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
你懂得什么是寂寞吗?
——有一点儿懂。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伤过吗?
——是的,伤了又复,复了又伤,永无休止。
有时候一整天接不到一个电话,心里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忧郁的时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种被人遗忘,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没装电话的时候,无牵无挂,仿佛也还过得挺好,自从家里响起第一声呼唤的铃声,它就成为家庭的血脉,不可须臾阻断了。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没事,一天不接上几个电话,就觉得缺少点什么。有时更深入梦,懵懵懂懂听到电话铃响,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里反倒觉得踏实,最怕的就是电话响了一声又不再响,便痴痴地等待,若等不来,心里就不踏实……
不单是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的,十个有十个都是这种心态。有时听见他们说“我现在电话很少”,便心有灵犀一点通,能体味到他们的言外之意。
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曾细细琢磨过,却没想出个明白。按说古人交通闭塞,通讯困难,荒村绝路的,还能自持、自处;今人交通发达,电网密布,通话见面容易得很,反倒焦虑不安,寂寞难耐。如此看来,一代代最新的信息传播工具,只不过显示了人类物化征服的成功,于我们的精神危机丝毫无补,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类的寂寞倾向越加严重。
那么,是否把电话拆掉,重新返朴归真,恢复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镇静剂,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问问电话拥有者们,你若把他们的电话拆除,谁不给你横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动物。
其实,电话的有无,还不过是身外之物,说起来微不足道,真正内心深处的寂寞,那滋味,即使十部电话整天在你耳边响个不停,那也难挨。记得到12岁头上,“文革”突起,父亲被斗,一夜之间,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板起了脸,再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那孤独给我的伤害,至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还令我胆寒,身在喧嚣的人海,却丧失与人说话的权利,好几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罢了,小小生命没长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从那时我便落下人际关系恐惧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类所有情感中,我始终认定,最难耐的就是寂寞,它们付出的代价绝对超过生命。它来的时候,人就仿佛被抛进一个无底的黑洞,任你怎么挣扎呼号,回答你的,只有狰狞的空阒。世界就这么突然地从你眼前消失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成年以后,我曾多次思索过童年的那段遭际,庆幸那时我尚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比起孩子来,成年人的活当然更不易。
一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饰地对我说过:“我虽然不喜欢文坛,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难得她说得这样直言不讳,我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
在常人看来,作家们是活得最潇洒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既没有工厂千轰万鸣的噪声,也没有上下班挤公共汽车的烦恼。可是人们实在是不知道,在作家们的生活当中,也有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宁愿到人群里去享受拥挤的快乐,也不愿再独坐一分钟!在孤寂面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们在内,包括名作家们在内。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签名售书、读者崇拜、记者采访,编辑约稿,作品讨论会、评论家写书评、圈子内的小沙龙……虽然繁不胜繁,也常常听见他们抱怨不堪重负之类,但有几人不是心甘情愿投入其中?若真的终日里门前冷落车马稀,还有几人能写出大作来?当然,话也不能说得这样绝对。近人之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文学界就流传着钱钟书先生的一件逸事:当1972年尼克松总统首次访华之时,钱先生接到中国政府招待会的请柬。据说他淡然地说了一句:“尼克松与我有何干系?”遂将请柬置于一边。钱钟书之外,亦还有一沈从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坛,晚年只是默默从事中国服饰研究,真正堪称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时也不知禁受了几多心灵的挣扎?“耐”者,辞典解释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过,当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写传世绝作《红楼梦》时,食不饱腹酒常赊,可谓孤苦伶仃至矣。只有他度过了那难挨的岁月,所以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唯一的一部!
一位西方哲学家说过:“人是能够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生物,意识到自已是一个分离的实体。分离意味着无依无靠,意味着不能主动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分离便成为严重焦虑的根源。”他又说:“人类在任何时代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怎样克服分离,怎样实现结合,怎样超越自身生活,并找回和谐。”
人啊,什么时候能够悟出生的真谛?
还在大学读书时,各门课的先生们都讲过这么一句话:“要耐得住寂寞。”先生们的意思是叫我们踏实下心,老老实实地做学问,不要学蜻蜒点水,浮在表面上贪图虚华。当时我还涉世不深,对这句话缺乏感受,心想这还不容易么?及至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回头想起了老师们的金玉良言,不禁慨然,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万人能挑出一人耶?两人耶?
其实,一天子二侯爵……九儒十丐,在所有这些人之中,最难找回和谐的,还不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就说作家们吧,人都不理他们了,他们也还能向手中的纸和笔倾诉情感的这份熬煎,旁的人就不行了。比如我所效身的新闻界,甚至已经走向反面,蔓延开一种职业病:有时三四个请柬在手,实在分身无术,心里却像烘了一只热水袋一样那么舒坦。世情就是这样,允许你自己不去出席,但不允许人家不邀请。谁也不高兴被人家淡忘,即使心里明白得很,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你的职位。
说到职位,可是与寂寞抑或不寂寞大有关系。一次,我去找某官员采访。短短一小时之内,电话响了七、八次之多,弄得我不得不知趣地告退。过了一年光景,有一天突然接到这位官员的电话,山南海北跟我聊天,就像一阙无主题变奏曲,我的心里就起了疑惑,一打听,果然,这位官员已经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寂寞难挨,遂逐天按通讯录给人打电话。
“他再打电话来,你别理他好了,反正他已经不工作了。”
有人这样向我建议道,口吻里不无厌嫌之意。我的心里却打了个抖,官场就是这样无情吗?
这还是在正常情况下,若是遇到社会动荡的非常时期,官场寂寞具有了政治压力,那就更不堪忍受。“文革”那时不是人人都不理我吗?有次在宿舍大院里,趁周围没人,我跑去跟一位正遭劳改的“黑帮”说话。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医学专家,因“里通外国”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双料罪名被揪出,也是很长时间没有人理他了,同病相怜,他竟冲动地拉起我的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望着他那闪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非常深刻地理解了他的心绪。我的孩提时代从那时起即结束了。
在所有的寂寞当中,最难受的,就是这种政治上突然不受信任的失落,你也不清楚你有了什么“问题”,但你发现事事都不对劲了,这件工作不让你干,那个会议不让你参加,弄得你心里七上八下的,恓恓惶惶无所措手足,于是你发现世界在你面前变了,大部分人回避你唯恐不及,有时在人前,还能竞相干出损害你的事,以显示他们的“革命”。这时你的第一感觉是想逃回家,但愿再也别跟人来往。可是出不了三天,若连个电话都没有的话,你就又坐不住了,心里边没着没落的,最后竟忍不住拿起听筒,神经质地“喂”上几声。
唉,难耐的寂寞,烦恼人生!
有人读到这里,会嗤之以鼻了:
“你这不纯粹是自寻烦恼!说了半天,不就是文场、官场、人际场吗?‘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古人尚能旷达如此,今人为什么不可以学一学呢?”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