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四月的这天中午,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不厌其烦地下着,偶尔温润的阳光会费力地钻出来一阵,可是来不及不等少女琢磨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换上鲜艳的春衫,雨云又夺去天空的明亮,一切重又落入潮湿灰蒙。
这个时刻市公安局的三级警司何婉怡正在食堂排队打饭,她的上司刑侦队长老刘突然匆匆跑来在门口冲她说:“何婉怡,快来会议室,现在马上要开紧急会议,你负责记录!”
婉怡连忙从人群里钻出来说了声好,转身把饭盒交给旁边的同事代劳,然后一溜小跑地去了刑侦队的会议室。她进去的时候很惊讶小小的会议厅里有这么多人,不止他们整个队的人全部到齐,刑侦处的李处长、局里分管犯罪调查的秦副局长竟然都在座。
“一定出什么大案子了。”看着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郁,她心里暗暗想。
“人都到齐了吗?到齐就开始了,刘队你先介绍一下这起案件的情况。”
刘队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眉眼里处处透出精明强干,他点点头:“昨晚11点30左右,我们接到国际友好医院小卖部老板娘的报案,说有人在医院的后停车场被绑架,因为背光,疑犯面部特征不清楚,只知道是男性、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被劫持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当时正在停车场内拿钥匙开行李箱,疑犯袭击她以后,将她连人带车一起劫走。因为是医院内部的小型停车场,所以监控系统并不完善,没有什么有利证据证明被害人身份和疑犯的作案手法。但是据当天停车场的工作人员回忆,场内唯一一台宾利雅致是LF国际航空集团名下的车。”
他点了根烟,吸一口继续说:“在医院的记录里,LF总裁Chirs林以墨当晚10:40分因哮喘发作入院,所以时间上基本吻合,于是我们进一步从外貌特征证明——被绑架人应该是Chirs林的未婚妻聂笑笑。这里……”他起身把会议室的窗帘拉上,打开正前方的投影机,“有我们短时间内在网络上整理的一些关于Chirs林的介绍,虽然不是很详细,但却非常重要。”
会议室里十几道视线齐刷刷盯住投影仪上被几个高大保镖簇拥的年轻男子,那是个身形高挑却有些单薄的青年男子,照片中的他正低头准备上车,角度刚刚好可以看清楚雪白宽阔的前额以及秀丽挺括的鼻梁。
“Chirs林,中文名林以墨,美籍华人,原LF集团董事长David林唯一的孙子,现年25岁。四年前David林去世,林以墨以21岁之龄继承了林氏所有LF股份,被董事会推举为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是整个企业中最年轻的高层领袖。”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会议室里轻微的议论声和惊叹声过去以后才接着道:“众所周知,LF集团地位举足轻重,不论在国际还是国内都有非常大的影响,我们已经确定被绑架者身份后马上便向上级做了汇报,局长批示:决不能让林以墨的未婚妻在本市发生任何意外!”
“不过今天上午我们去见林以墨的时候吃了闭门羹,他显然不太认同我们的想法……”刘队皱了皱眉头,像是回忆到了什么令人觉得不愉快的细节,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熄,“一直以身体不适为名拒而不见,只派了自己的秘书跟我们联络。他的秘书态度相当强硬,一口否定被绑架的女子是聂笑笑,并坚持聂笑笑只是有事暂时离开。鉴于林以墨的身份特殊,我们不方便用普通方式来对待,所以只能无功而返。”
“他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未婚妻被绑架?什么人会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这么清楚,时间地点估算得这么准确,几乎是刚下飞机就下手了。”一个警员提出疑问。
“林以墨接手LF以来,行事风格狠辣刚硬,前年因为恶意吞并一个小航空公司被人发过恐吓信,去年又在公司内部大举裁员,为此有人抗议从纽约LF集团大厦的顶楼跳楼自杀。事后曾经引起轩然大波,可不知怎么又被压下去了,不过据说有人在他的别墅门口集会,他和家人出门的时候甚至被人扔过鸡蛋。相信看他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如果疑犯是出于报复目的绑架他的未婚妻,必然会对他们的一切动向了解得相当清楚。”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局长补充道:“一般富豪遭人绑架,出于安全或其他考虑家人大多不肯报警,宁愿支付大笔赎金,就算警方要介入,也会被他们拒绝,我估计林以墨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如果这次疑犯的目的是报复,那么聂笑笑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我们必须在问题发生前迅速解决,不能演变成一场国际犯罪!所以我们初步决定,这起案件分两头进行,一边追查犯罪人的线索,一边说服林以墨同警方合作。”
会议室里一阵静谧,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看上去简单的问题其实一般是最棘手的,这些优秀的警员宁愿与最凶恶的罪犯打交道也不愿意和这种手腕通天的富豪有瓜葛……远远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我去……让我去见林以墨吧!”
