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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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盛夏的果实

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太后一心想着让我和她儿子之间重修旧好,弥补裂痕,巴巴地跟着我一起过来想做和事佬,没想到碰到这件事,脸上挂不住了。

恶皇帝顺治小胖是铁了心要和我培养感情了——只不过不知道这培养的是夫妻情兄妹情还是什么别的情分。

从那天他对我熊抱一下开始,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拉锯……

太后宫里的早晚请安给免了,却变成了太后的凤驾三不五时地光顾永寿宫——反正离得近,步辇都不用,走两步就过来了。

她儿子更过分,几乎天天下午泡在永寿宫里,不管干活不干活,反正人是在这里扎下根据地了。我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孕吐,这位在一边儿急得干搓手,好像从来不知道女人怀孕会害口一样——他又不是第一次当爹。只要一想到这家伙老婆孩子成打成堆,本来我心里冒出来的一点点感动马上就像肥皂泡一样啵的一声破灭了。

而且我受这些罪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他乱发情乱播种!

这一想,连一点点感动也生不出来了。

但是皇帝在这里,永寿宫想不热闹也不可能了。里外人手本来就添了不少,加上皇帝在这里停留又多了侍卫,弄得永寿宫像个铁桶一样。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夏天的紫禁城像一口在火上烧个不停的大铁锅,热得花草叶子都要萎了。可是这种时候别人能吃冰,我只能干看着眼馋,连凉茶也不给我喝一口。顺治小胖穿着纱衫,领扣子也不系,坐在一边儿赔笑脸儿,“太医说了这会儿还是不要吃凉的东西,对你的身体不好。你看,我也不吃。咱们一起喝点儿解暑汤吧。”

谁说不能吃?人家现代的孕妇挺着大皮球猛吃冰激凌的我见多了!

可是在这个地方,说什么都没有用,说破嘴,你也只能乖乖认命。

我捧着温茶喝了两口,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茶哪里解暑。

院子里有轻轻的笑声,女子说话的声音。

我转头望了一眼,虽然开着窗,也没看见人影。喜月从外面进来小声说:“和硕亲王福晋来看贞贵人,要进来请安。”

乌云珠?

我的手打了一下晃,解暑汤洒了两滴在手上。顺治小胖子没怎么在意,顺手拿过一边儿的手绢替我擦了一下,“襄亲王福晋也不是外人,让她进来吧。”

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为皇帝在这里,所以时不时总会有人想来串门儿……当然,不可能来得很频繁,因为太后发过话的,不能吵着我。

但是冷不丁钻进几个来还是常有的事,你还拒绝不了。比如那两位蒙古新贵的妃子要来我就不能赶人,想起来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奇怪,这都已经过了快半年,为什么还没有举行新皇后的册封大典呢?赶紧把名分定下来,省得那位淑妃总把我当假想敌。

太后老人家到底在想什么呢?

乌云珠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夏纱旗装,头上没戴什么首饰,但是别出心裁地别了一朵鲜花在头发上。她的头发很好,比我常见的一些满蒙妃嫔贵妇的头发都显得黑亮浓密,真当得起绿鬓如云四个字。

声音也不同,比起以淑妃为代表的尖锐泼辣和以贞贵人为代表的温柔敦厚都不一样,人家是黄莺似的嗓音。

要搁在以前,我肯定是要张大眼看好戏。不过今天乌云珠这么精彩地亮一个相,我竟然一点儿也不想喝彩叫好,只觉得……有点儿闷。

乌云珠行完礼起身,抬头平视,真的是很大胆。按照宫规,她是不能这么抬头昂视的。

我不由自主地去捕捉她的目光,不像一般人的眼珠总是带着褐色的纷杂,乌云珠的眼睛是黑玉一样的剔透,亮晶晶的像浸了水的葡萄。因为刚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有点儿红扑扑的,鼻尖有点儿汗珠,她没搽粉,那白里带粉的是天然好肤色。

这不是我们以后那个时代,美女们争奇斗艳,火辣的清新的古惑的性感的骨感的杂陈齐上,这个时代的美女只有这么多标准,而乌云珠无疑是标准的美女。

顺治的目光从头到尾就没有投过去,他歪过头来说:“你再喝两口。”

我看着手里的解暑汤,真奇怪,从小就不明白。为什么绿豆当主料的汤,煮出来却是有时红色有时绿色呢?

我以为自己是在胡思乱想,结果竟然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顺治嘿嘿一笑,“这个我可也不知道,回头传尚膳监的人来问问,看他们知道不知道。”

我好像记得《十万个为什么》里面讲到过这个,拼命地用力回想,“好像有人说过……用铁锅煮汤,就会变红。还有,好像放了碱,也会变红。”

顺治点点头,“嗯,这倒也新鲜,回头问问他们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乌云珠在下首椅子上坐着,抬头说:“奴婢也曾听说,若是当年的新绿豆煮汤,而且火候不要太过的话,汤色易呈清绿。”

顺治“嗯”了一声,终于正视了大美女一眼,然后又转回来,“要不要再喝一碗?”

