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姨很快就来了。进了屋就嘻嘻哈哈跟妈妈说起了厂里的许多趣事。妈妈让马姨安稳一会儿,喝点水,清清嗓子好唱歌。马姨还是不停口地说:
“知道不,电影厂要来拍电影了。咱厂‘七一献礼’惊艳全国同行业说一定要把厂里可歌可泣的真人真事搬上银幕。这不,昨天几位大导演大编剧大剧务都来了。刚刚上演《土地》的电影导演,水,水什么……也来了。”
“叫水华。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妈妈指着桌上的水杯说,“你要不喝,我们开始唱歌。”
“不用喝水。我给车间班组长作宣传报告从中饭后一直讲到晚上八点,半口水都没喝。”马姨拉着妈妈坐到床沿上,继续说,“还有你不知道的呢。说完了,咱俩就唱歌。”
“什么事我不知道?”妈妈不自主被马姨拉进了交谈。
“群众演员。这事儿我负责。大导演跟我要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要最漂亮最机灵的。我看这几个孩子就行。”马姨用她那锐利而又游移的目光扫过小京小刚小雷和小琳。
“不行。孩子们没演过戏。别误事。”妈妈说,“这事厂长安排过了。你们宣传科和我们工会都得帮电影厂找到最合适的小演员。朴石俊的孙子朴海参加过自治区学生文艺会演,所有群众演员都应该从学校演出队里找。”
“什么你们我们?都为了一个政治任务。”马姨有些扫兴地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出彩嘛。孩子们也高兴啊!”
“行了,行了。你的好意我领了。”妈妈摆摆手说。
“好。不说这事儿了。”马姨凑到妈妈跟前又说,“听说你家对门的刘科长要提技术副厂长了,有这事吧?”
“没听说。”妈妈轻轻地说。
“不跟我说,是不是?”马姨用小拇指点了一下妈妈的额头说,“提了副厂长,马上外放,去北方省建新纸厂。这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可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依旧轻轻地说。
“大梁,我求你件事。这次给党的生日献礼,我家老金身先士卒带头深入生产第一线,和工人师傅一起攻克技术难关,出色完成了计划任务。上下反映都不错。钟科长负责考核干部。大梁,我家老金他当技术科副科长也有几年了,你跟钟科长说说,提醒厂长给他扶正吧。”马姨的样子有些难为情,眼角也溢出了亮晶晶的泪珠。“如果不能扶正,他也是被外放的命。我倒不是怕建新纸厂有多辛苦,我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俩亲如姊妹,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就我这个性格,不憋屈死才怪呢。”
“你胡说什么。什么‘外放’?支援北方省建新纸厂大家都踊跃报名,不够标准的还不要呢。再说钟森哪有提醒厂长做什么的资格呀?钟森是临时调到‘工作组’工作的。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儿吧。”
“行。我认命。”马姨的脸立刻拉长了,她抹掉泪珠说,“你这么寡情薄意,我还留恋你什么?”不过,说完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又变得柔和了。“大梁,总有一天你会想到我的……唉!”她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厂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放映《土地》吗?刚刚经历过三五反、镇反和抗美援朝,咱厂工人阶级对干部的政治条件要求越来越高。电影《土地》就是非常好的教材。工人师傅都说,纸厂也要像《土地》那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纯洁队伍,奋发图强,跟着共产党的好领导奔向康庄大道。我们宣传科是金厂长的助手,不只是喊喊政治口号,眼下更要配合好厂里的工作,认真听取工人师傅们的呼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说,“你有机会向厂长反映职工们的诉求和意见。”
“是有责任。有责任认定工人师傅的意见是否正确,”马姨更正道。“我也可以不反映某些工人师傅的意见啊。这点事儿我说了算。”
“没想到马干事还会玩这一套……”妈妈叹息道,“唉!……马桂兰,我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别听风就是雨就行了。”
“那还用说?不然我还来找你干嘛!”马姨脸上露出得意地笑容。
小京本想领弟弟出去,大人们说话能不听就不听;可是妈妈和马姨的对话让小京大惑不解。马姨居然用“让妈妈出彩儿、让孩子们高兴”,换取爸爸帮助金叔“扶正”和不被“外放”!什么叫“扶正”什么叫“外放”,小京不懂,可马姨想做交易,小京却懂。这样的“交易”是不光彩的,而妈妈并没有批评马姨,——小京认为狠狠地批评不光彩的事情才符合妈妈的作风。电影《土地》是因为刚刚发行的新片,张敬老师才自己花钱让少先队员先睹为快的,学校也没说是当作那样的“教材”才看的。马姨和妈妈一样,都是厂部的干事(“干事”就是干部。那时候厂里人把职员都叫做干部,把职员以上的“官儿”叫做领导干部),可马姨说话的口气倒像是个大科长,也仿佛她和厂长一样“有责任认定工人师傅的意见是否正确”。这些,妈妈自然是看出来了,可妈妈为什么听了马姨“我也可以不反映某些工人师傅的意见”这句话就不吭声了呢?
