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
想不到纽约街头,在行人的匆匆脚步间,不时会见到双双对对的鸽子在人行道上悠闲地觅食。它们并不因行人的杂沓而惊避,行人看见了鸽子,反而小心避道而行。这是些美丽的鸽子,银色的、灰色的、杂色的……间杂在男男女女色彩缤纷的长裤与丝袜之中,色调和谐,真个好看。
据说这批鸽子是纽约人为了美化城市环境,而特别饲养的,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么大一群鸽子,究竟栖息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不仅在热闹的中城区见到,即使在其他城区和近郊也遍地皆是。看着它们的小脑袋一颠一颠踱着小步,东啄一口西啄一口,那种无视身旁飞驰的汽车与仓促的步履,犹如是苦行憎在沙漠上独步,那种昂首自若,置身世外的超然姿态,令人生羡。
相形之下,纽约人走起路来,简直如冲锋那般迅速,几乎近于快跑。奇怪的是他们的脚跟,绝对不会踩到鸽子身上。人的步伐那么迅速,而鸽子的步伐那么缓慢,这种对比,是无法用文字写出来的。好似一首乐曲,繁弦急管中夹杂了adagio(很慢)的旋律,在不协调中有和谐,在和谐中又有不协调,这中间显出一种美来。我经常神往地注视着鸽子慢步与人们疾行的光景,而且似乎听到两者合拍的曲调。
纽约人的走路,不,应该说是美国人的走路,他们是以疾行为标准的。除了病弱的人,即使他已届花甲之年,走起路来还是虎虎有生气,一阵风似地过去了,特别在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这大概与美国人珍惜时间有关。如果在早上上班时这样走法,我们会怀疑他们怕迟到,怕扣工资。但就在中午,明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他们也还是这样向前冲法,甚至一手拿着汉堡包或三明治,一手拿罐可口可乐,边吃边喝,急急向前行去。
刚到纽约,我和董鼎山在街头漫步,我真怕迎面来的人,或后面跟着的人会撞到自己身上。但是我们走过了几处街区,也未被人冲倒。相反,倒是我往往碰在他们的臂上,或夹着的衣服上。随着而来的,不是我的,而是他们的致歉;当然我也向他们致歉,但决没有他们的那种迅速反应。
纽约人的疾行,似乎已成了他们的国民性的象征,这也许是种工业社会的反映。因为我在北京街头走路时的步伐,在中国人中间并不算太慢,但与美国人的行路相较,只能自愧不如。
曾经有个美国友人问我,有什么事情可以最快最准确地区别出中国人与美国人的不同来。我不加思索地说,“走路”。从北京经香港到纽约,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美国人的走路是冲的,香港人的走路是追的,而我们走路却是迟迟疑疑地在踱方步。这位美国朋友说我倒喜欢你们那种悠然自得、有条不紊的步伐,因为你不易掉队;而在美国,如果你不赶前一步,你就会永远落在后面,而落在后面的人是无法生存的。生活太紧张了,受不了。
我们的谈话已经超出“走路”的范围,而把“走路”和“进步”作为同义语了。我心里有些隐痛,我们在文明的路上,走得太慢太慢了。別人已经走到超工业社会,而我们还在历史遗留给我们的重重阴影里踱着方步!
鸽子是文明的象征。我梦想有一天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疾行时,脚步间杂着悠然自得的鸽子群。不知怎的,我会想起美国作家约翰·契弗写的小说《公寓管理人》中那个天天给街头鸽群施食的老太太,契弗专门写纽约人,而且写得深刻细致,别具一格。当然北京也有鸽子,但只是在天空飞翔,如果有一天它们在地上漫步,我怀疑它们会不会遭遇到十年浩劫中天安门广场四周的玫瑰花同样的命运。
[鉴赏]
冯亦代(1913年生),浙江人。人稼、翻译家。著有《龙套集》、《书人书事》、《漫步纽约》及译著《第五纵队及其它》等。
冯亦代的这篇散文以柔婉的笔法徐徐展示出中美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并由此而抒写出自己对中国文化发展的忧思与期望。
作者一开始就直写自己在纽约街头见到行人间夹杂的鸽子。写鸽子在飞驰的汽车与仓促的步履间昂首自若,置身世外的超然姿态。由鸽子的慢步在人的脚步下,很自然地与人的疾行作了对比,由此写出了美国文化的特点——“在不协调中有和谐,在和谐中又有不协调。这中间显出一种美来。”由于和人的行走联系起来,文章很自然地放开写人,先是写美国人走路的特点——以疾行为标准,继而写自己对疾行的感受,由感受而探索到这种疾行文化的社会背景。由于自己置身于其中又很自然地写出中国人的走路,这一比较正如罗素曾作过的结论:“希腊人充满活力而中国人散漫”。作者写出这一对照正是表达自己对中国文化发展的忧思与期望。写到这里文章似难收回到鸽子的漫步。然而作者却以一词勇折千军力挽狂阔,使文章又回到鸽子的议论上来。“鸽子是文明的象征”。“文明”正上承中美人走路的文化,下启文章的结意。有了“文明的象征”就有了作者的梦想与联想,在这基础上又照应前文把美国鸽子与中国鸽子作了对照,由设想而结束全文。文章由写鸽子放开写人最后又回到写鸽子,有开有合,有纵有收。开合自然,纵收奇妙。文章前半篇写亲眼所见,是实写;后半篇又是思考联想,则是虚写,文章又能虚实结合,意境隽永而深邃。文章虽写两种文化的比较,然不发一句怨词,使人能够领略到中国传统文论所谓“温柔敦厚”的艺术美感。
微使人感到不足的是文章的结尾。表面上看,这一句似乎联系了现实,实则其义已在倒数第二段表露出来,属于重复,而又伤感;另外上一段作者明显表示对我们还留在历史的重重阴影中踱着方步不满,而结尾自己也未能迈出重重阴影而有自相矛盾之嫌。这里就可以看出,这篇新时期反思阶段出现的文章,还难免表现出伤痛初愈的惊悸与忧思。
王充《论衡·自纪》言:“人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这篇文章虽然结尾不太理想,但仍是一篇少见的佳作,值得好好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