婉怡慢慢站了起来,面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乌溜溜的眼睛深处有着一种奇怪而稀薄的悲伤。
“我……会说服他,相信我。”她轻声对大家说道。
时间像是没有止尽的海,淹没了一切一切,却不能淹没回忆。曾经熟悉的名字再次重新出现在面前——而且离得这样近,让何婉怡的心犹如被强大电流通过,麻痹又痛楚。夜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或许是这几年里她心情最好的写照,最后分别时与笑笑决裂的场面像一把利剑凌迟着她的心,最最要好的朋友之间已经竖起了一堵厚厚的高墙,那堵高墙隔绝着一切,让她几乎不能想象她们曾经那样亲密地相互依偎。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要保护你,笑笑!”婉怡默默地对自己说。
林以墨的病房是整间医院里最没有医院气息的地方,对于他肯与何婉怡单独见面,让一众警员觉得惊诧莫名。
“我和他是旧识。”婉怡这样对大家解释。
“真的?你跟LF总裁是旧识?怎么没听你提过。”大家更加惊讶了,言语中已经隐隐有了羡慕。
婉怡艰难地笑了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有多么不愿意成为他的旧识。她多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到当年,不去答理那个仰头在树下发呆的孤单少年,那天斑驳树荫下的光影照在他身上,让她一时心软,错误地觉得那个美丽的少年脸上的神情茫然又寂寞——如果不认识他,那么,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轻轻推门进去,看到他。
林以墨的容颜与当年相比并没几分大的变动,或许由那时的青涩变得老成了一些,但是依然是一张雪白秀丽的芙蓉面,听到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婉怡姐姐,好久不见了。”
他面上的笑容极为清浅,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那是笑,婉怡看着林以墨玻璃珠子似的清澈眼睛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战,当年的一切像潮水般的涌入脑海。事实上,至今为止她也没搞清楚,那时林以墨状如孩童般的言语为什么就能那么准确无误地将她洗脑,几乎像是一种用诡异魔法下的蛊惑,然后她便将整件事情发展到如此无可挽回。他,是不是早已经看到了结局?又或者,这一切根本都是在他的操控中?整件事在他眼里简直如同一个游戏,在他们三人将他当做孩子的时候,他却将他们全部变成了手中玩弄的棋子,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当年对林以墨由衷的喜爱如今已经变成了恐惧和警惕,这个一时荒诞捡回来的孩子根本就是个同时拥有着天使般纯洁的外表和蛇一样狡猾阴毒心肠的人。
他们互相客气地问了好,又寒暄几句,婉怡方才切入正题。
林以墨如婉怡所想一样对笑笑被劫一事持否定态度:“快做新娘子的人很紧张呢,笑笑说她想一个人待几天,你知道她有时候就喜欢当鸵鸟。”
“就这么放下生病的你不管?这不是笑笑的个性。”
林以墨淡淡说:“我这样的情况一年总有好几回,别说我本人,她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是我让她去散散心,别闷在这医院里。”
婉怡有些发急:“林以墨,你的确很聪明但别人也不是傻子,这是一起显而易见的绑架案,为什么你不肯跟警方合作?现在是你在当鸵鸟!”
