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要力求自己更多地写一点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作品——既然我吃着国家的“皇粮”,摇着公家发给的圆珠笔。
我想我会渐渐地将个人的忧患意识,转化为对人民对祖国的忧患意识的,我想我会不断地克服自我障碍,不断地走向自我完善的——也许那是一个永远达不到的境界。
我已经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身上,学会了热爱生活。
30岁之前,我一直把文学看成是生命的第一需要,看成是救生圈和唯一的支点。我把我的情爱和时间全部献给了她——献给了我心灵祭坛上的文学女神。
在为她献身的信念鼓舞下,我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通常是纷乱撩人的“少年维特”的危险期,锁住了青春少女情窦初开时的一颗不平静的春心……
我把自己关在那春风不度的不到三平方的小斗室里,年年复年年,月月复月月,用女性的虔诚和坚韧,为得到文学女神的青睐,忘我地耕耘着,拼搏着。
在经历了多少次屡投屡退的打击后,在差不多已经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文学女神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终于向我垂青了。
作品,一篇篇地发表了……
韶光,却在一年年地溜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是人届三十了。
哦,文学女神——我心中的女神,此时仍是那样的风度如昔,魅力逼人,而我,却已是红颜不再,青春之树开始凋零了……
是一个难眠的风雨之夜。我突然想到,我这是何苦来呢?这样地把青春搭上了,把命豁出去了,为的是那般呢?是图一个虚名,还是希望不朽?纵使到了我离世归天的那一天,能够著作等身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虚名,或许是捞到了,但实在而内涵丰富的人生却一点没有,这一辈子活得多么发飘,多么窝囊呵!
既然我本来就失去得够多的了,得到的又太少,我为什么还不首先去追求那失去的?我为什么还不尽量去丰富自己,丰富生活?却让文学这该死的,占了我生命的全部?
思想起来,人往往都有逆反心理。得到的,便感到稀松平常,得不到的,却倍觉珍贵。
我就常听到一些女朋友对我说:我要是像你那样,能写散文、小说,能在事业上与男人争一个短长就好了,我宁愿不要家,不要丈夫、孩子!
我正好与她们相反。我曾在一篇小说中,借女主人公的话,表达了我的心声:假如生命重新开始,假如人生能有第二次,我将再不愿走“女强人”和事业妇女的路了。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太累了,太艰难了。我将要做一个平凡的女工,普通的女职员,我将把我的人生搞得实实在在,我要体验和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体验和享受的一切!
这绝不是矫情——可惜我彻悟得太晚了。
我发现,即便是有些人生经历丰富的,誓要在文学上头干出一番大名堂的作家们,也往往都把生活看成是第一性的,把写作当成生活的一个部分。他们处理起生活与写作的关系来,真是兼容相济,游刃有余,什么也不耽误。
他们是聪明的。他们知道,一个作家,假如整天像个苦行僧,除了文学,无复其他生趣的话,那么这个作家,也注定成不了气候的。
生活是第一性的,文学是第二性的——我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正像物质永远是第一性的,精神永远是第二性的一样。
我算服了那样一些作家:像工厂定日产额一样,每天给自己规定二千字的写稿任务,随后,一杯浓茶一包烟,在吞云吐雾之中,消消停停地爬格子。一个长篇或是一个中篇干下来,啥事也没有,既不见掉膘,也没见熬成红眼虎。
他们怎么有那样大的内控力?怎么能那样理智地写着——不是说,作家最感情用事吗?写作时往往都要发神经病的吗?
跟他们相比,我很惭愧。
别说长篇至今不敢染指,就是写个几万字的中篇,抑或是写个小散文,也往往累得半死不活,像被扒了一层皮,要了寿命一样。
这是怎么搞的呢?莫非我真是天生顽愚,缺乏才气?我感到,我在写作时,不仅仅是大脑,而是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写着,每一个分子都在运动着。最烦人的是,我总是不能保持心绪的平静,总是一写起来就容易冲动,不是肝火上升,就是鼻子蹿血,再不就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使我十分恼火,我哪架住这般熬损呀,长此下去,我的小命就要报销在这文学上头了。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作家也分两种。一种是偏感性心理结构的,一种是偏理性心理结构的。
偏感性型的作家,一般主体意识较强。在作品中,总是不断地将自我带进去,掺杂很强的个人色彩,总是以真情打动自己,包括打动读者。正是易动真情,这类作家在写作时,就沉不住气,就往往像要害病一样。他们是经过内心炉灶的燃烧,经过和主人公同生共死,才将作品写出来的,不用说,他们的作品,必然有他们的影子。
偏理性型的作家则不同。他们比较能把握自己的心态,自己的感情,比较善于在幕后操纵。他们能把自己放在一边,站在一旁,清醒地、冷峻地分析时弊、解剖社会。不露声色地写出一个个人物,一篇篇作品,却我字不照面,让你在文章中找不出一丁点儿他自己的痕迹。
还有一类作家(正是那种最能给自己定“日产额”的作家),严格地说,不是作家,而是匠人。他们既归类不到感性型,也谈不上是理性型,他们不是在写作品,而是在“玩作品”。他们不在追求真、善、美和追求文学的真谛上下功夫,却变着法子,在编排故事和情节上用气力,怎么邪乎怎么编,怎么能把人往死里吓怎么编,这类作家,撑死了,也难以够上三流作家。
有人认为,第二类作家是属于高层次的,是成熟了的大家。因为他们能够超越自我,因为他们能把个人的审美情趣和创作意识,自觉地转化为一种使命意识。
我感到悲哀,看来我是永远也成不了大家的了。我已认定自己只能是属于第一类的了。
真的,我没有那么伟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从不敢奢望自己的作品去承担那力不从心的旁的任务。除了写真情实感外,除了写我眼中的太阳、我眼中的大地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写什么。我将永远忠实于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我也许永远成熟不了——尽管我渴望成熟。
好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看得多粗多大,自我感觉多么良好;好在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的作品不朽,自己去摘取那颗文学王冠上的钻石。
在我的一生中,倘若能写出一篇于人于世有益的作品,那自然是好事,那是我的造化。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江郎才尽,再写下去无异于在骗稿费、在谋财害命时,我会毅然决然地将我的秃笔扔到厕所里去——绝不会赖在文坛上不走。
天地之大,哪儿混不上一口饭吃呢?
