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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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2)

沈先生有很多书,但他不是“藏书家”,他的书,除了自己看,是借给人看的,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了“上官碧”的名字。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员”,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书多,而且很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这些书,沈先生大都认真读过。沈先生称自己的学问为“杂知识”。一个作家读书,是应该杂一点的。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沈先生对打扑克简直是痛恨。他认为这样地消耗时间,是不可原谅的。他曾随几位作家到井冈山住了几天。这几位作家成天在宾馆里打扑克,沈先生说起来就很气愤:“在这种地方,打扑克!”沈先生小小年纪就学会掷骰子,各种赌术他也都明白,但他后来不玩这些。沈先生的娱乐,除了看看电影,就是写字。他写章草,笔稍偃侧,起笔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欢写窄长的直幅,纸长四尺,阔只三寸。他写字不择纸笔,常用糊窗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三分钱!”从前要求他写字的,他几乎有求必应。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变得很珍贵了。

沈先生后来不写小说,搞文物研究了,国外、国内,很多人都觉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历史的人,觉得并不奇怪。沈先生年轻时就对文物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他对陶瓷的研究甚深,后来又对丝绸、刺绣、木雕、漆器……都有广博的知识。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艺制品。他从这些工艺品看到的是劳动者的创造性。他为这些优美的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我曾戏称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学”。他80岁生日,我曾写过一首诗送给他,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是记实。他有一阵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马漆盒。这种黑红两色刮花的圆形缅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进城就到处逛地摊,选买这种漆盒。他屋里装甜食点心、装文具邮票……的,都是这种盒子。有一次买得一个直径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抚摩,说:“这可以作一期《红黑》杂志的封面!”他买到的缅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数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挑花布,摆得一屋子,这间宿舍成了一个展览室。来看的人很多,沈先生于是很快乐。这些挑花图案天真稚气而秀雅生动,确实很美。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20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边有一条小巷,大概叫作金鸡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住着联大的同学:王树藏、陈蕴珍(萧珊)、施载宣(肃荻)、刘北汜。当中有个小客厅。这小客厅常有熟同学来喝茶聊天,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沈先生常来坐坐。有时还把他的朋友也拉来和大家谈谈。老舍先生从重庆过昆明时,沈先生曾拉他来谈过“小说和戏剧”。金岳霖先生也来过,谈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岳霖先生是搞哲学的,主要是搞逻辑的,但是读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江湖奇侠传》。“小说和哲学”这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他谈到兴浓处,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从后脖领伸进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为得意。有人问金先生为什么搞逻辑,金先生说:“我觉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他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闲逛,到玉溪街,他在一个米线摊上要了一盘凉鸡,还到附近茶馆里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盖碗盖子喝了一点,其余的都叫我一个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联大是1938年到1946年。一晃,40多年了!

1986年1月2日上午

[鉴赏]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著名作家,剧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邂逅》、《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京剧剧本《沙家祺》(改编),短篇小说《受戒》等;散文集有《蒲桥集》、《汪曾祺散文随笔选集》等。今有《汪曾祺文集》、《汪曾祺全集》行世。

这是一篇回忆。没有渲染,没有道白,开门见山,扑面而来。这是汪曾祺的风格:朴朴素素而又从从容容。初一看,甚至有点散散漫漫的味道。仿佛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在这一篇文章里,不管是写沈先生的教书,还是写沈先生的为人交友,亦或是写沈先生的改行,都紧紧抓住了沈先生的独特神韵,作者的写法是独具匠心的。他几乎没有用一句主观刻意的激情,来评价与发挥,而是用了一种近乎纯客观似的直白描述,让人物自身呈现出来了。

沈先生的教书是难得的。教书在他不是谋生。而是一种境界。是这份内求使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乐而不返:给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不计回报地替学生寄稿;缺少教材,便用毛笔抄了分发给大家。春蚕到死,蜡炬成灰。而他自己却欣欣然地称此为“手工业方式”。这如工匠般的辛勤奉献,今天读来依然是这样让人感动。

沈先生是教书的,但又绝不迫人。他自自然然的,“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含蓄、深远,不诠释又诠释了很多,不传道却事实上传了真正令你回味再三的道。他以这种毫不刻意的方式让学生们领会了许多小说学的精髓。

至于他后来为什么不写小说不教书而去研究文物了,这在文学界可能也一直是个尚未解开的谜。但有一点是敢肯定的:那就是他在文物这个世界里有一份孩子气的天真激情,有一份永不肯醒的痴迷和真心。只要乐在其中,就是对生命的最好安排和释放,又何管是创作还是其它?

沈先生是一个如孩童一般的素心人。这更表现在他的为人与交友上。在这里,作者没有像前面写沈先生教书那样用正面直写的方法,而是用了侧面烘托的妙方。——写了他的朋友也就更写出了他。他们的确是一些既认真又有趣且相似的素心孩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陶渊明),他们的桑麻就是他们所痴迷的“游艺”,就是他们在心中感受过亦感动过的人和事……

作者的记忆是细腻的,更是真切的。而结尾的一句则是全文最妙的一笔:“一晃,40多年了!”这就使得作者一直平淡含蓄地深凝在笔端的感情全然释放了,而化成了一团云烟……

是的,朝花夕拾的回首,是怎样怅然的烟霭纷纷——人已逝去,只能是一片云烟。在这样的烟云中,怀念、眷恋又是怎样撕啃着一颗深切的心?——这点点滴滴的过往不知被咀嚼过多少次,又不知被想念过多少回,这样的回忆就不再是长歌当哭的大悲痛,而是一坛储藏了多年的陈年酒。清除了火气与浮躁而求其醇美与耐人回味的陈年酒。

作者的风格想必是受了沈先生的影响:平淡、简洁而又真正的含蓄隽永。娓娓而谈而又惜墨如金。在铅华洗净了的近乎直白的古朴中有一份不为常人所见的真纯,在繁华落尽的从容随便中有不为人知的苦心经营。多少年后的汪曾祺就是用沈先生教他的方法又去教他的“学生”了,此乃庄子所云的“薪火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