林以墨垂下眼睛,乌黑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形成一轮新月弧形,他有些疲倦地往枕上靠了靠,似乎已经对谈话失去了兴趣:“如果你是来恭喜我们,我说声谢谢;如果不是,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没有精神回答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虽然我们很久没见,但是真遗憾,我有些累了。”
说这话时,一直守候在外间的漂亮女秘书马上进来,对婉怡做了个请的姿势。
婉怡抬起头,紧紧抓住床栏边的金属杠:“我还有一些话,让我说完!”
看着他始终不再抬起的眼睛,她一字一句说道:“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爱她,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没有朋友,但是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请相信我,笑笑现在真的很危险,我们这种城市的绑匪不会像纽约的黑帮那样遵守游戏规则,收不到钱他们会撕票,可是即便收到了,他们也照样会杀人!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录过多少因为绑架而死去的人的名单?”
林以墨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阴云密布,他狠狠喘了口气,语气里已经掩饰不住愤怒:“何警司,你现在是在恐吓我吗?我还叫你一声婉怡姐姐,是因为记得你当年的情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认识笑笑,别拿这点跟我得寸进尺!”
“我多不希望有你这种情分……而且我说的是实话,”婉怡的声音微微低落,却依然掷地有声,“你难道以为我会咒她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得罪过多少人,说不定就是那些人买通了这边的黑社会绑架她借以打击你,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是要钱这么简单!林先生,你难道要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牵连到笑笑吗?听我说,这个城市还是警察的天下,除开跟我们合作,你别无选择!”
林以墨的脸色一变再变,过了一会忽然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你很恨我吧,何婉怡?”
婉怡怔了怔,低声辩驳:“现在扯这些做什么?我又为什么要恨你?”
“你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话,一切都不会变,你和笑笑还是好朋友,康雷还会在你们身边,就像几年前那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没有我,现在这个局面也迟早会变成现实——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林以墨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改变不变的结局,一切都是你的心魔作祟,我不过是比你自己更早发现了你内心的贪念,人在想要得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同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而你,竟然贪心地既想得到爱情又不失去友谊……呵,怎么可能?”
婉怡觉得自己像个在夏天的毒辣烈日下步行了良久的人突然掉入了冰窟,寒冷与酷热同时席卷而来,让她像打摆子似的抖起来,林以墨轻而易举地挑起了她对他无法容忍的痛恨,她咬牙切齿地道:“是!我恨你,上帝知道我有多恨你!”
林以墨面对她的激烈言辞倒是忽然笑了,他疲惫地拿手撑住额头:“你瞧,这才是你的真心话,我并没有要激怒你的意思,只是不喜欢你头先假惺惺的样子,何必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呢?大家又不是才认识三两天。”
他时常自诩自己是世界上最爱笑笑的人,因此很讨厌婉怡那种高高在上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关心笑笑的模样,于是忍不住刻薄了她几句。可是赢了她又怎么样呢?笑笑还是不会回来,婉怡的话更是让他止不住的胆战心惊——如果笑笑真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受到了伤害怎么办?自己这边虽然已经在彻查,但是到底比不上警察局人多势众。要不要跟警方合作呢?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不想跟你继续斗嘴,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阵再与你联络。”
婉怡自然不肯,刚要开口说话,林以墨枕头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把抄起来,看到那个号码,脸色比先前又苍白了几分,也顾不得上婉怡在场便道:“喂?”声音竟然微微发起颤来。
看他如此神情,婉怡马上变明白了来电的人是谁,大气也不敢喘紧紧守候在一旁。她听得见他说:“你还好吗?……多少?……美金?欧元?……好……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林以墨一声不吭地闭目重重靠到枕头上,眉头紧蹙,无意识地将食指关节在唇边轻轻嗜咬起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至难理解的天大疑团。
婉怡心急如焚,几乎恨不得要把他摇一摇:“是不是绑匪的电话?他说了什么?”
