午我还找过你的亲家母,她也不赞成你勉强过这样的日子,因为她认为: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强扭的爱情也是不会幸福的。你想想,你们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已经受不了,以后接着再来几个或者几十个、甚至几百个这样的‘多久’,难道你就能百折不挠地硬挺下去?”她见张雪华还在犹豫,就拉起这个义姐的手,“其实他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你一味的惧怕、宽让和迁就的结果!——对待男人,你就不能老是讲什么斯文,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得一寸就要进一尺的人,因为他们个个都是踩到鼻子就要上脸的主儿,一旦他的这种恶习被惯养下了,你也只能瞧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
架不住李淑芳的劝耸,张雪华只好跟着她向门口走去。
李淑芳刚走出门外,便对蹲在地上的夏振海嚷道:“走!先去拿你们俩的《结婚证书》!”
夏振海忙撇掉手里的烟头,站起来,“我……我可没说过……我们俩要离婚啊!”他走到李淑芳跟前,嘻皮涎脸地陪笑,“嘿嘿,夫妻吵架,不都是那么回事儿么。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咋忍心见我们夫妻俩——”
李淑芳气儿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啐——!你这个人说话咋这个样儿?——你跑过来闹着要离婚,现在我反倒成了要拆你们俩门头的惹事精?——老夏,你这样说话,可不怎么地道吧!”
夏振海一脸的窘相,并且解释说:“也许……我刚才说过这样的话儿。不过,你可能还没听过这样一句名言吧:相爱的人,喜欢从痛苦中寻找欢乐。所以‘爱,就是忍受痛苦;被爱,就是引发痛苦’(摘自:迪亚娜夫人《生活的格言》)。或许你认为这种话是很荒唐的,但是想法荒唐,结果却未必糟糕,因为你感到意外的事情,通常都是由于事情还没出现在你的意识里的缘故!”
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说假话的滋味儿并不怎么好受,也许说假话的人通常都不希望别人把注意力放在对其真正含义的理解和揣测上,所以他下意识地掏出香烟,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但是他的手却开始发抖了,而且抖得让他连续划了两根火柴都没有把噙在嘴里的一支香烟引燃。后来他有点儿不耐烦了,粗暴地扔掉熄灭的火柴棒,顺势又把未引燃的香烟也从厚厚的嘴唇上取下来,然后把香烟掿在手里,狠狠地揉捏成粉齑。他对李淑芳干笑道:“说这些话儿,你或许会不以为然,可是每……个人不都是生活中的一个跳梁小丑吗?——除了要欺骗自己,还要想法儿去欺骗别人。而我的失败,也许正是由于不懂得遵循生活中的这些规则,才常常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非议和责难的。”
李淑芳对他的话儿,感到懵懵懂懂的;但是为了能搞清他真正的意思,她回过头里,对张雪华说:“姐,他……到底说的是啥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张雪华把李淑芳拉进门里,交头接耳道:“他那两片嘴皮儿,就像两把能翻风滚雨的飞刀一样,有时连我也会被搞得晕头转向。我看,如果他想离,那就离吧!反正我对他也已经……伤透心了!”接着她便暗暗啜泣。
李淑芳心想:“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位,一会儿喊离,一会儿又不离了;而这位,说是让离,却没一个明确的态度;等那边说不离了,这边却变成‘拖拉机加油——来劲儿啦’!而我……这又算是干什么事儿的?——喔,搞了大半天,原来你们这是在‘拿着活人当熊耍——愚弄人’哩!”她立刻便有了几分不悦。看到张雪华依然是嗫嗫嚅嚅、说话很不痛快的样子,她便不客气地嚷嚷道:“咳——,你们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我此时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去办哩!”她也不管张雪华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端直走到王娴的跟前。
李淑芳把客厅里的王娴拽进卧室,气咻咻地说:“本来我是来找你的,为了他们的事儿,还差点儿把我的正经事儿都给忘掉了!——我听你妈说,你带岚儿进城,是打算把头发的颜色再改回去的,可昨晚等到她回来,发现她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难道她连你的话儿也听不进去啦?”
本来王娴的婆婆还在自家的门口,王娴按理说是不该到里间的;看出她姨妈好像也裹了一肚子的气儿,担心自己不从姨妈的意思,恐怕又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她和姨妈进了卧室,她面向门外的方向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而她的姨妈就和她坐在一起。王娴发现她婆婆那边好像没啥动静了,心想:“该不会婆婆不高兴地走了吧?——唉,如果真要是这样也好;毕竟老人之间的问题,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方便置喙;何况这里还有她儿子在,我这个当媳妇的不在跟前,他们说起话来反而会觉得更加方便。”想到这儿,她便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姨妈提到的问题上。她笑着问:“姨妈,难道您没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比以前看上去好点儿吗?——其实头发不管是黑的也好,还是黄的也罢,不都是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漂亮吗?”
