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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隋唐(8)

臣听《尚书》说:“崇显道德而慎用刑罚,用刑务求慎重不滥!”《礼记》说:“君主易于侍奉,臣民易于了解,那么刑罚就不至苛繁。如果君上多猜忌之心,百姓就会困惑;如果臣民难于了解,君上就要操劳。”君主易于侍奉,臣民易于了解,君主不操劳,臣民不困惑。君主有专一的美德,臣民就不会萌生异心,君主以忠厚的诚心待下,臣下就会效辅佐之力,这样太平的基业才不致坠亡,“康哉”的赞颂就会响起。当今圣道遍及华夏和异邦,功高达于宇宙,无处不归服,无远不向化。然而言谈崇尚简要,心志贵在明察。刑罚赏赐的本意在于劝善惩恶。帝王之所以要划一天下,就在于不因亲疏贵贱而使赏罚轻重不一。如今的刑罚和赏赐未必都适当,是非曲直以个人的好恶为准,赏罚的轻重视个人的喜怒而定。高兴时依法慎重量刑,发怒时则在事实之外寻找罪名。对于喜爱的人,不惜以皮上钻孔显露羽毛般的夸张去赞美,对于厌恶的人,则把瘢痕当做污点加以挑剔。瘢痕可以找到,刑罚就可以滥施,羽毛不难显露,赏赐便可以谬加。滥用刑罚,小人之道大张,赏赐失当,君子之道消亡。小人的恶行得不到惩处,君子的善举得不到鼓励,却希望天下安定,刑罚弃置不用,这样的事,臣没有听说过。

而且闲暇清谈时,都信奉、推崇孔子、老子;一旦发威动怒,则效法申不害、韩非。凭道义行事,也难保不会被三次罢官;危害他人保全自己,这样的事大约也有许多。因此道德的宗旨没有弘扬,而刻薄的风习大张。上面已兴起风气,下面就会不断滋生事端。人人争相追逐时尚,法度规章便不一致。稽考王者法度,这样实在有亏人君之道。昔日伯州黎与人串通做弊,楚国的法律于是败坏;张汤量刑轻重不一,汉朝的刑律便有偏差。臣下的偏颇,人们尚且不能申明他的欺瞒,更何况君主倚高倚低,将使下面何以适从呢!以圣上的聪明才智,应该无所不知。难道是神思有所不及,睿智有所不通吗?这是因为安于现状便不考虑刑罚须谨慎,乐于眼前便忘记先笑难免日后祸变。祸福相互依赖,凶吉连在一起,只在于人们自己招致,怎么可以不慎重考虑!近来对下责罚稍多,威怒稍盛,或由于供应物品不足,或由于不能顺遂自己的欲望,都不是达到天下太平所急需的事务,实际上是骄纵奢侈在渐渐滋长。由此可知尊贵没有与骄傲相约而骄傲自会到来,富足没有与奢侈相约而奢侈自会来到,这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况且我朝所取代的是隋朝,隋朝祸乱灭亡的根源,应该是圣上明君所对照思考的。以隋朝的兵马,比当今的军力;以隋朝的库藏,比当今的储备;以隋朝的户口,比当今的百姓;衡量两者的长短大小,有多大的差别呀!然而隋朝以富国强兵而丧乱败亡,因为国家动荡;我朝却以贫国寡民而邦国安宁,因为国家平静。以静治国则天下安定,以动治国则天下离乱,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并非隐蔽不明显、细微难于觉察。但很少有人走平坦易行的道路,大多却跟从翻车的辙印,原因何在?就在于安定时不思虑危难,太平时想不到战乱,生存时不忧惧灭亡。往昔隋朝未乱时,自以为一定不会乱,未灭亡时,自以为一定不会亡。因此屡屡兴兵打仗,徭役不止,以至于自身行将被杀受辱,竟然还不知道灭亡的原因,不是很可悲吗?

