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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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露齿而笑,肉嘟嘟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肉涡儿,然后忘了规行矩步,像个小火车头朝我冲过来。

世上的变故,常常突如其来。

就在顺治说了进膳的话,再命人去传那个已经不再供职的胡太医之后,所有人的精神都松了一下。已经紧张了一上午,一松下来个个都觉得疲倦。我也是如此,刚才还精神奕奕地听着、想着,现在却觉得懒得不行,眼皮很沉重很想就这么倒头睡一觉。皇后站起身,让人去搀一下贞贵人,然后孙长圆吩咐把那些待审的奴才先带下去看管起来。喜月俯下身来问我:“娘娘要不要回屋里躺一下?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出去吩咐小厨房做了来。”

我问:“你先去看看小格格怎么样?吃了没有,睡了吗?”

她说:“奴婢……”

她的话没说完,变故就出了。

因为喜月挡住了视线,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喜月的直觉反应是马上回过身挡在我身前,我就更没办法看见什么。

但是,喜月没挡住声音。

我听见惊叫,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很慌乱,然后是长长的一声惨叫,叫成那样,一定非常非常的痛楚。

惊叫的人有好几个,而惨叫的是乌云珠。

我听得出来。

“哎呀,快拉住她!”

“云妃娘娘!”

“这,快快!”

“云妃娘娘怎么了?把她拉开拉开!”

人乱走动,椅子翻倒,茶杯打碎,炭盆似乎也被踢翻了,殿里的动静彻底大乱,我用手推了一下喜月,“喜月!怎么了?”

喜月僵着,没动。

我用力推了两下,乌云珠长长的惨叫声就没有停,我听到喜福的笑声,很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云妃娘娘!你的花容月貌可是很美丽啊!太妃娘娘以前就总夸口说她的儿媳是美人!可是美人却不安分,亲王府太小了盛不下你!你当我没看见是你推太妃下去的吗?衣裳是贞贵人的,可是你的脸我也瞧见了!你总琢磨着怎么害人,长着这样一张脸,人却害了一个又一个!那回静妃娘娘去景福宫探你,你就想害她,后来做那只猫,又想害三阿哥。这会儿还想着害谁呢?”

皇后惊惶的又极力保持镇定的声音在喊:“快叉出去!叉出去!”又喊,“快传太医!快把云妃娘娘扶起来!快传太医啊!”

喜月终于撤开身子的时候,我看到喜福已经被堵上嘴拖到殿门口了,衣裳的一角还在门槛上沾带了一下,地上掉了一只鞋子。

而对面椅翻几歪,云妃在地下滚来滚去地挣扎,宫女吓得不轻,想上去扶她,却根本近不了身。

一只手被握住,我回头看到顺治贴着我的躺椅站着,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对于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震惊,所以回不过神来。

我晃晃他的手,他俯下身来,忽然紧紧地抱住我。

我又茫然,又有种空落的感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只是摇头,头埋在我肩膀上。喜月站在一边,好像变成了化石。

然后宫女和太监一起动手,终于把乌云珠给扶起来,准确地说是给架了起来,然后七手八脚地乱收拾。而太医则很快就到了——本来就是,李成蹊现在就成天地扎在永寿宫,成了常驻大夫。

“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次,还是没人理我。顺治稍微松了一下手,转头吩咐了一句,有两个太监过来,直接把我的软躺椅抬了起来,拐进了内殿。

厚厚的帘毡一放下,外面的嘈杂动静好像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喜月晃晃悠悠地像个游魂跟着进来了,然后皇帝也进来了。

这种时候我却突然认真想起不要紧的闲事——午膳呢?午膳还吃不吃?我现在觉得有点儿饿了。

我被挪到炕上,皇帝握着我的手坐下。孙长圆没多时也进来了,先打个躬。顺治站起身来,还不忘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去,跟着孙长圆走出去说话。

喜月脸色还是煞白。

说起来,今天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紧张,恐慌,惊吓……那么多的因素加在一起,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不怎么好看。

我的药端了进来,喜月照习惯先尝过了,然后又问过两句话,才把药端给我。看我一口气仰着脖子喝下去,又递过一碗清水来让我漱口。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气色逐渐在恢复,等把蜜饯递给我的时候,动作神态都已经变成日常水准了。

我又问了一次:“刚才出了什么事?”