李淑芳说:“其实,就像我前天对你说的那样:我并非反对岚儿要这么打扮,因为年轻人的事儿,像我们这一代人是理解不了的,而且涂脂、抹粉和染头发本来就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探讨的问题。虽然我也经历过私生活被上一代人干涉的年代,但是过去和现在干涉的内容可是不大一样的,至少那会儿也想不到:唱戏的滑稽小丑,居然会成为被追捧的时髦角色。”
王娴笑道:“我知道您担心的还是孙淼那边的态度,可恋爱中的人有时是我们不容易理解的,比如:有两个人在一起会干一些让您认为是很傻的事情,但是他们却把您认为很傻的事情看得很神圣,也很浪漫;这都是因为您从生活的角度和他们从精神的角度本来就存在很大差别的缘故,”她不想解释贺晓岚的头发为啥没有恢复原色,是因为她觉得现在已没有提及这个问题的必要了。她有意把话题转移到另外一个抽象的问题上,也是想向她姨妈说明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追求神秘是人的一种本能,而爱情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就更是自然而然的、不可企及的和别人不容易理解的神秘目标;至于她现在所能做到的事情,并不是理解和诠释他们各自的需要,而是尽量要给他们创造有意去追求那种神秘感的机会和气氛。
李淑芳犹犹豫豫地说:“说句实在话,对于岚儿的这件事儿,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心里没有底儿:一方面是那个男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另一方面就是即便他们阿弥陀佛地能走到一起,但他们就真的能获得我所希望看到的持续幸福?”她忽然压低嗓子,悄悄地耳语道,“就拿你婆婆现在的景况来说吧,原来他俩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手拉着手一起步入未来天堂的吗?”
王娴会心地笑了笑,“像他们那样热热闹闹过日子的人,毕竟还是极少数的吧?何况以后他们会怎么样,现在还真说不准哩!兴许哪天冷不丁‘从冷灰里冒出了个热豆子’——还真能把人搞晕了哪!”
李淑芳掩口笑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否则把人烦得都能憋出一肚子的臭屁!”
过了一会儿,田凯也走进来了。
李淑芳问:“你妈他们呢?”
田凯回答:“早走啦!”
王娴问:“是两人一起走的?”
田凯笑着点了点头。
李淑芳忽然严肃地说:“依我看,他俩就这样一直闹下去,对你们年轻人来讲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坏事儿,至少也算是很好的现实教材嘛!”她忽然回过头向后瞧了一眼,似乎很担心那一对老夫妻会再次转回;当发现他们确实不在门口时,便转回身继续对小两口说,“不管咋说,到底还是平时的家常饭最可口,过日子还是结发妻最可靠哇!”
田凯笑道:“生活,本来就是大锅里搅马勺的事情;谁家过日子,还能避免得了这些磕磕碰碰的事儿?”
李淑芳说:“我看你们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就挺红火的!——等我们家岚儿也能像你们一样的过日子,那么我就是‘口吞萤火虫——心里(也该)敞亮’起来咯!”
王娴向田凯流睇了一眼,发现他似乎还挺自豪的,便不发一言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想:“可能是近来自己疏于皮肤护理的缘故吧,两只手的手背再不像以前那样的白嫩了!”她心里不由有了一股哀哀的伤嗟,而在她低首的眉宇间,也闪现了一股像烟影一样的愁悴和黛怨。
李淑芳获悉女儿明天要去约会,就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李淑芳还在想:“岚儿约会,就不该带那条那么廉价的项链,”本来在昨晚贺晓岚回来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那条项链好像并不怎么值钱,但是她没敢直接说出来,原因是担心被女儿楞冲冲地顶撞一下,反而会伤了自己的面子;更何况当时屋里也只开了一盏灯,在自己还有点儿昏昏欲睡的萎靡状态下,她对自己的判断也就不能说有多大的把握了。等到第二天贺强上班走了以后,趁着母女俩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面对面地辨别了一下,但她依然看不出来那些黑溜溜的圆球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她想:“这条项链的材料到底是啥?如果说是玻璃的吧,看上去好像又不太像;说是水晶的吧,虽然从光泽上讲还能靠点儿谱,但水晶的价格,她又怎么能买得起?”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就吞吞吐吐地问女儿。也可能是女儿自打回来以后就比较开心的缘故,女儿不仅没对她表示出一点儿不耐烦的态度,还饶有兴致地讲述了她这身衣服和这条项链的实际来历。女儿说,刚开始她也不知道这条仿黑珍珠项链到底能值几个钱,因此她昨晚还专门到一家饰物店去咨询了一下;店主给出的答案是:这条项链的材料实际上是黑曜石,好像是从火山口里喷发出来的一种天然材料。她没问女儿“这条黑曜石的项链到底能值几个钱?”,仅从黑曜石的“石”,而非“玉”来判断,这条项链就不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别人初次送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是贵重的呢?因此她决定要替女儿新买一条像样点儿的项链。
回到家以后,她发现女儿和小可怜都不在屋里,于是就到自己的卧室去取自己的钱包。她的这个钱包还是她用比较厚的挂历纸自己折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并不怎么值钱,但给人的感觉却比较新潮——她可以经常更换这个既实用又好看的小钱包,而又不需要花费本就可以节省下来的钱——这就是她坚持的生活原则:既能体现自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同时又不让自己在追求时尚方面有破费的伤心和吝惜。她简朴和不拘小节的穿着方式,多少也掩盖了她料料窕窕停匀的身材,但一想到自己将会有一个令人称羡的好女婿,她便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她的细柳眉轻轻向上扬了一下,然后又向外猛吹了一口气,等自己在卫生间把头发又重新梳理好了,这才兴冲冲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