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
我在凯歌声里来到了朝鲜。我又看到了这里的人民,这里的山水,多明丽的秋天哪,这里,再也不是焦土和灰烬,这是千万座山岗都披着红毯的旺盛的国土。那满身嵌着弹皮的红松,仍然活着,傲立在高高的山岩上,山谷中汽笛欢腾,白鹭在稻田里缓缓飞翔。在那山径上,碧水边,姑娘们飘着彩色长裙,顶着竹篮、水罐,走回开满波斯菊的家园,看到这种种情景,回想起朝鲜人民的遭遇,真叫人说不尽的激动,说不尽的欢欣!
可是,在这些日子,在志愿军就要跟他们分手的日子,深深的离情却牵着他们的心。他们可以承担一个浩大的战争,可以承担重建家园的种种艰辛,可是却承担不了如此沉重的离情。志愿军也是这样,他们在远离祖国的八年中,时时想着祖国,念着祖国,可是,当他们一旦要离开这结下生死之谊的人民,却是无限地依恋。
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呢,战士们又有什么呢,他们只有一双结着硬茧的手,一颗赤诚的心,在这离别以前的有限时刻里,我看见他们在日夜辛忙。人民军的战友们就要接防来了,他们把营房刷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墙上溅了几个泥点,也要重新刷过,就是一把水壶,也要把它擦亮,为了美化营地,他们简直成了传说中炼石补天的女神,他们从东山爬到西山,从北岭奔到南河,采来了红石、白石、黄石、绿石,还挖来了苔鲜的青茸,给每座房舍的四周都镶了花边,给每座院心都修了花坛,说是花坛,实在是一幅幅绣在地上的彩画。这里有龙、凤、狮、虎,有白兔、彩蝶,有水中青莲,有雪地红梅,还有白云缭绕的天安门和牡丹峰。如果你走近细看,就更会看出战士们的苦心:他们是用手电泡涂了红漆,做成小白兔的眼腈;把瓶口切下来,镶上花瓷碗片,做成了蝴蝶翅上的花点;就是在那漱口池里,也砌了红日、雄鸡和“早晨好”的祝辞,正像战士诗里说的“园地道路作锦绸,摆花好似坐绣楼”,这里的一花一叶,都渗透着战士们的汗水和深情!
此外,战士们还把最心爱的东西,留赠给人民军的战友,在每一座礼品室里,都袒出了他们的一颗颗红心。就是我这在部队多年的人,也从没有赏识过战士们这么多的机密。这些赠品,都是他们从来不舍得用,从来不拿给人看,一直藏在小包袱的最里层的,都是包藏多年,跟他们跋山涉水,在水里火里就是牺牲生命也不肯丢的。这次,为了离开这块国土,为了最珍贵的友谊,他们的机密泄露了,这里有爱人分手时连夜做成的手帕,有一参军就背着的绣花袜底,有家传几代的瓷碗,有姐妹的绣花荷包,有洞房花烛之夜的合欢杯,还有未婚妻用红毛线织成的腰带。这些爱物,就是他们本人,也只是在没人的时候,才取出来看一下,接着又匆匆藏起。可是,今天他们拿出来了,而且用红纸题了诗句,摆在这里,有一双做得异常精美的绣花袜底,上面附着一首这样的诗:
妻子做袜针线飞,临别赠我在江边,
爱情绵绵如江水,永远常流水不断。
此袜爱在我心间,藏在包内整四年,
转送战友表心意,两心相盼永相连。
这些动人心弦的赠礼,使得另一些战士们难煞了,战士胡明富等三个同志,决定亲手做绣花手绢给人民军。他们没有布,就扯了包袱皮,又找来颜料,染了几束彩线,染时候还放了碱,让它永不褪色。杀敌勇士就这样拿起了绣花针,变成了绣花姑娘,绣呵,绣呵,两条绣花手绢终于绣成了。他们还题了下面的诗:
粗手绣花夜更深,绣了一针又一针。
针针线线心相印,中朝友谊比海深。
在这有限的时刻里,战士们还多方寻思着,为当地的父老们尽一点力,他们思虑着:哪些溪涧在山洪到来时不好通过,就架起一座座石桥和板桥;哪些人家离河太远,就在散居的村舍边,挖下一口口水井;哪些水井靠近大路,又在水井上加了井盖,他们还挨家挨户去看,看谁家的房子漏雨,就苫上新草;谁家的灶台裂了缝,用灰泥把它抹好,他们还拾来美国的炸弹片,生起炉火,打成了镰刀,割下山藤编成筐篮,按照朝鲜式样做成活腿的小圆桌,然后把它分赠给朝鲜的阿爸基和阿妈妮。另一些心灵手巧的战士们,他们还为孩子们制作了小手枪,万花筒和滑冰用的小冰车;为年迈的老人雕制了龙头拐杖,当这些饱经沧桑的老人把拐杖接到手里,他们昏花的老眼涌出泪水,他们感慨活过了几个时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这制作万花筒和龙头拐杖的军队!他们称颂着,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教导得好,这些中国孩子的心,简直是金子一般的心,银子一般的心,水晶石一般晶莹玲珑的心!