喜月挥挥手让端药碗盥盆的宫女退下去,把手炉捧过来,眼帘一直垂着。

她越平静,我越不安。

“喜福她……”喜月做个深呼吸,“我其实也没有看清楚。”

“到底是怎么着,你说啊。”想把我急死啊。

“我就看见她扑到云妃娘娘身上去了,然后云妃娘娘就……”喜月又做深呼吸,一句整话掐成了数段才说完,“喜福她抓了炭盆里的热炭,就按在云妃娘娘的脸上了。”

我觉得我的呼吸好像没受影响,心跳也如常。

可是,好像就觉得哪里咚地响了一声,动静很重。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好像语言功能短暂地出现了一点障碍。

“娘娘,娘娘!”

喜月摇晃我。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干吗摇晃我,有点儿纳闷地问:“怎么了?”

“您把枣核吐出来啊。”

我想起来我刚才是含了颗蜜枣,可是嘴里现在却没有核。

咽下去了……

喜月先是想让我往外吐吐试试看,可是我吐不出来。她又怕我卡着喉管,赶紧让人拿水来,让我多多地喝水,先把核冲下肚里再说。

我们这里刚折腾完,顺治进来了,过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想吃什么。

“乌云珠她……”

想必孙长圆刚才来回禀的应该是这回事儿吧?太医给她看过了吗?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喜福又怎样处置了呢?

“眼珠烧坏了一只,半个脸都烫坏了……”

听着已经觉得可怖,疼痛的感觉似乎也会传染似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握着我的。

“喜福……她呢?”

刚才在她说以前的隐情的时候,就知道她肯定是脱不了干系,肯定,肯定是……但是现在又变成这样,她,她会……

顺治犹豫了一下,我又追问一句:“喜福呢?要怎么处置她?啊?”

顺治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你不要往心里去,反正也是个不忠不善的奴才。刚才拉出去……结果她又挣开,头直直地就撞石台子上了……”

“那……”

顺治展过手臂来抱着我,动作非常温存,说:“你别想这些了,好好将养自己是真的。”

我不弃不舍地追问:“你跟我说啊。”

他声音很小,像是怕吹落了雪花,惊着夜鸟。

“已经断气了。”

乌云珠有没有杀死贵太妃,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或者说,对于所有看她不顺眼的人来说,现在是不重要了。作为后宫的女人,容貌的意义犹胜过性命。

就算她没杀贵太妃,现在她的存在也可以说已经被抹杀。她脸上的伤会治好,但疤去不掉。毁掉的一只眼睛也无法复明。无论她是不是要为贵太妃之死负起责任,后宫都不会再有云妃这号人物。

我还没有学会“幸灾乐祸”,也许永远学不会。我只是觉得有些惆怅,历史是彻底地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独宠一时的红颜就这样在历史上如流星滑过。

而我得继续为我的将来、我儿子的将来,在这里奋力求存。

喜福的死就像大海上的一朵浪花泡沫,只有瞬间的存在意义,然后就被波浪吞没。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喜月替她打点后事,有一块葬身之地。抚恤都可省下,因为她没有任何家人亲眷。喜月连着几天都脸色苍白,我想,她心中的想法应该比我还要复杂。她和喜福以前要好亲密得就像两姐妹,后来她为了喜福的变化而痛心愤怒。现在却更知道,就连以前,喜福也不是她所认识的、她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也许她一直都是戴着一个面具在众人面前粉饰亮相,也许她真实的性情就是天真娇憨远离一切污秽和阴暗。但是最起码,最后她的告别方式,让人刻印进心里,永远也不能遗忘。

其他真相又有谁知道呢?

