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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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这双手

艾煊

外婆今年八十五岁,做过前清光绪皇帝的臣民,没有文化,历经三朝。对我们这个时代出现的许多新奇事,她的思路不算怎么古板,这是不容易的。但她素有的生活习惯,要稍许改变一下,那也是不容易的。壁上挂有电子钟,她常常忘了去看,常常习惯于立到阳台上看太阳的移位。她十分熟悉一年四季太阳行走时留下的、日日不同的时间脚印。有时,天气闷热难过,她到处找葵扇,但常常忘了每分钟两千转的电风扇,一直摆在墙边的台子上。小孙子就不同了,从外边回来,毫不犹豫,立刻站到电风扇前,扭动开关,呼呼呼地猛吹。

最近,媳妇买了台洗衣机。老太听说要把衣服交给机器去洗,她实在放心不下。机器没有灵性,洗起衣服来,会不会仔细小心、轻手轻脚?会不会把薄如纸的旧汗衫搓破,会不会把的确良揉成腌菜条?还有领口、袖口这些顶容易惹脏的地方,它有耐心细搓慢漂,把它一一洗干净么?

外婆的一生是在灶台与洗衣盆边度过的,对洗衣机的工作能力、服务态度,她比全家任何人都更关切。

她的右手,攥成拳头后,中指和无名指常常无法再伸直,无法回到原来可伸可屈的状态。必须用左手把右手的这两个指头,从环屈状态中一只一只扳回来,扳直,这是她年轻时,冬天在河边冰雪水里洗衣服冻出来的关节病。

外婆家里有一只洗澡用的圆木盆。有许多年,无论冬夏,每天她都要洗出好几木盆的衣服。早上一批晒干了,中饭后再洗一批,没冬没夏,日日如此。

那些衣裳,多是商店里的朝奉和染坊、糟坊、糖坊、碾米厂里大师傅们的。那个时代,男权威临妇女之上,男人们是不肯洗衣裳的,似乎是贱役,是不光彩的事。即使是劳动者,也摆不脱这种思想的羁绊。商店里的店员和作坊里的工人,家在外地的,都把衣服送给外婆洗。有的是包月的,不论每天换衣多少,每月酬金铜板一吊。有的是零星送来的,衣裤长衫一两个铜板一件。

衣服先在木盆里用手搓好,再拎到大河里去汏。河边有石埠头,有条石。我们那个小镇是个小小的米市。镇上有好几家碾米厂,每家碾米厂都有专用的石砌码头,没有粮船卸稻装米时,这些石埠头就成了镇上妇女们汏衣裳的场所。每天早上,妇女们在沿河条石上跪成一排,用棒槌一记记捶击衣服,就像跪拜菩萨似的,那一段河岸,就被称作观音堂。

一条大河把小镇分作两片,南北两岸无桥联络。每年夏秋季节要暴发好几场山洪。水,陡涨陡落,来势凶猛,没有一座石桥能抗得住那股冲击力。造不成固定的桥,不知从哪朝哪代起,便在大河两岸用十几只木船,搭成了一座浮桥。浮桥很灵活,水涨桥升,水落桥降。水大,桥身可以拉长,水小,桥身也可以缩短。十几只木船横列河上,用铁环互相扣牢。舱面上铺木板,人、轿、车、马,都可以走得很平稳。独轮车也可以吱吱呀呀地推过去,遇有商船通过时,管渡桥的艄公,把渡桥当中两只船的铁链解开,将浮桥往两边撑几篙子。商船通过后,再将渡桥撑到一起,合拢来,又变成了一条平稳的南北通道。

渡桥当中是一条铺木板的桥路,供车、轿、人、马行走。桥路两边的船头船梢,就成了妇女们清漂衣服的活动码头。这里正当河中央,水深、流急,跪在渡桥边上汏衣服,比河边汏,又省力又可以漂得很清。

在河边石埠头或河中渡桥上汏衣服,头上都是没有遮拦的。夏天,外婆常常趁天快亮时洗衣,早饭后就跪到船桥上汏。中午还要顶着毒日头再来跪一次。冬天,河上风紧,水又彻骨地凉,她一天也不脱,日日跪在河边寒风里汏衣裳。

外婆年轻时,行动像风一样快,一会刮到灶间,一会刮到洗衣盆边。日里洗衣,晚上打夜照补衣裳、纳鞋底。本来,洗衣服不算得很重的家务劳动,但外婆洗衣服,不是家务劳动,是社会服务。圆木盆,每天要洗好几盆脏衣服,她不能一天不洗衣,那是那些年中她为全家谋生的重要手段。在苦役般的繁重劳动中,她的指关节弄坏了,不能自由地伸屈。气管炎也是冬天河边的朔风、冰雪水造成的,已经变成了几十年的痼疾。现在,甚至连夏天的深夜里,也不断有咳嗽哮喘来折磨她。

那时,洗衣服的去污用品,是很原始的。洋皂很精贵,只有替人洗绸衣时才用。洗布衣服,多是用皂荚。那是一种像刀豆一样的树果。四乡农民从树上采下来,晒干了,再拿到镇上来卖。用的时候,拿棒槌把坚硬的皂荚敲软、敲烂,就用这碎皂荚片搓洗衣服。