Cindy乔看了看林以墨的神情,一把拉住她:“安静一点,让他静一静。”
过了好几分钟以后,林以墨缓缓睁开眼睛,用极为微弱的声音道:“我……要求跟警方合作,与你们一同将犯人绳之以法。”
面对这样的骤变,婉怡和Cindy同时一惊:“刚刚那个电话?”
似乎因为那一阵冥思苦想,林以墨已经精疲力竭,面上气色明显灰败下去,但还是强撑着吃力地坐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他们的大概位置了,何警司。”
“什么?”婉怡又是一惊。
他的眼睛像秋夜碧空里破碎的星子,抿了抿淡得不见颜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条件是我必须同行。”
婉怡和林以墨身边的保镖都被吓了一跳,却费尽心思也打消不了他这个危险的念头,他虚弱地靠在床头,单薄得几乎变成了一个剪影,但是却倔犟、强硬得像磐石,冷冷说道:“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婉怡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打电话回警察局请示,队长很恼怒:“瞎胡闹,不能答应!林以墨什么身份,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们这边已经有点眉目了,你先拉住他再说!”
她挂了电话,还在思量该怎么把上级意思传达,便听见Cindy在请医生准备:“对,我们需要一名大夫同行还有配备齐全的医疗车和一架轮椅……不适合移动?我知道,但是还是劳烦你们……没问题,这是林先生自己的决定,我们不会追究医院的责任。”
婉怡心急如焚,一把拉住她:“你这时候还凑这热闹?他坐都坐不稳了,你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Cindy看了一片漠然的林以墨一眼,再把眼光转向她,缓缓说道:“那么你认为现在世上还有谁可以阻止他?”
林以墨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记忆与思考本就极为累人,他平日里如玫瑰花瓣一般的面容这时已经显得憔悴无比,过了一会Cindy告诉他已经装备妥当了,才缓过神来说:“现在几点?”
“下午五点。”
他点点头:“去人民南路。”
婉怡疑惑得很,忍不住说:“人民南路?你怎么可以确定他们在那里?”
虽然明显已经疲惫得不想再多说只言片语,林以墨总算还是耐心回答:“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力。”说完这话他就不再做声了,显然是告诉大家不管愿不愿意相信都必须服从。
而事实上林以墨真的拥有着可怕的惊人记忆力,他是那种极少数甚至能记得二三岁时发生的事情的人,头先接到电话的瞬间,除开笑笑和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一晃而过,那是一种典型的江南小贩的叫卖声,拖长了声音:“甜酒,小钵子甜酒,小钵子原甘甜酒”几年前,当他往返穿梭于中美两国之时,经常陪笑笑一起回家,路上也曾经听到这把声音,当时他对这种奇怪的广告语不甚了解,笑笑对他解释道:“甜酒是一种食物,用陶瓷小钵子装成一碗碗的,北方也叫醪糟。”
“他的语调好奇怪,和你们的发音一点也不像。”
笑笑忍不住笑:“卖甜酒的大叔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南方方言十里不同音,你听不懂一点也不出奇,离这里五十公里地方的话连我都听不懂。”
他哦了一声又随口问道:“他经常都在这一带做买卖吗?”
