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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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女儿没有回来的小镇

李佩芝

毛驴车“得得”地跑过街面,小铃铛“叮铃铃”响着。赶车的老人不时地用根细柳条抽打着小驴儿,他回头看了看我,目光很温和,仿佛在问“这样可好?”

我朝老人感激地笑笑,这样挺好……

我躲在小驴车上的花顶篷下,睁大了眸子,望这小镇。阳光灿灿的,人流、车辆、房屋、街树,全在阳光下幻着银色的光亮,我的视线模糊了……

这不是呼兰县城东二道街么?那大水洼不见了,岁月的灰尘填满了它吧!这路原本是坑坑凹凹的。晴天,常在大车小车的后面,旋着一股股浓浓的烟尘,像条长长的浮游的雾带,久久不肯散去。雨天,泥泞不堪,阻挡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马车陷下去,过路的人都去帮忙,不过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这城里提葱的、卖青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一种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原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不正是这么写的么?

毛驴车有些颠簸。看看路面,是土路,却平坦,并不坎坷。城里都是柏油路面了,这段土路留着也好,那轻扬的灰尘让人忆起了许多许多……路旁的老树与偶而残留的旧栅栏,告诉我这条街旧时的风貌,只是行人的衣著与身份,绝不是谁打眼能分辨出来的样子了。

小镇上是异常热闹的。

这松嫩平原上的小镇和我们陕西关中一带的小镇一个样儿呢!几条主要大街上各种商店喧腾着繁华,轻音乐叮叮咚咚伴着行人的脚步,电影院、俱乐部门口的大幅广告画鸟瞰着市人,卖冰淇淋的小棚一个接一个设着,荫凉里坐着一吃就几碗的有海量的食冰者,而通往萧红故居的街面上是衣服集市,人穿行其间,犹如在色彩的海洋中游荡,一阵风过,人和彩衣都有一种超脱的飘逸感了。

这不是萧红心中的小镇了。

她只记得那几家小小的店铺呢,只记得小巷的坎坷与泥泞,只记得父亲冷冷的目光,还有那后花园里花丛棚下温馨的梦……

世上早没有娘娘庙会的热闹了,没有野台戏的喧嚷了,连龙王庙小学也改了名字,当年那个爱画画儿,爱啃书本,爱沉思幻想的小女儿,再不回来了。

“得得得”的驴蹄声中,透着寂寞。

“叮铃铃”的铃铛声里,系着抗争。

萧红怎么可以承诺父辈给她设计的人生!她怎么可以甘心去当谁家驯服的小媳妇!没有爱,她不能呼吸,不能生存,小镇的女儿叛逆了……

世界多广漠啊,从小镇逃出的女儿一定感到过彻骨的冷寂;世界又多么小哟,让她碰见了他,最困窘的日子,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呢。有人犹大般卑鄙地出卖了她,有人却白马王子似的搭救了她。她,不是不幸者,我总以为,人生有那么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就足矣。

小毛驴车跑得欢快。赶车的老人叼着烟袋,望望街市、望望我,笑笑。

我是远方的女儿呢!异乡的女儿来访,能使小镇快活么?当然是不能替代的,我知道。

回头望望,街树把那一排翻修过的平屋遮掩了。老人告诉我,来参观萧红故居的人很多。小镇的女儿再没有回来,她不知道,人们怎样擦拭了岁月的积尘,在断裂的墙垣上,在残破的老屋里,在萧条的庭院中,在盖了许多新屋的后花园的旧址上,珍爱地辨析着她晃过的坚强又柔弱的身影……

她当年坐过这毛驴车么?我真想问问赶车的老人。她该坐过吧,小镇除了通往远方的汽车,就跑着这别具一格的小驴车呢!哦,也难说,难说这不是经济改革后城镇开放政策的一个体现。

云南石林一带的小马车,新疆伊犁一带的小驴车,曾引起我孩提般的快活。然而现在,我的心沉沉的,小镇再有诗情画意的小车,也唤不回它那多情又执著的女儿了。只是我依旧苦苦地猜想:小镇希冀过女儿衣锦还乡么?企盼过女儿顺应天命么?为女儿短暂的人生里充满了辛酸悲哀过么?