那个时候,洗衣粉还未出世,洋碱也是比较精贵的。洗大件头的被里、床单,用皂荚当然十分不便,外婆就拿灶膛里的草木灰浸水洗被单。常常在头天晚上把草木灰放进水里,兑上水,一夜浸透了,第二天早上,把澄清的水舀出来泡被单。这水是草木灰的浸出液,喊性重,去油污力强。

解放以后,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外婆再也不需要为挣几个铜板冬天下河冰,夏天顶毒日头去河边汏衣裳了。她那双青筋裸露的手,头一次得到了解放。这双手,几十年间,将千千万万件脏衣服洗净、烫平、叠齐。让人们体面地穿着在身上,开开心心地去相亲,去走亲眷,去参加酒宴。

她那只关节不灵便的手,应该休息了。但劳动,已经变成了她几十年间形成的生活习惯,休息,反而变成为一种似乎是多余的奢侈。不洗衣服,她感到双手闲得难过。一个折衷的方案,老太只洗自己的衣服。但她还嫌不够,一定还要加上小孙子的衣服。

洗衣的条件变了。皂荚,变为肥皂,后为更方便的洗衣粉所替代了。汏衣服,不用到朔风凛冽或毒日蒸烤的河边,可以在不透风雨的室内水池里汏了。有了这一些,老太感到十分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到了八十五岁银雪满头时,一下又来了个洗衣裳的机器,几十年的老习惯,全让这个陌生的机器人弄乱了(她听小孙子常说起机器人,她以为洗衣机大慨就是洗衣服的机器人了)她有些疑虑,怕机器莽撞,笨手笨脚,洗不干净,说不定,用力不匀,还会把衣服搓破。

她观察了几天,看小孙子是怎么制伏这个机器的。

她站在洗衣机前,看着衣服、被单在水里旋转、翻滚,像鲤鱼抢水一样,击起欢乐的水声、浪花。

机器真乖巧,很尽职。衣裳洗得很干净。领口、袖口不存污渍,薄如纸的旧汗衫也看不到一点损伤的痕迹,的确良还是蛮挺括的。

机器在勤奋地洗衣裳,外婆的手却闲着。她的手第二次解放了,但她却十分不习惯这次的解放。

她在洗衣机前看了许久,终于摇头叹息地自言自语:

“这是什么人的手,造出了这一双巧手。”

一九八一年

[鉴赏]

艾煊同志的《这双手》通过对“外婆”这一双手的“两次解放”的描述。反映了我们祖国在将近百年之中的巨大变化,真可谓一滴水可以透视太阳。

“外婆”八十五岁,经历了三个历史时期:解放前,解放后和现在。文章以“外婆”洗衣服为线索贯穿全篇,从几个方面进行了巧妙的对比。

解放前,“外婆”洗衣服是“社会服务”,目的十分明确,是“她为全家谋生的手段”;她给商店里的朝奉、染坊、糟坊、糖坊、碾米厂里的大师傅们洗,给那些家在外地的店员和工人们洗;她洗衣的地方在河边,顶着毒日或朔风,冬天还要把手浸在冰雪水中洗;那时用的去污用品很原始,是“皂荚”和“草木灰”。这是何等的辛苦!长年累月,手洗坏了,“外婆”的右手攥成拳头后,“中指和无名指常常无法再伸直”。读到这里,读者不禁会想到那拚命奔跑在严寒、烈日与暴雨中的洋车夫,那衣不遮体、食不饱肚、一天工作十七、八小时的工人。当时的社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落后贫穷的人间地狱!

解放后,“外婆”的手得到“第一次解放”。她洗衣服的目的不再为了养家糊口,而“已变成她几十年间形成的生活习惯”。不洗,她就双手“闲得难过”;她只洗自己和小孙子的衣服;而且场地也不再是河边,而是在“不透风雨的室内水池”洗了;用来去污的“皂荚”、“草木灰”变成了“肥皂”、“洗衣粉”。天上地下的社会变化使她那双变了形的手开始有了较多的休息。

当历史的画卷翻到八十年代,随着国家的日益富强,机械化已在不少家庭中实现了。“外婆”家有了电子钟、电风扇和洗衣机。她的手闲了下来。得到第二次解放。这巨大的社会变化、这家庭生活迅速的提高,震慑了“外婆“。由于她年老,没文化,免不了有些惶惑、怀疑、不理解,“怕机器莽撞,笨手笨脚,洗不干净。”“怕把的确良揉成腌菜条”,但是事实解除了她的忧虑,使她也称赞道:“这是什么人的手,造出了这双巧手。”“外婆”殊不知,“巧手”太多了,什么“烤箱”、“电饭煲”等等家用电器正在不断地涌向每一个家庭。这是个重大的社会变革。

《这双手》没有多少精辟的议论,也没有成段的感慨抒情,但就是那几方面事实的鲜明对比,便明显地告诉了读者:祖国在飞跃,祖国的明天无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