“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有人问我,怎么总来咱们厂视察呢?你知道为什么吗?”马姨神秘地说。
是主管造纸工业的。又是金厂长的老战友。这有什么奇怪?”妈妈反问道。
“不对。你知道‘党、政、工、团统一于行政’这句话吧?就拿咱厂‘献礼’这件事来说,所有厂部和车间的头头,事无巨细都要找厂长,结果,三位厂长累病了两位,而我们政治工作者的工作也没干好。这是个大问题。就是调查研究这个问题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看我,是不是?”
“不是。这么大的问题怎么没听说过?”
“大梁,钟科长谨小慎微,怎么会跟你说呢。你就别问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最近发生的一件蹊跷事。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得先说说调查研究的这个问题有多大……”
“调查研究的问题还能小吗?你还是说说那件蹊跷事吧。”妈妈打断马姨的话。显然妈妈不想跟马姨讨论调查研究的什么大问题。
马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还是那个急脾气。你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局势,怎么能理解我说的那件蹊跷事呢?行,行,行,我现在就跟你说!我发现我家对门的黄主任和你家楼下的郑副场长最近经常见面。”
“郑副场长不是在陆地吗?再说谁和谁见面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不懂了吧?见了老子又见儿子还不奇怪吗?”
“你是说郑元见了黄丙二?那孩子跟小雷差不多大,他们有什么说的?”
“有说的。我问过黄丙二,他说黄毛爸想黄毛了,要撺掇三家丢儿子的共同上访区政府。”
妈妈吃惊地看着马姨。
“这事蹊跷得很。郑元要告谁?告区政府吗?讲不通啊。因为讲不通,我才想到了调查研究的问题。工厂里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应该怎么做?——我都想好了。有机会我得找好好汇报一下我的看法。所以,大梁啊,你们这件事我马桂兰管定了!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阻止郑元!”马姨扬了扬眉毛乐呵呵地说,“大梁,我现在已经对政治思想工作非常感兴趣了。我真的有了使命感。说了你也不信,我现在不再担心我家老金是不是外放了,也不担心你是不是寡情薄意。大梁啊,我刚才求你的那件事,你就当没听见。啊?我走啦。”
马姨走了。歌没唱成,却让小京对一口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的马姨产生了新的看法。马姨好像为了那个“使命感”决定放弃跟妈妈的交易。而小京听不懂的那个“使命感”,竟然是要阻止黄毛爸“撺掇”黄叔和爸爸一起告区政府。马姨在这个时刻挺身而出,真是想不到啊!原来“思想政治工作者”马姨来见妈妈,就是想告诉妈妈,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马姨有缺点,但马姨不固执、不狭隘、不糊涂啊!
看着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小京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我不明白,黄毛爸是三角眼的堂弟,黄毛爸想黄毛了,就该去找三角眼啊,为什么要来撺掇爸爸上访呢?‘上访’是告区政府吗?爸爸能去告区政府吗?”
“当然不能。黄毛爸郑元知道你爸爸的立场,他是向你爸爸示威。”
“为什么向爸爸示威呢?黄毛被三角眼抓走了,向坏蛋三角眼示威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