“嗯,除开过年那几天休息其余360天都在,风雨无阻,很执著的一个人呢。”笑笑为此感慨了一会儿,“真快啊,小时候我经常在他那里买甜酒,那时候他还挺年轻的,现在都变成大伯了。不过也是,这么辛苦,头天晚上和上午要制作,下午四点准时从人民东路出发、五点左右到人民南路,最后一直到人民西路——不过还好,他生意不错,差不多都能卖完。”
林以墨说:“如果我是他,就去黄兴路,那里住宅区比这边要多,能卖得更多更快一些。”
“去,如果他是你还卖什么甜酒啊。”
这是他们一段无足重轻的小对话,但是谁也想不到这段对话对往后竟然会有如此深重的影响。
五点,人民南路!只希望那个卖甜酒的男人还像当年一样执著,永不改变自己的路线。
婉怡知道自己拉不住林以墨,她就算是警察也没办法限制别人的行动,只好再次打电话回警局求援同时汇报林以墨提供的消息,刘队接到她的电话迅速说道:“你安抚住他,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疑犯大概的方位,我们会尽快将人质解救回来。”
“你们也查到了?”
“嗯,仔细询问了报案的大婶,她回忆起另一个重要线索,当晚有一台出租车停在院外,一直到早上都没离开,那个司机的形迹非常可疑,我们已经查到了司机的住址正准备过去——很有可能出租车司机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他或许是被雇佣的职业罪犯。”
“是不是人民南路?林以墨说他们很可能在那里。”
电话彼端迟疑了一下,慢慢回答:“的确是人民南路,267号。”
婉怡还待说什么,电话已经被坐在旁边轮椅上的林以墨劈手夺下来:“我是Chris林,我要求警方采取措施,犯人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他动作太大,说话又急,引发了一阵剧咳,过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如果发生了任何可能危害到聂小姐的行为……击毙他!”
他说这话时面色苍白,神态冷漠平静,有种已经豁出去的义无反顾,好像对身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婉怡有些害怕,她庆幸林以墨手中没有枪,否则真是保不准会出什么乱子来。
等他挂了电话,Cindy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安心,她不会有事的。”
林以墨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将头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轻轻说:“这事不对,那人只要三十万人民币,还让笑笑嘱咐我不要报警……她胆子一向都很大,怎么会这样乖乖听话?”
Cindy面色顿时也凝重起来:“那看来真不是为了钱了,笑笑掉在停车场的那个包都不止这个数。”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只可能是寻仇,对方看来真的很危险,知道林以墨最在乎的是什么——笑笑是林以墨的七寸,捏住聂笑笑就等于掐住了林以墨的咽喉。
“我——要到她身边去。”林以墨抬起头,虽然依旧美丽,但眼睛已经失去往日如琉璃般的光彩,“如果真出了事,我要在她旁边陪她。”
警察迅速包围了人民南路267号那幢靠路边的简陋居所,谈判专家拿着喇叭向屋里喊话,希望能与绑匪进行沟通,而与此同时狙击手已经在对面屋顶上找好了位置埋伏下来。
天空里飘着细密的雨丝,身边人来人往,警察的对讲机声音纷杂不断,林以墨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任由Cindy在后面为他撑着伞。他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幢小房子,手指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背脊挺得像剑一样直,面色苍白如雪。
大概僵持了二十分钟后,从林以墨头顶上方传来砰一声枪响,然后是第二声。林以墨的身子猛地震动一下,细长的指尖将轮椅把手攥得更紧,呼吸骤然停住,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几个警察扶着一个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才猛然喘了口气出来,一下子便瘫软到轮椅上。
那女孩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当抬头看到他以后,突然就攘开旁边的人发足狂奔过来。她跑得跌跌撞撞,几乎是扑进他的怀里,一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小墨。”
林以墨几乎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微微笑了笑,慢慢将手抬起,在她面上摸了摸。笑笑一把抱住他,她感觉到他一动不动依偎在自己怀里,没有半点生气,不由尖声叫道:“医生呢?医生在哪?”
