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志鹃
一
她是谁呀?有三十多岁了,长得可真称得上美丽。高高的身量,典型的鸭蛋脸,挺直而线条优美的鼻子,沉稳的大眼睛,但又有细长的眼梢,更透出一股灵秀之气。
她抱着一个用网兜兜着的有盖瓷缸,一个盐水瓶里,灌满了原汁鸡汤,站在萨尔图医院门口,站在凛冽的冷风里。这可是一九七六年元月的风呀!冷得刺骨。
“让我进去吧!”她对医院的门卫说。
“不行,有外宾要来。”
但是从早晨站到了日中,外宾还没来,她焦急了,求门卫说:“让我送上去吧!我回去还要赶三十里路呢!”
“不行。”
“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不行。”这可是门卫的权力。有一种人就善于把不大的权,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这也是一技。
她抱着拆去骨头的鸡肉,鸡汤,自己却不想吃,也不想喝。她望着三楼的病房,那里有她的丈夫,一个刚刚失去双臂的丈夫——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去喂,去洗,去穿,去……去帮他活下去。她不知跟门卫怎么说好。她不会说话,她只有哭了。这是从丈夫受伤以来,她第一次当着人流了泪。
大颗的泪珠儿啊,慢点流吧!不要落到地上,也别用衣袖去拭,应该从彩虹里抽出那七色的线,把它穿起,挂到天上,让西方的一切爱神在它下面黯然飞翔,让东方的一切观音瞪眼仰望。
下午,外国的朋友们来了,她(他)们看到了雪白的病房,整洁的手术室,但是多么可惜,朋友们却没有见到这么美的一个妇女,这么美的一颗心灵,她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
她是谁呀,这位妇女?……因为她在萨尔图,人们只知道她是大庆人。
二
过了一天,这个大庆的妇女又跋涉了三十多里,出现在医院里。这次她带来的不是鱼肉鸡汤,她把八岁和两岁的两个儿子带来了,带到丈夫的身边,让孩子的小嘴亲亲爸爸的脸,让孩子的小手抓抓爸爸的头发,她给丈夫送来了生活的情趣,喂下生命的力量。这是残废病人极需要的治疗,这又是任何名医开不出的药方。妻子想到了,带来了。丈夫侧过脸,微笑地看着妻子,热泪却盈了眶:“我成了个没枝没叶的树桩,一个秃人了。”
妻子说:“秃不秃的,你不活着吗?为了救你这个秃人,国家花了多少钱!
“以后呢!怎么过?”
“靠我们不行,咱有社会主义。”
“咱就吃社会主义?”
“哪能啊!我有工作。你没手,脑瓜还不好使吗?”这些话,是她一宿一宿的哭,千遍万遍的寻思,才得到的结论,现在她在丈夫面前又背了一遍。
丈夫微微眯起了眼睛,泪水被一种奇特的光烧干了。他自语地说:“就象萤火虫那点点光,可不可以发出呢?……”
妻子脸上绽出了笑容。
三
这位大庆妇女,不知她姓甚名谁,但却是那样熟悉,好象曾经相识。啊!我想起来了……
抗日战争的时候,不正是你,为子弟兵推磨压碾。在磨道上,你迈动缠过的小脚,你白发飘飘,你年行数千里,你碾的细面,喂过万千抗日大军。这是你!这当然不是你。那时候,暴风雪还在这草原上肆虐横行,大庆的石油也还在地层深处埋伏,你这女儿,也还没诞生呢!可是,多么神似。
解放战争的时候,不也正是你,牵着马,马上骑着披红挂绿的未婚夫,没过门的媳妇送郎去参军。你强压住乱蹦的心,驱不散脸上的红云,你仰头对马上的人儿说,“你去打败那老蒋,保住咱的胜利果实,家里事有我来……。”没过门的姑娘,把根大辫子挽成一个不听话的髻,把他的妈改口叫成“俺娘”。这是你!这当然不是你,大庆的女儿,那时你才四岁呢,可是又多么像你。
孟良崮战斗的时候,又好像是你,喂饱了孩子,拜托绐乡邻,你给起了担架。敌人空袭的时候,你扑到伤员的身上,用你健壮的身体,火似的心,给解放军做成活的掩体。算起来,大庆的女儿,你那时正寄养在锦州大爷的家里,没有了母亲,你在孤寂中盼望着解放。很明白,那不是你,可是这又多么像你。
你,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庆女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萨尔图——一个有月亮的地方(蒙语萨尔图意思是一个有月亮的地方)的人们说,“她的丈夫叫耿玉亭。”
耿玉亭说:“她就是我的爱人,大庆化工总厂的仓库管理员,一个普通工人。长得不怎么样,又不会说话,名字也不怎么样,叫个刘桂芬。”
“人家看见我这模样都掉眼泪,你怎么不哭呢!”丈夫问桂芬。
桂芬笑了一笑,立即垂下了眼睛。……草原上的风,吹过去又回过来,旋起了刚刚沉落下去的一切。
那只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但刘桂芬却象过了几个三百六十日。
四
这是什么日子啊!一九七六年元月九日,哀乐回荡在中国大地上,萨尔图草原上的风,低低地哭泣着,围绕着钻井架、油井转着,游着,又磕碰在化工总厂的冷却塔上。化肥厂正在试运投产,但整个厂没有人声,工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在默哀中实现周总理生前批准建立这个厂的遗愿。刘桂芬管理的工具仓库里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来借用工具,只有丈夫耿玉亭刚才红了眼圈,来借去一只万用电表。