人已经不在了,再追想以前,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位前任胡太医没有传到,似乎是已经远离开京城回原籍去了。他倒是一个聪明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保命平安的最好办法。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他易位而处……

只可惜不可能。

顺治与我之间,似乎是恢复了往日情景。但是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经过这么多的风波和变故,心里抱着的天真想法都摔碎摔掉了,现在的我再实际不过。我对他有说有笑,因为他是大老板,是皇帝,是玄烨的爸爸,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得对他尽一个妃子应该尽的义务。

但是,以前曾经萌芽过、燃烧过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泼熄了、掐灭了。

在皇宫里,可能会找到许多人一生中梦寐以求的珍宝和梦想,但是这里找不到爱情。

他心里有没有数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也许我们都学会了不再把心事那样坦白地表露出来。我也好,他也好,都是如此。

玄烨三岁了,穿戴着锦缎团绣的小衣小帽,被奶娘领进门来,十分规矩地给太后跪下行礼,然后给皇帝皇后请安,接着才轮到我。

他奶声奶气地说着别人教导的话,但是眼里浓浓的孺慕之思和渴盼之情,一望即知。

太后很给面子,笑着说:“才两天没见额娘就想成这样子了,过去让你额娘看看是不是长结实了。”

他露齿而笑,肉嘟嘟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肉涡儿,然后忘了规行矩步,像个小火车头朝我冲过来。

我一把抱住他,只觉得鼻酸,然后赶紧把眼泪憋回去,摸着他的小脸儿,笑着低声说:“真是结实了,抱着都沉。”

他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额娘,我晚上梦见你,你就这么抱着我的。”

我百感交集,说一句:“乖。”

他又问:“妹妹呢?”

“在那边屋里,我让奶娘抱她过来好不好?”

他从我腿上滑下去,扶一扶歪掉的小帽,“我去看妹妹。”

看他撒腿就跑,奶娘嬷嬷宫女太监都像慌张的鹌鹑一窝蜂地跟上去。

太后笑着喊了句:“玄烨慢点儿!”

后宫里这段时间只有一个格格降世,皇子仍然只有两个,二阿哥福全和我的玄烨。太后不待见福全,对玄烨却爱若珍宝,已经着人教他背书认字。

我不是傻子,太后的意思我看得出来。

顺治对这个情况也是默认的。

皇后呢?皇后自从云妃的事情之后安分多了,不知道是她被什么事触动了,还是在太后那里领了什么教诲。她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起码她表面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宽容的六宫之主模样。淑妃坐在我的下首,帕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凑过头来小声说:“玄烨可真是虎头虎脑的,眼睛像你,不过嘴巴下巴什么都像皇上。”

我笑笑。淑妃和她的皇后妹妹不亲了,和我的关系却还能保持良好。

“额娘!”

玄烨人没到声先至,牵着他妹妹跨过高高的门槛。不过他是跨过来了,他后面的我那位娇宝宝澄儿小格格可跨不过来。奶娘及时援手,捞了她一把,待进了门里又松开手。

大小孩儿拉着小小孩儿,扭扭地不太稳当地走到跟前,一齐扑到我身上。

我拉着大的抱着小的,这一刻我真是满足无憾。小澄儿爬上我的膝盖,和她哥小时候一个毛病——又瞄上了我鬓边戴的花。这东西摆在盒子里放在桌上她都不会有兴趣,唯独就喜欢到我的头上去摘。

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他们两个,都从一点点的小肉团,长到现在会跑会走会说话的精灵小人儿,中间我曾经担惊受怕日夜难安,也曾经惊喜悲伤渴望祈祷……以前刚刚变成静妃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可以找机会混出宫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是,却想不到会多了这两个甜蜜的负担啊……

现在我怎么可能抛得下他们两个?

玄烨放在太后这里,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澄儿的名字是我取的,就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后。

皇后虽然那时摆出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的态度,但是在太后和皇帝的明示暗示之下,这些事情最终都化为无形无声。无论是乌云珠对我的无稽指控,还是喜福揭发出来的乌云珠的所作所为——对于皇后来说,能够除去眼中钉是首要。但对于太后来说,后宫应该和平安宁,不需要那些刺激、新闻,又或是翻旧账。

乌云珠当时以养伤的名义被挪出景福宫,挪到哪里去是个未知。总之我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人提起过她。就像以前消失的许多人一样。想必以后也会有人继续这样在后宫里无声地消失,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太后招手,让人把澄儿抱过去,喂她吃点心。这小丫头长得非常讨好——不是说她长得怎么怎么美,而是她会长,很像太后。据太后身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说,澄儿和太后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上次听个宫女在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你看三阿哥,再看小格格,生来就是福好命好大富大贵,像咱们,再投胎一百回也是奴才秧子一辈子翻不得身。

皇后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那简直成了她的招牌表情。不管何时见她,差不多她都是这个表情,僵硬得好像瓷烧的面具。