我又不是有四个胃的牛,一上午根本没有停过嘴,净在吃吃喝喝。

但如同中了邪似的,我竟然顺着他说:“好。”

小胖大喜,立呼人再端解暑汤来。

我立刻就后悔了,但是汤已经端来,只能苦着脸往下喝。

乌云珠大美女坐了一刻,告辞出去了。

呼——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美女这种东东,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吧,反正,总觉得有点儿压力。

习惯这东西真可怕。属于皇帝的颜色——明黄色逐渐占据了永寿宫的每个角落,包括……马桶上的盖袱,床上的垫褥。随之而来的变化就是永寿宫里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包括喜月这么懂得含蓄道理的人在内。皇宫里的人都很懂得看风向,现在明显是永寿宫的风头正盛。内务府送需品和月例来的时候,总是最快、最好、最殷勤、最合心意。

夏天到了尾声,快要过中秋了,依然热得让人心慌。我以前没有在北方生活过,刚刚才领教过北方冬天的刺骨冰冷,现在又要经历这种热得叫人坐不住、睡不着的夏天。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这么容易心浮气躁。

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哪怕是腹中有胎动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不真实。好像是一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下一刻就会醒。

这就像是在做梦,人在梦里的时候,对现实反而记得不够清楚。有时候我害怕我会忘记从前的生活,于是就会一遍遍反复地回想。

“娘娘?”

我抬起头来,苏嘛看着我。

我,太后,苏嘛,还有未来的皇后坐在一起玩牌。很奇怪,一年已经过了大半,但是还没有册封皇后的动静。淑妃的得意扬扬渐渐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烦躁,随之而来的后宫里的窃窃私语也一波盛似一波,还有一种说法似乎是我要废后重立,再夺回皇后之位——这真是无稽之谈。

我看了一下牌面,然后发了一张牌。

“是不是想睡会儿了?”

“可能吧。”我打个哈欠。慈宁宫的四周也放着冰笼,坐在屋里很凉爽。我在这里蹭了午饭后就没有回去,一直消磨着时间。

“回去睡会儿吧。”太后露出了然的笑容,“是不是皇上总去永寿宫,吵着你了?”

“没有啊,怎么会……”

太后当然也关心我,不过我想,她更关心的是她的儿子和未来的孙子。她招招手,宫女走过来。

“皇上午膳在哪儿用的?”

“传到永寿宫用的。”

孝庄太后的确很敏锐。她看了我一眼,大有深意地点点头,把手里的牌丢下,“阿蕾,你回去休息吧。我也顺路过去看看皇上。”

那天发生的事情,或许是件意外,但是我想,对某个人来说,或者对某些人来说,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们刚进永寿宫,就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大对。皇帝的随身侍卫在,说明皇帝也在。但是吴良辅却一脸心虚的表情迎上来。

身边苏嘛不动声色地扶住我——不过我更觉得她像是要拉住我。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这么回事……

皇帝的随身的太监,不是从永寿宫正殿出来的,是从西面……贞贵人的住所门口张皇地朝我们走过来的,连请安都有点结巴了。

没有猫不吃腥的,虽然前些时候表现得那么好,但是,终归……我觉得有点儿头晕,可能是太阳太大了,午后的热气蒸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家伙……我又不喜欢他,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太后的脸色倒是很平静,对我说:“我们先进去坐吧,皇上或许是午睡还没醒呢。”

但是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后面发生的——

“贵人董鄂氏给太后请安。”

“常在古氏给太后请安。”

太后猛地转过头去,鬓边垂下的流苏剧烈地前后打着晃。

贞贵人和古常在都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那贞贵人房里的人是谁?贞贵人身边的宫女?

太后的表情显然是可以容忍妃嫔在这个时候被宠幸,却不能接受宫女大白天地勾引他儿子。

贞贵人畏缩的、有些恐惧的表情……

我缓缓地说:“先进屋里去再说吧,这里太阳太大了。”

太后的脸色一点儿也没有松缓下来,甩下一句话说:“都进来。”

进屋之后太后先指着椅子让我坐下,可她自己却没有要入座的意思,目光在贞贵人和古常在脸上扫来扫去,然后又去看站在墙边的宫女们。

我先有点儿紧张,等看到喜福喜月都进来了,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衣裳包——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她们显然是刚从浣衣局回来。浣衣局的一个姑姑和喜月很交好,大概是借着中午的闲暇去说话。

不是她们就好。

太后看起来是想立规矩。我知道,至少一半应该是为了我。或者说是为了我肚里怀的小孩。要是喜福喜月撞到枪口上,先不说我的心情会如何,太后是绝对……

太后看看我,我嗓子有点儿涩,没出声。太后指着喜月问:“谁不在?”

喜月福了一下身,回说:“回太后娘娘,永寿宫上下四十二名宫婢,三十六名太监,都候着呢,太后请吩咐。”

不是永寿宫的人?

太后显然也意外了。

是哪个妃子趁空溜来了吗?那怎么会在贞贵人的房里呢?

