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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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丑石

贾平凹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运。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喝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那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鉴赏]

贾平凹(1953~),陕西丹凤县人。当代小说家、散文家。主要散文集有《月迹》《心迹》、《爱的踪迹》、《商州杂录》、《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抱散集》等。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通过对一个极其普通的,我们都熟悉的物件——丑石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这一哲理,让深沉的感情通过叙述的涓涓细流渗入到读者的心田,引起读者的共鸣。

《丑石》的结构形式很简单,讲的是一块陨石的遭遇。它因为外形丑陋,用途贫乏,受到人们的误解、责难,在一个偶然机会,它被天文学家发现了,本来人们讨厌的陨石,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人们惊奇于它的非凡经历,并对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作了由衷的褒赞。全文没有多余的笔墨,似乎信手写来,毫不费力,而实际上整篇文章的疏密张弛,起承转合,都是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的。为了突出陨石之美,文章在前面部分极力把它的外形和用途写得一无是处。“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砌墙铺台阶,嫌它极不规则,就近洗石磨,嫌它质地太细,用来浣沙捶布,嫌它不够光滑。可就是这样一块丑石,却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给人们带来过光明和憧憬。这种欲扬先抑,欲擒故纵的描写手法对表达主题极有效果。同时,为了使文章曲折有致,作者在描绘了“丑石”的丑陋之处后,笔锋一转,谈到它的两点用处:其一是石上有个坑凹了,雨天盛水后,鸡儿可以去喝饮:其二是到了十五之夜,可以爬上去观赏满月,只是因不小心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这里说的是“丑石”的一点微末用处,可是因为如此,才更显出它的无用和寂寞。这一冷中见热,热中衬冷的笔法使文章的情调跌宕起伏,婉转自如。

《丑石》的文风很简短。既没有奥妙玄虚的言词,也没有色厉内荏的说教,只是用一种经历者的口气给我们讲了一个富有哲理的故事,娓娓道来,不滞于痕,没有紧迫局促,没有自以为是,所用的词汇都是浅近而有表现力的,带有诗的意境。

这篇散文另一个特点,就是含而不露。丑石给作者触动很深,但作者的叙述口气却很沉静,很平缓。我只给你讲些关于一块石头的事,至于它将给你的情绪带来什么的冲动,那是你的事。涉及根本的话,我也只能告诉你:到后来,“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等等。剩下的,你自己去思想去吧。这样处理,使“我”同丑石达到某种契合,同处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默状态;加大了精神与表现间的反差,在形象的贬值里,精神增值了。收到了含蓄蕴藉,藏而不露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