该结束了,可是我还要为“女强人”赘上几笔。
不敢恭维,我对这“女强人”三个字,实在是“深恶痛绝”。为什么一个女人,想干点事,干出点事,就要被强加一个“强”字;而男人们,假如也干点事,也干出点事,却不称他们为“男强人”呢?
女人,只要一被冠上这个似褒实贬的“强”字,就注定要完蛋,就注定要讨人嫌,惹人厌。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乐意接受社会强甩给她们的这顶不怀好意的“高帽子”的。
其实,所谓的女强人,和一般妇女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一切女人的自然属性的。她们都有一种天生的富于牺牲的精神,都能忘我地爱,执著地爱;都有女人的弱点,女人的烦恼,女人的眼泪,女人的辛酸……只不过,她们可能少一些依附性,多一点独立性,少一些女儿性、妻性、母性,多一点个性罢了。
中国社会的传统心理,是只许男人在女人的面前表现个性,而不许女人在男人的面前表现个性。凭什么哟?天理何在!
历史将证明,社会越进步,要求女人的质量就越高。高质量的女人标志之一,就是具有充分的个性和自主精神。
曾几何时,我也荣幸地接到过几顶这“女强人”的高帽子,我当时差不多就气没了脉。敢情是这些慷慨送我帽子的人不认得我,要是他们看到我这个强人,不过是个一米五出头,一阵风就能刮得东倒西歪的熊样儿,他们保证就不会那么大方了。
我讨厌“女强人”这顶“砸死人不偿命”的高帽子,今后若有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再这么喊我,恕我不再保持缄默。
拉拉杂杂地写了这许多,这篇自传简直不像个正经玩艺儿——倒像是一篇随意性极强的情绪散文了。
也罢,我本来对“自传”之类就无甚兴趣。我认为,读者眼中有支笔,对于作家来说,他的读者,他的作品,自会给他写一个公平合理的“传”的。
要求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出生年月、籍贯都搞不清爽的人,去为自己写传,确实有点儿过分了。对于那些热衷于打探作家的隐私——尤其是婚姻恋爱状况的人们,我的这篇非驴非马的文章,看来一定是不能使他们满意了。
且不管别人满意不满意,人家对这篇滥竽充数的自传怎么看,关键是借这自传,我写了几句真话,心里话——图个快活!
[鉴赏]
王英琦(1953~),安微寿县人。当代女作家。著有散文集《热土》、《戈壁梦》、《我遗失了什么》、《漫漫旅途上的独行客》、《美丽的生活着》等。
自称“写不出自传的人”,写出的自传,却更耐人寻味。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人生的困惑,更充满了对命运的抗争。一个人来到人世间,却不知所出何身,所生何时,所居何乡,这是怎样一种不幸啊!然而,不幸中之大幸,是这“地老天荒的孤独与寂寞”,磨练出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女作家。相比之下,我们身边有多少幸运的人,又有什么作为呢?
作者在谈到她的文学观的时候,尤其让人敬佩。她不是那种只深陷于自身不幸不能自拔的人。她说:“我想我会渐渐地将个人的忧患意识,转化为对人民对祖国的忧患意识”,“要力求自己更多地写一点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作品。”这些由衷地表白,显示了作者博大的胸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表现她对生活,对社会,对人民充满了爱。
作者在对她文学生涯的反省中,揭示了一个真理:要成为一个作家,首先要懂得生活。她不无感慨地说:“一个作家,假如整天像个苦行僧,除了文学,无复其他生趣,那么这个作家,也注定成不了气候的。”纵观世界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多少事实曾反复地证明了这一真理。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读到不少诙谐俏皮的话语,但我们更多地领略到哀惋和激越之情。品味之中,时不时要为之捧一掬同情之泪。同时又受到深刻的启示和教育。可见文章的艺术感染力极强。
寓庄于谐,蕴激越于哀惋,是本文最显著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