林以墨在返院途中因为窒息引发急性休克,随行的医生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能够自主呼吸,笑笑在一旁握住他的手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林以墨方才醒过来,他带着氧气罩说不了话,只能静静看着守在旁边的笑笑,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淡淡地笑了起来。
笑笑把脸挨到他旁边的枕头上:“外面那么凉,连鞋和袜子也不穿,Cindy说你任性闹别扭,不肯让别人帮你穿袜子,结果光着脚就出去了。”
林以墨显得有些羞涩,冲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
“生病了还不肯吃饭睡觉,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小心不要你了。”
他很委屈,马上拽着她的头发用力扯了扯。
笑笑侧着身子抱住他,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非要跑去做什么,你那时候应该乖乖在医院等我回来才对。”
他想了想,做了个拿笔的姿势,笑笑会意,递了纸笔给他,他又偏头想了想,慢慢写道:“我如果有事,你会难过,但是总会挺过来;可是我不行……”
笑笑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要说了。”她把他手放到自己胸口上,“别再说这种话,我这里……难受得很。”
他们两个密密地靠在一起,笑笑吻了吻他的额头,过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神情有些古怪,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思量该不该在这种时刻把话题挑起来。
林以墨打量了她一阵,又写道:“说吧,什么事?”
笑笑挣扎半晌,终于问道:“我不是在电话里说了不要报警吗?怎么会有那么多警察,而且……一枪就打死了那个人,几乎连给他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绑架犯,死有余辜。”
她顿时沉默下去,呆呆地看着那行字,过了良久忽然抬头大声说道:“他不是!”
林以墨安静地看着她,面上有一种沉积许久的疑问终于得到证实的恍然表情,虽然不发一言,但是乌黑的眼睛里已经写着“你继续”三个字。
笑笑迟疑一会儿终于慢慢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如果说出来在你一定会认为我是失心疯了,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很荒唐,可是那个人,真的不是绑架犯……起码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绑架犯。”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那屋子的格局有些像她当年住的地方,昏暗的灯光暧昧不明地照在墙上,南方特有的春季潮湿让那里沾了黄绿色的霉印子,可能因为担心外面的阴雨打湿被单,所以窗户关得紧紧的,愈发让这狭小的空间阴郁暗沉。
笑笑觉得头部一阵隐隐作痛,脑子里像给人塞了桶糨糊有些懵懵的,试着动动身子竟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一条纤维绳绑住,嘴上也不知被贴了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停车场的一幕瞬间浮现在眼前……啊,难道是被绑架了?!她开始拼命挣扎,却发现这举动徒劳得很,一着急忍不住呜呜地低声叫起来。
突然有把沙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你……醒了?”那个人坐在黑暗的阴影里,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这么猛然一出声,吓得笑笑手臂上的汗毛嗖一下竖了起来,如果不是发不出声音,她一定会放声尖叫。
那人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像是鼓足勇气慢慢走到她跟前,他个子很高,晃来晃去的灯泡几乎要触到头顶,笑笑就着灯光看到一张憔悴的男人的脸。
她第一反应是把眼睛紧紧闭起来,没有哪个绑匪愿意被人看到他的脸,说不准就会杀人灭口。但是那道遮着光线的黑影久久也不离去,过了半晌,她终于听到他嗫嚅着用小心翼翼地口吻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绑匪跟她讲对不起?笑笑摸不着头脑,终于缓缓张开眼睛,认真看着面前这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那人低着头,敞开的衣服领子磨得已经发了线,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喝多了,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把你……”
这个姓谢的男子,并不是如林以墨和警察局的人想象中危险的黑社会成员,他只是个很普通的出租车代班司机,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叫谢长华,在念初中一年级——那个女孩,患很严重的心脏病。绑架笑笑的这天晚上,医院明确告诉他,如果再不做心脏移植手术,谢长华的生命不会超过半个月。
手术费二十万,加上后期的维持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万。可是,哪里有那么多钱呢?车不是自己的,房子是租的,以前的一点积蓄早已全部花在了女儿的看病上面。他从医院出来去小卖部买了两瓶二锅头仰头猛灌下去,冰冷的雨淋在身上,冷得他打摆子似的直哆嗦,心里却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烧,滚烫无比,世界虽然这么大,脚下的路对他来说却处处都是绝境。他很想去陪陪女儿,但是又不敢踏入病房一步,女儿那张绝望却又平静懂事的脸,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这时候停车场里传来车开电子锁的声音,滴答!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眼里掠过一丝火苗,开这么名贵车的人,一定有钱!
