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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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稀客

姜德明

“老姜,您在哪个办公室啊?……”

寂静的走廊里传来沙哑的一声呼叫,这是找我的,谁呢?唔,一定是老王,那位爱“说山”的退休了的老排字工人。

我把他迎进屋来,他走路有些蹒跚,人亦瘦多了。

“没事儿,今天来领钱,顺便看看您。足有几年不见了吧。”

“赶情,少说亦得四、五年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想着当年老王戴着一副老花镜,还那么认真地改校样。可是年岁不饶人。后来手底下到底不如从前那么利索罗,一直到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铅字的时候,才离开干了一辈子的排字房。

多少年来,我的好多时光也是在这里消磨掉的。

我常常要陪着老王一起拼版,因为要抢时间,什么地方不合适,我在一旁随时同他商量着就解决了。有时站在那儿得马上删去几行,碰到难删的,一看我难以下手,老王就说:“得了,別让您受罪了,多的这两行,我替你包了吧。”我若删的话,他方便得多。我不删,他要千方百计地换标点呀,换条呀,够他麻烦一阵子的。

那时的排字车间,不过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夏天,中间放一座大电扇。冬天,放电扇的地方换成一个高脚大火炉子。炉台周围摆满了饭盒,烤着黄橙橙的玉米面窝头,这就是排字工人们的午餐。炉盖上大铁壶里的开水老是冒着白烟,给这车间带来温暖,带来生气和活力。

多年来这里一直在吸引着我。师傅们喜欢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老北京管聊天叫“说山”,我就爱听他们“说山”。我曾经问过老王,什么叫“说山”呀?老王爽快地回答:“咳,这是粗话,您还真想找个出典。俗话说,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没边没沿儿的,聊大天呗。”

我就从师傅们的“说山”中,长了不少见识,加深了对他们的感情。

就说铁炉子上烤的那窝头吧,老王就说过:“您瞧那‘金宝塔’了吗?现在看着不起眼,当年只要往炉台上一放,玉米面的香味可就出来了。师兄弟们饿着肚子来上班的可不少,有一年我那老妈妈给我带了个大窝头,没到中午大家就给分光了。不吃不行啊,个个赛过饿狼。“旧社会的排字工人,没有一个能养家的。下了班还得去晚报干几个钟点外活,有的去西单卖大花生,有的去拉人力车,有的串胡同去打小鼓,收破烂……那时排字工人们常说:“上辈子骂爹骂娘,这辈子才干排字房。报应啊。”

直到动荡的“文革”当中,我还是爱往排字房跑。那时老王他们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日子稍为好过一点,而他们对我们这些“臭老九”仍然一如既往。凡是我不想参加的什么斗争会,讲用会呀,我就找个托词泡在排字房里。虽然这时候已没有大火炉子了,可我就把排字房当成了避风港。有的时候,老王还故意给我挂个电话,说是样子有问题,让我下来一趟。其实啥事也没有。我一去就呆它个把钟头,还是“说山”。我就佩服师傅们的这点义气!

时代的脚步走得亦真迅急,现在我所熟悉的那些饱经忧患的老工人们一个个地都退休了。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逗孙子的,看戏的,养花的,看踢足球的,各得其所。一到夏天,报社还分批送他们到北戴河去休养。谚语可以倒过个了,简直是上辈子敬爹孝娘,这辈子才干了排字房。

如今的排字房可说今非昔比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调设备,夏天进去就别提多凉快了。

可惜,我已经很少再到排字房去。偶而去打一张清样,竟感到有些隔膜了。车间的工人一多半变成了年轻的姑娘。正是花般的年华,个个模样漂亮,却又那么陌生。她们烫着短发,穿着轻巧的高跟鞋,各色各样的裙子在字架中间飘来飘去……啊,到什么地方去寻那大火炉子,还有那冒着白烟的大铁壶,那些围炉“说山”的老师傅们呢!

今天,“说山”的稀客老王来了,怎能不勾起我对那一段日子的怀念?