突然,变电所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火花,爆声,焦味。工人们奔过去了,领导同志奔过去了,救护车急驰而过,刘桂芬呆呆地站在仓库门口,在人群中搜索着丈夫的身影。他是电气技术员,他怎么不来?他在哪里?……
“他在那里!”桂芬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是他,是他,那里是他的岗位呀!”刘桂芬头昏了,目眩了,她要冲到那里,去看个明白,要飞到那里,弄个清楚。但是刘桂芬把手深深地插进工作服的口袋,转身走进了仓库,这是自己的岗位。
有人来借工具了,但是来的人,低着头来,低着头去,躲开她的眼光,也不敢朝她看上一眼。刘桂芬的心在往下沉,沉,可是她脚步稳稳地,在货架当中走着,取着他们要的各种工具,像平常一样,只是脸色发白。直到下班,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出事的是谁,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交完了班,换下了工作服,就径直向总厂所在地的龙凤医院走去。果然,他,由于伤情严重已经转到萨尔图医院去了。
从萨尔图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啊,这个有月亮的地方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桂芬却依然端上了晚饭,告诉年老耳聋的父亲,说是玉亭出差去了。她安排八岁的乐为睡下,独独抱着两岁的孩子,倾泻了眼泪和不幸,她告诉孩子,爸爸已失去了双臂。妈妈以后怎么办呢!孩子啊,你在睡梦中还会用小手揉揉眼睛,抹掉母亲滴在自己脸上的泪水,但是爸爸不能了;孩子啊,你饿了会用小手拿着馍馍啃,你渴了会捧着杯子喝,你会用手绢擦鼻涕,你会拿着冰棍儿吮,跌倒了也会用手撑着爬起来,可是爸爸不能了,都不能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远不能了,孩子啊!妈妈怎么办呢?……
冬天的夜是长的,桂芬流着泪想到将来的难处,她流着泪也想到过去那些蜜糖似的日子。当她在抚顺石油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在河北承德石油学校毕了业,他们都爱石油,于是就在石油的故乡见了面,在这有月亮的地方约定了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一九六八年的初春,他们花了四十元钱建立了一个共同的家,一个简单然而可以过一辈子的家。结婚那天一早,他俩到哈尔滨去了,晚上回来,没想到家里已坐满了客人,同志们还给新房的门上贴了对联,窗上贴了剪出的红双喜。红双喜啊!你可以作证,两个年轻人处得多么好,在一起过一辈子都过不够啊!双喜的红色褪了,这屋里的喜气却越来越浓。有了孩子,做爸爸的总是晚上起来,给孩子喂牛奶,给妻子煮鸡蛋,他要妻子一个月不下炕,他要把她幼时吃的苦,受的亏都补上。现在这双手没了,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孩子啊,妈妈怎么办?……
后半夜了,那贴过双喜的窗子外面,乌黑乌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桂芬的眼哭肿了,心哭乏了,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她想到了一条最后的路,一去不复返的路。老辈子的妇女中,有好些人都走上这一条路。她轻轻地把两岁的孩子放在八岁的哥哥身边,轻轻地给他们盖好被子,站了起来,她茫然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拉开了灯。电,这奇妙的东西,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不在屋里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桂芬流着泪,想起了今天的社会,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种种,也是过去旧社会里梦想不到的种种。油田领导亲临医院,要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玉亭的生命,挽救他的两只脚。医院里有护士,领导上还另请了护理员,一个不行又请一个。领导的慰问,鼓励;同志们的看望、帮助,那一双双热情的手,关怀的手,多少手啊!桂芬朝炕上看看,两个孩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正睡得香哪,桂芬一下扑到孩子身边,孩子啊!咱有社会主义,啥困难都易克服,你们放心地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