照看相貌的美丑,一定要去静止的水面,照看国家的安危,一定要吸取亡国的教训。《诗经》说:“殷朝的借鉴不远,就在夏朝。”又说:“砍伐树枝做斧柄,斧柄尺度并不远。”臣希望当今有所举动时,要把隋朝作为镜子,那么存亡治乱的道理便可以明白了,若能想到隋朝危机的原因,就会安定;想到隋朝祸乱的原因,就会太平;想到隋朝灭亡的原因,就会长存。生存还是灭亡就在于:节制嗜好欲望以顺从他人,减少游猎的娱乐,制止靡费华丽的兴作,停办并非急需的事务,小心因偏听而犯怒,接近忠诚敦厚者,疏远巧言媚宠者,杜绝悦耳的邪说,听取逆耳忠言,使善于钻营的人远去,使稀罕的货物轻贱。采用尧舜树立诽谤之木的做法;追念夏禹、商汤责罚自己的美德。珍惜民产,顺应民心,近取自身为则,以宽恕待人接物,想到勤劳谦和可以受益,不要因自满而招致损害。这样便能有所动作而万众相和,说一句话便千里呼应,超越前代人高尚的道德,为后世树立良好的风范。这是圣哲的宏伟规划,帝王的盛大功业。要做的事就是这些,只在于慎重保守成业而已。

保守帝王的成业容易,夺取它却很困难。已经取得难于得到的,还能保不住容易守护的吗?如果保守得不稳固,那是因为骄奢淫佚动摇了它。因此怎能不努力,做到慎终如始呢!《易经》说:“君子平定不忘危险,生存不忘灭亡,太平不忘动乱,因此自身安全,国家也可以保全。”这些话千真万确,不能不深刻体会呀。臣唯愿陛下求善的心志不减当年,闻过必改的行为不逊于往日。若能在当今的太平之世,仍像往昔一样奉行恭谦节俭,那么尽善尽美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了。

(第四篇)说:

臣听说治理国家的根本,必定要依靠德和礼;君子所保有的,只是诚和信。建立起诚、信,臣下就不会怀有二心;有了德、礼,远方异国的人也会感通圣德。所以德、礼、诚、信是治国的大纲,父子君臣之间,一刻也不能废弃。因此孔子说:“君主以礼使用臣下,臣下以忠侍奉君主。”又说:“自古人都有一死,做人如果没有信义便会一事无成。”文子说:“同样的话有些能得到信任,可知在说话之前就有一个信义的问题;同样的命令,有些就能够施行,可见在命令之外,还有一个诚意的问题。”这样看来说过的话没有被实行,是因为说话不讲信义;下达的命令没有被遵从,是因为命令缺乏诚意。不讲信义的话,缺乏诚意的命令,对上会使国家败亡,对下会危及自身,即使处在颠沛流离的困境,君子也是不会不讲诚信的。

自从实行帝王正道,天下美好清明,至今已有十余年,皇朝声威远播海外,万国前来朝贡,仓谷日益充实,土地日见宽广。然而道德却没有更加崇厚,仁义也不见一天天广博,原因何在?就在于陛下还没有完全以诚意和信任对待臣下,虽然开始时十分勤奋,却不见坚持到底的美德。所以会这样是逐渐形成的,而非一朝一夕的缘故。过去在贞观初年,陛下听到善言就为之惊叹,乃至五六年间仍以听从劝谏为乐。但从此之后逐渐嫌恶直言,虽有时勉强接受,不时加以容忍,但已不再有往日的豁达大度了。正义直言的大臣,慢慢开始回避陛下;阿谀媚宠的小人却大肆施展巧辩的伎俩,彼此同心的大臣被指为朋党,揭短告密者被说成大公无私,坚强耿直者被说成专权,忠诚正直者被诬为诽谤。被指为朋党的大臣,虽忠诚守信义仍受到猜疑;被说成大公无私的小人,虽伪善虚假也不受责罚;坚强耿直者畏惧擅权的非议,忠诚正直者担心诽谤的罪名,以至于猜疑成风,妖言惑众,正直的人不能畅所欲言,大臣中没有人敢于争辩。蛊惑视听、阻塞正道,妨碍教化,亏损道德,不正是如此吗?孔子之所以厌恶以巧言善辩颠覆国家的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况且君子和小人外表相同而内心不一样。君子替人掩恶扬善,危难临头不苟且免祸,而是杀身成仁。小人不耻于不讲仁,不畏惧丧失义,只要有利可图,就会危害他人以求自身平安。如果敢于危害他人,还有什么不敢干呢!现在要想达到天下太平,必定任用君子;事情有差错,有时又会询问小人,对待君子敬重而疏远,对待小人轻视而亲昵。亲昵就会无话不说,疏远就会情感互不相通。这样毁誉由小人决定,刑罚由君子担当,实在关系到国家的兴亡安危,怎么可以不慎重对待呀!才智中等的人,哪能没有小聪明,然而才能不足以治国,考虑问题不深远,虽然全力以赴、忠心耿耿,仍不免失败。更何况内心奸诈贪利,善于察颜观色迎合陛下心意的人,这种人造成的祸患还不够深吗?因此孔子说:“君子中也有有时不仁的,但从未见到小人而具有仁的品德的。”这样看来,君子不可能没有小恶,但只要恶不积累多就不会妨碍正道;小人有时也会有小善,但善不积累就不足以树立忠诚。现在说一个人善,却又担心他不讲信义,这同竖立一根笔直的木头却怀疑它的影子不正有什么两样?这样做即使耗尽精神,殚思竭虑,依旧行不通,这也是十分明白的。