玄烨在我身边腻了一会儿,我掰了几颗小核桃给他吃。他又跑过去领着他妹妹,两个人去庭院里玩儿,太后急忙让人好生跟着,千万不能摔跤。

玄烨的生辰,哪回都比别人隆重,就是这次我跟太后已经讲好,不要给他操办什么,只是一家人在一起聚聚说说话,就已经很好。别给他养成了骄横的性格,觉得自己太宝贝太重要了,对孩子也不好。太后深以为然。所以今天慈宁宫里,就只有我们这么几个人。说过话,坐着喝茶很无趣,所以很自然——围起桌子,开始打扑克。

太后,皇后,我,淑妃。皇帝被排斥在了圈外,他摸摸鼻子,笑嘻嘻地坐在太后身后看牌,不停地出谋划策,应该出这张不应该出那张。太后嗔他,“行了,帮不上忙净添乱,你到一边儿坐坐吧,回头少不了你吃的。”

皇帝当然假意不答应,逗得太后呵呵笑。

然后他又搬凳子坐到了我后面来——皇后还坐在我对面呢,他这一碗水明显地是端不平。

不过大家都是经过场面的人,没一个表示诧异、不满,又或是别的情绪。

所以我也可以装作没事地洗牌发牌,权当他不存在。

好在没玩两圈儿他就又转移了阵地,说要去看两张要紧的折子,太后凤手一挥,批准他先去了,不过中午给小玄烨摆的生辰宴不准迟到缺席。

他一走,屋里就显得更融洽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起来如此。皇后还给太后说了个笑话呢,虽然一点儿也不好笑,但是太后很给面子地展露笑容。我凑着洗牌的空儿给太后猜脑筋急转弯。当然这题目在现代人人都知道答案,对太后来说也不算难。有一个人炒豆,红豆绿豆一起炒,然后倒出来后,两种豆自然就分开……

太后到底是太后,只愣了不到五秒钟就弯眉而笑,“红豆绿豆各一颗。”

皇后恍然,淑妃不失时机地来一句,“哎呀这也能想着,我可就猜不到。”

这种简单讨巧又能娱乐大家的脑筋急转弯我肚子里还有一堆,挑几个合适的出来讲,又再打两局牌,就到了摆午宴的时候。

玄烨是小寿星,可是风头却全让澄儿给抢了去。太后拿出的礼物她先抢到手里,皇后淑妃送的贺礼她瞅着也两眼放光,这个财迷脾气真是……

玄烨倒是很大方,说:“妹妹喜欢就都送给你。”

只有顺治送的礼他闺女没看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这东西小澄儿看都没多看一眼,玄烨倒是很欢喜地把东西收起来。然后分座次坐好吃饭。小澄儿上午吃了点心,喝了点儿汤就跑开去玩儿了。玄烨爱吃冬笋,也喜欢炖得烂烂的酥肉汤锅,吃了不少东西,小脸儿通红发亮。

太后也是心情大好,快吃完的时候玄烨说想去永寿宫陪小澄儿多玩儿一会儿,太后也慷慨地点头答应。

不过跑了一上午,澄儿吃饱了没多会儿就睡了,玄烨坐在我腿上,搂着我的脖子不松手。喜月在一边把吃的玩的摆了一桌子,唯恐不周到。他一眼都不看,头靠在我胸口,安安静静地陪我坐着。

“额娘,你平时要想我就多来看看我,我也很想你。”

我拍着他的背不说话,一直到他就这么在我怀里睡着。

“娘娘,把三阿哥抱里屋睡去吧?”

我点点头。这小子现在几十斤重,抱着还真吃力。

把他放在床上,看他手脚舒展,睡得很安详踏实。我觉得心里又是甜又是酸的,许多味道搅成一团。

正想伸手摸帕子,一块天青绣边的丝帕已经递了过来,只是递帕的手却是……

我回过头,低声问:“你几时来的?”

顺治声音也低低的,“刚来。澄儿也睡了?”

“嗯。”

他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又看看玄烨,替他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地跟他一起走了出来。

“下午没事吗?”

“折子都拿过来了,就在这儿看一会儿。”

我点点头,让喜月去沏壶浓茶来,然后在书案上替他理出地方,挽起袖子磨墨,把朱砂什么的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