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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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陷阱

我认为清静寡欲的师傅,也会和二郎神那样声名狼藉的神将有私……我发现我白白活了这么多年,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

师傅住的地方叫做小松桥。在一片云雾中,一座小桥凭空架出来。若是不上这座桥,你在这地方转上十年也不会找到任何人影。但是上了桥之后,走到桥的那一端,就会看到一片碧绿莹然的竹林,竹林中有两间精舍。

师傅就住在这里。

我想师傅是个喜欢绿色的人,不然不会找做伴儿的姐妹的时候,找的也是青色的蛇,收个徒弟也是条青色的蛇。

我拿起小锤,敲了一下桥头的云板,扑喇喇一声,一只白色的大鸟从竹林中蹿出来,啪啦啪啦地拍着翅子,清脆悦耳地叫了两声。

我朝它招招手,它飞过来落在我肩上,张口说:“翠儿姐你好久不来了。”

“嗯,有点儿事在忙。”我摸摸它的小脑袋,“师傅呢?”

“居士正在闭关。”

我从袖子里摸了一小袋东西给它,这只白翅鸟欢天喜地叼着袋子飞走了。

我始终不明白,它跟师傅修行了这么久,为什么还对干煸虫子干这种东西有偏爱。

想当然我那温柔贤惠讲究品位的师傅是不会给它弄这种东西吃的,我一边琢磨,一边穿过竹林,进了院子。

院里有株桃树,开着满树繁盛的花。虽然桃花并不是我喜欢的东西,但是开得这样喜庆也不讨人厌。

我捋捋头发,正想去敲门,屋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我师傅一身白衣站在门口,青丝如瀑披散了一肩,脸庞带着美丽的红润,就像树上的桃花一般。

“师……”我正堆起一脸笑,师傅却推了我一把,自己也走出门来,顺手又将门带上了。

我愣愣地摸摸脑门儿,师傅怎么了?恼我很久没来看她?可是上次来她还嫌我来得太勤了呢。

就算我隔了一阵子没来,也不至于气得不让我进屋吧,我师傅的涵养几时变得这么差了?

“师傅?”我眨巴眨巴眼,瞅着她。

“翠儿……你怎么来了?”

“师傅你不想见我啊?”

师傅连忙说:“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

可是眼下事实明摆着,连屋都不想让我进呢。

“屋里太乱,没收拾呢。”师傅掠了掠头发。她成仙之后就不太在意外表,在我面前更是从不拘束,我和师傅几百年都是这么随便过来的。可今天师傅怎么……大白天关着门,披头散发,还破天荒地不让我进屋。

一定有问题!

我点头答应着,嘴里说:“师傅我渴了……”

师傅点头说:“好。”一边喊,“小白——”

我连挥手,“小白吃……好吃的东西去了,这会儿肯定叫不回来。”

师傅叹了一声,“又吃些脏兮兮的东西。”然后自己走到旁边那屋去给我倒水。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呼的一脚就踢了上去。那扇脆弱的门嘎吱裂个大缝,重重地弹开了。

屋里的确有点儿乱……因为有个男人。

那人一点儿不慌乱,靠在床头还朝我微微一笑,“翠儿来了?”是二郎神君。

我师傅慌忙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嘴张了两下,却冲屋里那人开嚷,“叫你快走的,你怎么不动呢。”

“没事没事儿。”我连忙挥手,“您坐着吧——今天不出公差?”

他笑,“出到这附近,来遛弯儿。”

我笑,“您慢慢遛。”

师傅一脸恼羞成怒的样子,将那破门又重重地带上。

我笑得一脸贼兮兮,“师傅,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啊。”

师傅关上了门,表情总算自然了些,“别乱说。”

“这又不是坏事。”我抬抬下巴,“二郎神君也算是天庭排得上前十名的美男子了。”

师傅只是摇摇头,我们走进另一间屋里,师傅给我倒了一杯香露茶。

“你们……好了多久啦?”

师傅只是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你今天怎么突然跑了来?”

“哦,”我说,“我来看师傅还得挑良辰吉日吗?师傅的家还不就是我的家?我啥时候回家不是回啊。”

“少贫嘴。”师傅没好气地说,“你玩疯了,哪会想起回家来。说吧,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东西不好找,到这儿来翻腾?”

师傅真是了解我。

“师傅,我们旧居的阵法口诀,你告诉我一下。”

“你要拿什么去?”