那一排翻修一新的老屋凝着岁月的惆怅,小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女儿抚摸过的物件,没有几张女儿留下的笑影,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无论这小屋如何摆设,这儿没有她。

萧红不曾回头。她自己去闯世界了。她曾是个强者,登上了闪着虹彩的文坛;她又很孱弱,要爱人和被爱,但她失望了……在南国浅水湾一隅,你去听,能听见那失落的歌吟……

小镇现在为这叛逆的女儿骄傲了。

我在毛驴车轻轻的震晃中,突然感到一阵压抑,一阵悲怆。萧红去的太疾了……她才31岁,她还很年轻,她还可以选择生活,重新奋争,重新爱……若没有战争,没有炮火,没有对人的失望与彻骨的寂寞,她该会有一个多么辉煌的人生!

我想,我理解她。理解她心灵中每一次悄然的颤栗,理解她的抗争与迷惘。爱谁,就以生命相许,这虽是人生最可珍贵的情感,她却不知这也是致命的呢。

我不能评议她的举止。我喜欢萧红。甚于喜欢她的作品。我爱这个从小镇上出走、永不回头、热烈又痴情的女子,钦佩她的勇敢,崇拜她的才华……也许,因为我也是女子,才在这小镇上,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眷恋了……

“来看萧红的人很多呢!”赶车的老人重复说。

“是么……”我收回散漫的目光,望着老人,老人被岁月浮雕的脸上神情静静的,一缕轻烟在他眼前飘散。

呼兰!哦,呼兰小镇,你肯收容一个黄土高原的女子么?她虽不能替代你的女儿,但她和她是上苍的姐妹,也是要自强不息地自立于人世呢!

我常常在外边奔波。心像系在山上,水上,系在悠悠的风中。天南海北的闯荡中,疲倦袭来,便踅回自己那温馨的小家,灵魂感到安然与妥帖。我比萧红幸运。她生不逢时。真的,若是萧红今天和我一个年纪,她的生命该多么丰腴,多么光彩!哦,萧红,我知道你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去的……我为你扼腕叹息!

呼兰镇小小的,路却很长很长。

呼兰镇热闹闹的,那旧屋却异样空寂。

我向40年前张望着,向自己的内心张望着,我不知道,我悟了些什么……

“那时代,走文学的路,太艰难。”一个伙伴叹道。

“那时代,直面人生,太艰难。”又一个伙伴叹道。

我沉默着。

搞文学,萧红杀出了自己的路。

直面人生,正视现实,她却付出了全部生命。

小毛驴车在街面上“得得”地跑着,阳光灿灿。我突然发现,街市上少女们飘逸的彩裙与飞扬的神采使小镇显得生机盎然了,抬头望望蓝蓝的天宇,觉得心中满满的:小镇失去的,会做人们心中永远的纪念;小镇应欣慰的,它又有无数好女子了……

[鉴赏]

李佩芝(1947~),河北人。散文集有《别是滋味》、《失落的仙邱》等。

女作家李佩芝笔下的《女儿没有回来的小镇》,那神到笔到之功,真有股子吹不散的灵气!

从跑得“得得”的毛驴车开笔,一直引导读者跑完全文。跑得真可爱;“叮铃铃”的小铃铛,也响得真有情!作者凭依着毛驴车跑出了一路乡土味,跑出了呼兰镇人民的思念,跑出了前来参观者的崇敬和哀思,跑出了一个叛逆女儿短暂而又辉煌的人生!还跑出了一对生不相逢死相知的“上苍的姐妹”。跑得很不简单!这种高超的艺术技巧和以神贯通的构思,来得如此自然,足见作家的文学修养了。

作家并没有向读者宣称萧红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平凡,如何的光辉。而是以敬重和惋惜的笔调,很自然地让人感受到萧红的勇敢,萧红的可爱,从而进入对萧红的崇敬。所以“来看萧红的人很多呢!”这样客观地,不加渲染地达到潜移默化的目的,是作家熟练地运用文学手段的真工夫!

作家并不认识活着的萧红,却与死后的萧红心神相通。她说:“我想,我理解她。理解她心灵中每一次悄然的颤栗,理解她的抗争与迷惘。”正因为有如此真切的理解,才感觉到“和她是上苍的姐妹。”作为理解的姐妹,说出“我喜欢萧红,甚于喜欢她的作品……才在这小镇上,感到一种揪心的眷恋了……”这段出自女作家笔下的肺腑之言,是多么的质朴而真切动人啊!

这篇佳作的结尾,力图有点时代感,使它符合某种思维,所以用超然的笔调写出“我突然发现,街市上少女们飘逸的彩裙与飞扬的神彩,使小镇显得生机盎然了。”此刻,令我想起画龙点睛之说,要力避干扰,使之浑然一体,一点即见光华闪闪,那才是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