君王能尽礼,人臣能效忠,必定由于对内对外没有私心,上下彼此相信。君上不信任臣下就无法使用臣下,臣下不相信君上就不能侍奉君上,信的意义真是太大了!借此能得到上天的佑助,没有不吉不利的。从前齐桓公问管仲说:“我想让酒在酒杯中发臭,让肉在砧板上烂掉,这不会妨害霸业吗?”管仲说:“这样做非常不好,但是不妨害霸业。”齐桓公问:“怎样做就会损害霸业呢?”齐桓公说:“不能了解人损害霸业;了解了而不去任用损害霸业;任用了而不加信任损害霸业;已经给予信任了而又使小人参杂其间也损害霸业。”晋国中行穆伯攻打鼓国,过了一年仍不能攻克。间伦说:“鼓国的啬夫,间伦认识。请允许我不使士大夫们劳累而夺取鼓国。”穆伯没有答应。随从问:“不折毁一支戟,不伤害一个士兵,而鼓国可以攻克,您为什么不采用呢?”穆伯说:“间伦为人,巧于谄媚而不讲仁义。如果他攻下鼓城,我不能不奖赏,奖赏他,就是奖赏谄媚的人,谄媚的人得志,这会使晋国士人放弃仁而去做谄媚的事。这样即使夺取鼓国,又有什么用呢。”穆伯身为列国大夫,管仲是霸业的辅臣,对于信任人尚且如此慎重,远远避开谄媚之徒,何况陛下身为四海大国的君主,享千年之寿的圣上,岂能使巍巍盛德,又稍有不足呢?

若要使君子和小人之间是非不致混杂,必须以德安抚臣民,以信对待臣民,以义鼓励臣民,以礼约束臣民,然后奖善惩恶,做到赏罚分明。这样小人就可以戒除阿谀奸邪的恶习,君子则会自强不息。陛下无为而臣民得到教化,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奖善而不能使善者进升,惩恶而不能去除恶者,有罪不罚,有功不赏,那么国家危亡的日子,就不好说了。又将如何指望把福运永久赐给子孙后代呢!

太宗手写诏书表示称赞,优礼采纳。又对长孙无忌说:“朕即位初期,上书者有的说:‘人君必须独断威权,不能委任群臣。’有的想炫耀武功,使四方异族慑服。只有魏徵劝朕‘放弃武力,振兴教化,广布德政,遍施惠泽,中国安定之后,远方异族自然归服’。朕听从他的话,天下于是十分安定,偏远僻地的君长都来朝贡,各国行人辗转翻译着彼此的语言,在大路上往来不断。这都是魏徵的功劳。”