我有点儿扭捏。刚说过师傅,其实我自己也春心跳跳像揣着只小猫。

大概是春天来了……也不是,外面还冰天雪地呢。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不远啦不远啦。

“拿葆春丸。”

师傅抬起头来看看我,目光像秋水像明镜,看得我心里清清楚楚的。

我从小在师傅面前就从来没藏住过话儿。

我在心里整理组织语言,我和玉荇是如何如何认识的,总结出一二三款。我们打算如何如何发展,再列个四五六条。

可是师傅竟然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拿了纸笔,将阵法的口诀写了给我。

我纳闷,又有点儿失落。就好像一个小孩儿逃了一天学,回到家发现谁也不问他,又觉得轻松又觉得很受冷落。

“你也大了,什么事自己也可以做主。”师傅将纸折起来递给我,“不过听我一句,葆春丸还要药引子。你先给他吃药,等一年两年过去了,再给他药引。”

我不解,“为什么?”

师傅一笑,“你听不听话?”

我点头。

“听话就行了,你去吧。”

我知道葆春丸的药引就是做丸药时用的那眼泉水,李大叔当初和我说得很清楚,还将泉水也灌了一瓶儿给我,我都收在一起了。

要是没有泉水,葆春丸吃下去也就当个美容丸,没什么大用。

要将那个泉水喝了,引发了药性,这个人才可以青春不老。

师傅是不放心我吧?师傅不问我,我也没机会说——玉荇不是那样的人,我完全没必要将药和水分两次给他的。

可是师傅的话我从来没有不听过。

分两次就分两次吧,常言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离开院子回去的时候,小白翅估计还躲在窝里吃虫子干儿,不知道二郎神君走了没有。

师傅在想什么呢?是因为太寂寞了,还是……因为更多更复杂的我理解不了的原因?

我摇摇头,想不明白。我兴冲冲奔向西湖老家,打开阵法进了洞居,翻箱倒柜地找出葆春丸,装泉水的瓶子和药瓶放在一起,我想了想玉荇的笑容,又想了想师傅说的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带上泉水瓶子。

一来一回已经耗了两天了。

玉荇肯定在想我吧?得想办法将他哥的问题解决。在师傅那里被二郎神君意外地一岔,我忘了问师傅呢,那臭药到底有没有解法。要是没有解法,玉荇还脱不开身,我就得陪他在那落后的地方再一起熬……一直熬到他哥不臭了回来继续当皇帝,我们才能离开。

不过……我偷笑,和玉荇在一起,落后就落后吧。反正我可以将他当成全方位立体式娱乐项目,活色生香的我也该知足。

我回到皇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总是夜长昼短。不过我想玉荇也不会介意我回来得晚,反正平时这个时候我们也刚好要开饭,我算是踏着饭点儿回来的,一点儿不耽误事儿。

秋实宫的东书房里亮着灯。以前我奇怪过,为什么皇帝不爱去住大永宫而跑来住秋实宫呢?

不过后来我自己住着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大永宫的暖炕不一定有秋实宫的烧得好啊。

我穿墙而入,为了不吓着人,我是穿到书房后那间耳室里的。外面书房里肯定有人,但是以我的经验来说,只可能有玉荇一个。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玉荇果然正坐在桌前伏案书写。我伸过手去蒙住了他的眼睛,笑嘻嘻地说,“猜猜我是谁?”

“调皮样!”他将我的手拉开,回过头来看我。

“一路辛苦了吧?”

“不会啊。”我皱皱鼻子,“很顺利的。我本来以为我师傅会不高兴,或者反对这件事呢,可她一点儿也没介意。”嗯,药和水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反正……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

“是嘛。”玉荇笑容温和,端了杯茶给我,“手冰凉,喝点茶暖暖。”

“嗯。”我端过来一饮而尽。不是我说,参茶的味道总是这么怪,而且颜色也很难看,有点儿褐黄,又有点儿发暗红,好在不怎么苦,反正和这个比起来,我更喜欢燕窝,“下次别喝这个啦,容易上火,冰糖燕窝就不错。”

“好。”玉荇替我捋一下头发,“师傅大人这么好说话的吗?我还以为她肯定会要我付天价的聘礼才能娶她的宝贝徒弟呢。”

“哎呀,你说什么啊。”我的脸上热热的。

娶……娶我啊?我们还是头一次提起这个来呢。我搓搓手,刚才在外面飞了半天,手脚都冰冰凉,“我师傅早成仙了,才不会要什么……聘礼呢。”

玉荇轻轻拉着我的手,“冷吧?上炕去暖暖。”

“嗯。”我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有三天没见着了,我们这也算是小别……

“你好像瘦了点啊。”

玉荇轻轻环抱着我的腰,温柔地说:“为伊消得人憔悴啊……还好你回来得快,要是再等几天,我弄得形销骨立不成样子,恐怕你就不认识我了。”

哎呀哎呀,玉荇坏死了,几天没见居然学得这么甜言蜜语了!