在阳德郡日岩里,我看见战士们正急急忙忙赶修着一座朝鲜式样的房子。原来村里有一个驼背的孤苦的妇人,带着四个孩子,十年来没有一间住房,在这儿那儿借居着。这房子就是为她修的,战士们怀着深切的爱,把廊柱染成红的,还在飞檐下绘了鸟虫花卉,绘了两国人民并肩作战的彩画,直到出发前一天,他们才把房子刚刚烘干,用白纸裱好。搬家时热闹非常,部队出动了好几十名战士,有人端锅碗,有人抱坛罐,有人扛木头,有人背草袋,有人赶小猪,小猪吱吱叫着,锣鼓敲着,排成了一长队,热热闹闹,把这一家送进新居,接着,战士们手拉手,围着房子,围着这位朝鲜妈妈跳起舞来,朝鲜妈妈伏在战士肩上,倾流着自己的眼泪,这时候,她的老母亲也从阳德赶来了。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斟满一杯酒,捧到政委的唇边,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一条天龙从天上下来了。这条天龙在空中悠悠冉冉,消失了。就听见一派乐声,乐声里,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不知道多少志愿军,向她的女儿走来,围着她的女儿跳舞,就像今天战士们围着她女儿跳舞的情景一样,她说,在梦境里,她的女儿用双手提起了裙子,志愿军就争着向她的怀里投着鲜花,那些花朵,看来很轻,可是一落下来,每一朵都沉甸甸的,把裙子都坠沉下来。……深情的人民呵,你对我们的军队作了多么美丽的歌颂!可以想见,人们要离开这样的一支军队,怎么会不深深地依恋!
可是,志愿军的行期,仍然是一天天地迫近了,朝鲜父老们,他们白天做活也安不下心去,夜里也不能安静睡眠,他们再三探问志愿军的行期,唯恐人们悄悄离开,一听见汽车声响,就要推开门窗来,张望一回,如果哪个战士到了他们家里,阿妈妮们就会端出一铜碗一铜碗的栗子,再不就从鸡窝里慌忙地抓出发热的鸡蛋,拿来敬客,他们还把熟识的战士请到家里,杀鸡,买酒,眼看着你吃到肚里,仿佛才能宽舒一下他们的离情,温井里有二十二个老妈妈,她们集了钱,准备酒食,请了几十个战士去谈心,这一夜,她们向中国孩子们倾吐了自己的感情,有的说,你们走了,就像我掉了一扇膀子;有的说,你们走了,就像是吃饭时缺少了盐;有的说,要是背得动,妈妈要把你们背着送过鸭绿江!她们带着泪,把头上的银簪拔下来,把带了几十年的结婚戒指取下来,把传留几代的跳舞时带在身上的小铜铃拿出来,塞向战士的怀里,戴在战士的手指上。她们还把菜一口一口夹到战士们的嘴里,有的人含着热泪咽下去了,有的人背过身去,把阿妈妮喂到嘴里的栗子又悄悄吐出来,用纸包好,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作为对朝鲜母亲终生不忘的纪念。战士们激动地说:“如果美帝敢再动手,就是我活到八十岁,胡子三尺长,我也要带着儿孙们来抗美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