太宗曾经嫌上密封奏章的人太多,不合乎事实,想加以罢斥。魏徵上奏说:“古人立诽谤之木,想听到自己的过失,今天的密封奏书和古时的谤木是一样的意思。陛下想知道自己的得失,就只能任人说短论长,如果所说切合实际,就会有益于陛下,不切合实际,也无损于国家。”太宗说:“这番话很对。”向他表示慰劳并送他离去。

后来太宗在洛阳宫,游幸积翠池,宴请群臣。酒兴浓时,每人以一件事赋诗。太宗以《尚书》为题赋诗一首:“日昃玩百篇,临灯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魏徵以西汉历史为题赋诗一首:“受降临轵道,争长趣鸿门。驱传渭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太宗说:“魏徵每次讲话,必定以礼约束我。”不久因魏徵修成《五礼》,应当封他的一个儿子为县男。魏徵请求把封爵让给亡兄的孤子叔慈。太宗凄然说:“卿这样的心,可以激励世俗。”随后批准了他的请求。

贞观十二年,礼部尚书王珪上奏说:“三品以上官员在路上遇到亲王,都要下马,这种违反法令以表示尊敬的做法,有悖于礼的准则。”太宗说:“大臣们都自认为尊崇高贵,难道我的儿子就卑下吗?”魏徵进言说:“自古至今,亲王的等级在三公以下。如今三品官指的都是天子的列卿、尚书省长官和各部尚书,他们为亲王下马,可不是亲王应当承受的。查询以往的成例,没有凭据;实行到现在,又违背国家大法。”太宗说:“国家所以要立太子,就是准备让他做国君的。但是人寿命的长短,不在年长年少。假如没有太子,他的胞弟也会依次而立。以此而言,怎么可以轻视我的儿子呢?”魏徵说:“殷商崇尚质朴,有兄长死后弟弟取代王位的做法。周朝以后,立嫡子必定立嫡长子,以此杜绝其余子嗣觊觎王位,堵塞祸乱的根源。这是掌管国家的人应当十分谨慎的。”于是太宗同意了王珪的奏言。适逢皇孙出世,太宗召集公卿赐宴。太宗说:“贞观以前,跟随我平定天下,在乱世奔波周旋的,房玄龄的功劳不可推让。贞观之后,对我尽心竭力,奉献忠诚,使国家平安、百姓获益、敢犯颜直谏、纠正朕过失的,只有魏徵一人了。古代的名臣又怎能比得上他呢。”于是亲自解下佩刀赐给房玄龄、魏徵二人。

魏徵因戴圣的《礼记》编排没有秩序,而编《类礼》二十卷,分门别类,删除重复,采用前代大儒的训注,择善而从。研究精辟而思考深入,经过几年编成全书。太宗看了给予赞扬,赐给魏徵帛一千段,又把书抄录了几部,赐给太子和各亲王,并将书收藏在秘书省书库中。

先前,朝廷曾派使臣到西域立叶护为可汗。使臣还没有回来,又派使节带上许多金、银、帛、缎到西域各国买马。魏徵劝谏说:“现在以立可汗为名,去西域,可汗还没有确定,又到各国去买马,各国一定以为我们意在买马,并不专为立可汗。这样即使立了可汗,可汗也不会十分感恩戴德。而各国听说这件事,会认为中国薄义重利。我们未必能得到马,却又失去了义。过去汉文帝时有人献千里马,汉文帝说:‘我因凶丧的事出行,每日走三十里,因吉庆的事出行每日五十里,銮车在前,扈行车马在后,我独自骑着千里马能安然处之吗?’于是赏还路途费用后让献马的人返回。汉光武帝时有人献千里马和宝剑,光武帝用千里马驾车,把宝剑赐给骑士。陛下凡所做所为,都远远超过三王之上,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要在孝文帝、光武帝之下呢?再有,魏文帝想买西域的大珠,苏则说:‘如果陛下的惠泽遍及四海,那么大珠不求自来,经过索求才得到它,也就没有什么可珍贵的。’陛下纵然不能追慕汉文帝的高尚行为,能不以苏则的话为戒吗?”太宗接受了他的意见而停派买马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