“啊,是了,那个药丸你带来了吗?”

“当然啊。”我从他怀里轻轻挣出来,从怀里摸出小药瓶儿,“喏,就是这个了。”

我拔开塞子,将药丸倒出来,黑糊糊的一粒药,但是却异香扑鼻。

“这就是?”

“是啊,”我将药托在掌心,“看着不起眼吧?可是这药配起来多么费料费时啊。当时配这药的时候,那位仙人是给自己的徒儿吃的,因为他也是第一次配,找料也不易,所以制了三丸,一丸给了他徒儿,一丸给了他一个关系很要好的女仙,另一丸就是这个了。要不是我上山下海地帮他跑了很多腿,他才不舍得呢。不过呢,这个他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他说我可以吃了这个来养颜的,不过我本来长得也不算好,这个药我吃不吃没关系,嘻嘻,现在便宜你了。”

“就这么吞吗?”

我白他一眼,“天!这么大颗你吞得下啊?看不噎死你!嚼碎了,用水送服。”其实应该用那个泉水送服的,不过就算分成两次也没关系。等我带玉荇去给师傅看过了,我再拿泉水给他喝。

“然后呢?”

“然后什么啊?”我笑,“没什么然后啦,这个药也不用再推宫过血啦或是用什么先天之气疏通经脉的。你别这么啰唆了,吃完药我们吃饭吧,我饿了。你今天让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嗯,有好些。”玉荇将药拿起来,放进嘴里咀嚼,倒了温水,一仰头都咽了下去。

“好吃吧?”我笑笑,“我虽然没吃过,不过听吃过的人说是一股莲子味儿,肯定不难吃。”

“嗯,的确是一股清香。”玉荇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站在那里,表情似乎有些欷歔。

“不要想太多。”我拉着他的手,“我知道你肯定还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我师傅他们管这个叫俗缘。其实成仙并不一定就要断俗缘的,我们不会离这里太远,你想回来看看的时候就可以回来啊。”

“嗯。”他点点头,“你将衣裳换换吧,咱们吃饭。”

有个宫女捧着衣裳进来,我看了一眼,笑着说:“又做新衣服给我?其实用不着,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能穿几天呢?对了,你和你皇兄联系过没有?和他说了这件事吗?”

“我已经送了信出去,不过皇兄还没回复……”

那个宫女抖开华丽的裘皮比甲替我套上,蹲下身去替我系上扣子。

“他会不会不同意呢?”我有些担心,不过也不太放在心上。他阻止有什么用,我完全可以将玉荇打包走人,至于他的烂摊子要怎么收拾,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身后不远处玉荇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很冷,很尖厉,陌生得简直不像是玉荇的声音,“我当然是不同意的。”

我一愣,转过头来。

玉荇站在宫殿门口,他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须发皓然的老道。

“玉荇……”

我的声音忽然一哽,身上那件比甲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里面生出许多倒刺来扎进我的身体,我浑身像被雷电击过,痛,痒,麻……我扶住炕沿,试图将那衣服扯下来。可是那古怪的衣服根本扯不开,越扯反而勒得越紧。

外面的丝绸和毛皮已经被我拉脱,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绳网。

“这是……为什么?”

我再笨,也看得出这是针对我的暗算了。

那个给我穿衣服的宫女站起身来,将厚厚的刘海拂起,抹去脸上的易容,对我微微一笑,“小表妹,好久不见了。”

“表……姐?”

她笑得异常妩媚,“没想到吗?”

“你为什么……”我仍撕扯那绳子,可是手上却渐渐没了力气。

“不用白费力气了,你刚才喝的参茶里可是下了你们蛇妖最怕的药。这个捆妖索……你也是绝对挣脱不开的。”

“表姐?”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身上的绳子越来越紧,已经箍进了肉里。力气也越来越微弱,我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表姐美艳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你觉得我和你真有什么亲戚关系吗?你天资又差,人长得又丑,凭什么混得比我要好?你不就是拜了一个好师傅吗?不然你能有现在的风光?”