老王却比我豁达,他还是那么爽朗:“咳,别想这个。现在的小姑娘比我们那时聪明,文化水平高。您还别瞧不起她们,这不,我刚打车间过来,黑板报上表扬一个排字能手,才进厂一年多,排字的数量、质量都超过了我们。有的已经学拼版了。我们那时候,学徒三年想上案子?连门儿也没有啊!”

老王又摆出了“说山”的架势。我跟他坦白了心里的话,无论如何我再也享受不到听他们“说山”的乐趣了。老王大笑,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说:“您还没忘了我们那些粗人的‘说山’。都是些旧社会的琐事,好些人都不爱听了。可真有您的,您倒还记得。”

我送老王下楼,临了他站在台阶上回头冲我说:“人家小姑娘有人家的悄悄话,您还可以像当年似地多跑跑排字房么。”

送走老王,我灵机一动,故意绕到排字车间外面去看那块黑板报。果然是个专题特刊,表扬一个排字能手。刊头上画着一朵鲜红的大花,还贴着那个年轻工人正在排字的照片,浓眉大眼,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

[鉴赏]

文章中很简短地写了一段在“文革”期间,作者与排字工人的交往。排宇房成了作者的避风港。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再平淡不过的了。可是,细心人都不难看出那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真挚感情:人间到处有爱,真诚能够换来真诚。

《稀客》的作者显然是为排字工人们在清苦的生活里却无忧无虑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工人们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聊天),没边没际地聊,“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这里涉及到了跟解放前生活的比较。旧社会排字工人有好些是连窝头也吃不上,“饿着肚子来上班的可不少”。社会的那怕是一点点的进步都给人的精神面貌带来了根本性的改变。更何况今天的巨大改变?作者目睹了排字房的变化和排字工人生活的改善,加上与他们之间的了解、默契,很自然地产生了感情,表现出淡淡却又是深深的怀念。当排字房发生更大的变化之后,即:

如今的排字房可说是今非昔比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调设备……

物质条件的改变,老工人的退休,作者与新一代排字工人之间在各方面都有了隔膜。看着这些陌生的事物,难免会有怀旧情绪油然升起在心里。这里提出了一个如何适应时代发展的问题。文章最后用排字能手的事迹报道,暗示一代有一代的风流。而且只要你去了解他(她)们,感情总是能够建立的。文章的最后一句,“……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意蕴是深长的。

这篇散文的价值在于,选取了平淡无奇的情节,娓娓地叙述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朴素无饰的真诚交往。给人以人间处处有温暖的感觉。这一点,在“文革”刚结束人们反思而造成的精神、心理,人情危机时,尤其可贵。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篇散文可算平淡矣。但平淡实际上指表现形式(语言运用)和感情流露诸方面来说的,“绚烂”化为深沉的情感了。比如文中写“文革”中的一段,工人们的可靠,使得排字房成了“我”的避风港,“有的时候,老王还故意给我挂个电话,说是样子有问题,让我下来一趟。其实啥事也没有。我一去就呆它个把钟头,还是‘说山’。”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信誓旦旦,但是人情休戚,通过最朴素不过的行为不动声色地表露无遗!工人保护“我”,”我”也关心、怀念他们。平淡的情真意切,在那颠倒了的年代里,弥足珍贵。

平淡难。难就难在容易淡而无味如同嚼蜡。这就需要捕捉那些粗看起来平谈无奇而细想起来又回味无穷的东西。《稀客》作者姜德明就善于此道。写他与排字工人老王的关系,通篇文章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歌可泣的深情厚谊的情节来,无非是老王去单位领钱时顺便去看看作者,工作时的配合、“文革”中的小计谋。可是,这一节节描写都令人向往。

这篇散文的写作手法是倒叙。从老王找“我”开头,忆起当年,最后又回到现实。抚今追昔,生发出淡淡的对往昔的怀念。文章充满这样一种情调:往昔的时光、往日的老朋友怎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