“静妃,你身子沉,先回去歇着。”

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多荒唐,她的儿子,我的前夫,在离得不远的一间屋子里做那种事,而我们却坐在这里……

这种荒谬的感觉真是说都说不出来。

我也正不想再理会这件事,站起来低下头,“是,那我先告退了。”

喜福过来扶着我,慢慢地转进内室。

坐在床沿上的时候,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闷,闷得难受。

喜福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粗神经的她也感觉到今天的气氛实在太糟糕了。

“娘娘,要不要开窗子?”

“不要。”我说。

窗外面有什么?绝对没有我想要的轻松。

“给您端碗莲子汤来吧?”

我僵坐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太后一心想着让我和他儿子之间重修旧好,弥补裂痕,巴巴地跟着我一起过来想做和事佬,没想到碰到这件事,脸上挂不住。等回头……回头知道是哪个妃嫔,也不能怎么样,毕竟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儿子也不是清纯小绵羊啊。

我只是觉得胸口太闷。

外面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也可能是屋子隔音太好的关系。

喜福去了好久,莲子汤也没有端回来。

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不安。

喜福性子很直——有时候甚至有点儿缺根弦。今天的情形又这么特殊,她要是说错什么话或是走错一步路,说不定马上被填到哪口井里去栽荷花!

我踏着绣花的软底拖鞋,扶着墙慢慢朝外走。

软底的鞋子就是这点好。我都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了,但是外面的人却没发觉我。

透过珠帘,我的目光先看到跪在殿中央的人。

穿着月白的夏纱旗装,不是喜福或喜月她们中任何一个。

很长的头发披在背上,黑亮,柔顺,凌乱而有光泽。

太后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手里反复地把玩着一只荷包。藕色的绸缎布,看起来做工很精致,是装散香丸用的那种如意荷包。

殿里没别人了,除了太后和跪着的女人。

“做工挺精细的。”太后把那个荷包扔下,“东西也装得不错。”

地下那个女子一语不发。我想我不该在这儿看着。

永寿宫的正殿里静悄悄的,那个女子没说话,太后也没有说话。

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进来,没说话,行个礼就站在一旁。

太后站起身来,那太监过来架起胳臂,太后扶着他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有两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半扶半架着那个女子站起身来,向外走。

“你们带我去哪儿?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她猛然挣脱,黑发披在身上脸上,可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姣好的、眉目如画的脸。虽然现在的表情有几分狰狞,几分绝望……我竟然不觉得意外。

好像这一幕早就在某处发生过,埋藏在意识深处。

此时,不过是重现。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冷冰冰地说:“我们送福晋回去。”

乌云珠昂起下巴,我没见过她如此尖锐凛然的态度,“我自己会走。”

忽然有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猛地转过头,看到喜月站在我身后,伸过手似乎是想把我扶住,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变得很憔悴,而且眼睛显得更沉默。

殿中的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的喜福终于捧着一只汤碗进来了。

“娘娘,您睡一会儿吧?”喜福的口气里带着诱哄的意味,“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歇个午觉吧。”

我点点头,的确觉得很累。

虽然我想问她,刚才她们都看见什么了,太后是不是又对她们说了什么,皇帝哪儿去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一句也不想说。

喜月过来替我把外面的衣裳脱了,取下簪子和耳环,头发披散下来,感觉好像脖子的负担也轻了许多。

玉竹簟上铺着一层软绸,身上盖着薄薄的两层夹被。

我原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很奇怪,刚躺下,我就觉得疲倦得像打完一次世界大战一样,眼皮沉重得一下子就落下来。

外面模模糊糊的,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样了?”

“睡了……”

是谁在说话?

我不想去管了。

好像有人走进来,坐在身边。

我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一只手被握住,我反复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对不起……”

接着是漫长的、混沌一团的安静。

真好,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太后下谕,取消了贵族眷属命妇入宫轮侍的规矩。外眷命妇们不奉诏不得进入后宫,即使进来了,也只能按规定待很短时间。贞贵人被迁到别的宫里去住了,这种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理由。

顺治依旧每天会过来,我仍然对他不加理睬。他比以前话少了许多,那种明显讨好的笑容却更多了。谁也没再提过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皇帝身边的太监吴良辅不见了,没动静,没声息,就这么不见了。

我的肚腹更加庞大……吃得太多,活动得却不大够。想要出去走走,总是一群人诚惶诚恐地跟前跟后,生怕我滑了跌了碰了摔了。他们恨不得我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坐着躺着,不给他们添乱才好。

所有人都会在这深宫中慢慢改变,谁也不会例外。

包括曾经冲动易怒的皇帝。

或许因为这样看上去平和的冷漠,也可能因为朝上纷繁的杂务,他的脸庞消瘦了很多,眼窝也凹了进去。只穿单衣在屋里的时候,已经不能称他胖子了。

中秋的大宴我没有去参加,也不知道都有谁去了,我的消息很闭塞,没有人来跟我提外面的什么事。

立冬,下第一场小雪。那天夜里我开始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