她说的话……为什么我都听不明白呢?

这世道是怎么了?我的目光越过她,看着站在门口穿龙袍的男人。

他是我的玉荇吗?

如果是他哥哥假扮,我可以看得出来的……难道是……

表姐的手伸过来叉住我的脖子,“你还折腾什么?将元牝珠吐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喘不过来气,浑身上下痛得像被火烧,身体里面好像有许多把刀在乱绞乱刺,被她掐着脖颈拎着,我眼前发黑,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我到底喝了什么?雄黄?不,没那么简单……

脖子上那双手越收越紧,指甲掐进皮肉里,血流出来,热热地沿着皮肤向下淌。

这是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脖子上的钳制忽然松开了,我瘫在地上,无法控制地现出了原形。那些绳子依然紧紧地锁在身上,痛得都有些麻木了。

“……她自己不吐出来,我们也强取不了……”

这一切都听得模模糊糊的。

玉荇呢?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是玉荇吗?

不是的,玉荇不会这么对我的,那……那么那个人是谁?是皇帝吗?

不,不会。虽然玉荇说过他们长的相像,但是我不会弄错,不会……

师傅说过:人心如鬼蜮。我以前一直觉得她在危言耸听。抑或是她自己吃过亏,所以加倍地小心。

可是……人心真的这样么可怕吗?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谁……

玉荇,玉荇,你在哪里?站在那里算计我的真的是你吗?

你若是不爱我,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不会纠缠,也不会伤害你。

你若是想要长生不老药,那也没有问题。就算我们不是爱侣,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送给你的。

你想要什么呢?

表姐呢?你又想要什么?你又为了什么?

师傅一直不喜欢她,虽然以前也有来往,但是师傅一直说我们不是同类,练的功法也不同,所以没有教过她什么东西。

可是从前她被道士捉住,也是师傅救了她的命啊。我们之间只有恩,没有仇。

师傅只是说过,不太喜欢她。

不太喜欢她。

师傅是不是一早就觉得表姐心地不好?还是……还是那话是说别的事情?

那几个人说着话,我只听见最后一句,“那就将她炼化了,我不信内丹还炼不出来。”

眼前彻底一片漆黑,我觉得自己朝无尽的深渊里一直掉下去。

醒过来的原因还是因为疼。

可是,不一样……我没睁开眼已经觉得自己被一团刺眼的红光包裹住,等到睁开眼之后,满眼都是跳动的狰狞的火苗。

那些火苗像刀子一样,舔在身上就像剐鳞剥皮似的疼。就像以前蜕皮的时候,变成人类的身体强行从蛇皮中剥出来,血淋淋的,那么疼,那么惨……

这不是一般的火……

应该是修罗红火吧?

疼……真疼……

蜕皮的时候知道这种疼是有代价的,是值得的,可以咬牙忍过去。那还是师傅给我吃了许多护心的丹药……

可是现在这火似乎没有边际,触目所及的地方都是红的、烫的,上面看不到顶,下面也没有底。

一直要将我烧成灰,烧得只剩下骨脂和内丹吗?

那样的话连魂魄也不会留下的……

表姐,玉荇……

你们真的这么狠吗?我没有做过坏事,没有害过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和疼痛同样难以忍受的是干渴,满口都是腥涩的苦味,舌头紧贴着上腭,像被焊铁给牢牢地焊在了一起,火焰像是从口鼻中直钻着烧进来,一直烧到肚腹中……

手软,腿软,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觉得自己要被烧化了,烧成一堆渣、一堆灰烬。

身上被火烧得痛,可是心里更痛。

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也流不出眼泪。

我也不想挣扎了……这样的挣扎,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

好像我所认识的一切,顷刻间都塌陷颠倒,表姐,玉荇……是不是还有别的?我认为清静寡欲的师傅,也会和二郎神那样声名狼藉的神将有私……

我发现我白白活了这么多年,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

耳边是火焰扑腾呼啸的声音,我觉得头越来越沉,身体的大部分好像已经烧化了,化成搞,化成灰……化为乌有。

就这样吧,也不坏。

混沌之中,好像还听到巨大的声响动静……但是那些,已经和我都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