“我喝多了,只想要钱……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嘴唇一直抖,“我放了你,你不要报警好不好?”
笑笑呜呜咽咽地从嘴里发出声音,死命点头。
看笑笑似乎很合作,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慢慢伸手过来想去解她腕上的绳子,猛然又把手缩回来:“不行!你会报警,一定会报警,你看到了我的脸……你知道我是谁!”
笑笑连忙把头一阵猛摇,头都晕了起来。那男人望了她半晌,顺着床边滑到地上,低声说:“我现在不能放你,长华……她快死了,她妈妈跟我离了婚,早不见影子了,我得照顾她,我不能被抓起来。”
他无视笑笑的挣扎,自言自语道:“等她做完手术,再放你……她病好了,我就去自首好不好?”
他们俩就这么一直僵持着到第二天上午,那男子似乎倦极了,竟然靠着床边打了个盹,笑笑看着他没了动静,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蹭着往床边移。一不小心动作稍微大了点,脚踝碰到床栏,那男子倏地跳起来,一把恶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你想干什么?”
笑笑胆子还算大,但是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一阵惧怕,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那男子见她落泪,扼住她的手慢慢松了:“你别哭……我……我……实在是……”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突然毫无预警地跌坐在床头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他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睛也由头先的浑浊变得清亮了几分,犹豫着对笑笑说道:“你会不会很难受,我把胶布拿下来,但是你不要出声。”
看着笑笑合作地点头,他终于伸手把她嘴上的胶布扯了下来。
刷一声响,笑笑只觉得唇边一阵剧痛,她来不及呼痛,马上说:“放我走,我给你钱,把我的包拿给我!”
“你肯给我钱?”他面上先是露出一阵不可置信的狂喜神色,继而又显得迷茫,“什么包?”
“就是我刚刚提的那个!”
“没看到。”
笑笑怔了怔,马上又道:“没关系,你先放了我,我待会给你送过来。”
他看着她急切渴望自由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就发怒了,一把扑上来:“你骗我!你一出去就会报警把我抓起来!”
“我不会!”笑笑吓得把头一闪,但是又想到还待在医院的林以墨现在已经不知吓成什么样,哇一声就哭了,“真的不会!你让我回去,我男朋友也在生病,他找不着我会急死的。你女儿看不到你,会着急……他也是啊……”
那人似乎被触动到什么,神色缓和下去,不再说话,一把把她的嘴巴又拍上胶布,两人继续僵持了下去。
到了下午,他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像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说:“我给你打个电话,一分钟!你让你家里送钱来!”
“好!”
笑笑对林以墨对叙述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就是这样……我来不及说什么,又怕吓到你,只能含糊地说我没事,然后嘱咐你不要报警……可是我知道,如果给了他钱,他一定会放我的。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你疑心那么重,越是简单的事情越会往复杂的方面想,你的心思本来就比常人要多拐几道弯,是我害了他,他罪不该死……他只是个一心想救女儿的可怜父亲而已。”
林以墨看了她半晌,忽然无聊地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合上眼睛,显然这个故事已经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笑笑顿了顿,突然咬了咬牙,摇摇他的手:“小墨,我……我有个想法……”
他睁开眼睛,偏着头望她一会,然后伸手将面上的氧气罩拉了下来:“我拒绝!”
“你听我讲完啊!”笑笑几乎要叫起来。
林以墨不再理她,把头侧过一边,闭上了眼睛。
笑笑沮丧地在旁边坐了一会,想要再伸手攘他,又有些不敢,只好讪讪起身离开。她走到外面迎面碰上Cindy,迟疑一会走过去:“Cindy,能不能借我点钱?我的包不见了,信用卡和证件都在里面。”
Cindy转身去掏钱包:“多少?”
“三十……万。”
Cindy一怔:“三十万?为什么不问Chirs要?”
“那个……我保证把证件补齐办好银行手续就还给你,现在我急用!你先借我好不好?”
Cindy看了看她,犹豫一会,又把准备拿钱的手放下来:“我看……还是跟Chirs商量一下比较好。”
笑笑垂头丧气地望着她,终于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
她脚下不听使唤,去了住院部的心内科,问了护士以后终于找到那个叫谢长华的女孩病房。谢长华住的是八人间的大病房,人来人往,嘈杂不断,那个小姑娘远远地躺在角落里,苍白孱弱。还没看到病床前面贴的名字,笑笑就一眼认出她,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但是谢长华三个字却像烙红了的铁块熨在心上。
她想起昨天打了电话以后,那人一下有精神了,眉梢眼角处显得喜气洋洋,还生怕她不相信,从柜子里翻出照片簿指给她看:“你看你看,这就是我女儿。她命不好啊,这么小就得了这个病……”然后又笑,“不过她碰了贵人,现在有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她从没见过男人这样哭,从没见过谁的心会这么痛。
谢长华谢长华谢长华……满耳满脑都是她的名字,她快死了,她爸爸已经死了……
身边有两个护士从她身边经过,低语:“二十三床的病人怎么办?她爸爸是绑架犯,已经被警察击毙了,可是别的亲属又不肯过来。”
“小姑娘怪可怜的……”
“就是,病得这么重也不哭不闹,怕她爸爸没钱,老是吵着要回家。”
“今天主任说日子可能已经不多了,再不续费就只能停药了。”
“唉。”
笑笑的眼睛一阵酸胀,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回忆自己在那间狭小阴暗的房子里对那个男人发誓:“我一定会救她,你相信我,只要放了我,我一定救她!”她晕头涨脑地离开病房,坐到医院的花坛里发了半天的呆,那个人已经死了,她的承诺还需要兑现吗?小女孩安静惨白的脸像强迫放映的录像带一样不断在面前重复,刺激得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心腔,一条命呢,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只要她肯施以援手,她就会活过来。
过了半晌,她腾地站了起来:“我要救她,一定!”
笑笑一直在林以墨病房外面挨到晚上,等他睡醒了才磨磨蹭蹭进去,他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个空碗,估计吃了点东西,精神好了许多,氧气罩也拿了下来,正靠着床头翻一本书,看到她进来笑了笑:“去哪了?这本书很有意思,你来念给我听。”
笑笑蹭着墙角走过去,瞟一眼那薄薄的绿色封面:“《小王子》?童话?”
“嗯,大人看的童话。”
笑笑这时哪还有心思看童话书,她不敢抬头,一鼓作气说道:“我们救那个女孩好不好?”
林以墨啪一声把书合上,眼里头先前的笑意消失无踪:“我说了我拒绝!”
笑笑看着他冰冷的表情,血一下冲到脸上,她冲他嚷道:“才三十万而已!可以救一条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三十万……而已?我为什么要救她?”
“我答应了他……而且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
“那是权宜之计,可以完全忽略!他的死活关我们什么事?直接导致这件事情的原因是他非法禁锢,俗称绑架,这已经是非常重的罪!你脑子是不是糊涂了,聂笑笑!去跟一个绑架犯兑现承诺?”
笑笑发了一阵呆,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自己良心的这关该怎么过?
她低着头,细声说道:“这钱我自己出,你当暂时借给我……小墨,我们也稍微想想别人好吗?你知不知道那孩子睡的位置,只有你这间病房的十六分之一大,心脏病最忌讳吵,一有声音,我就看她在发抖……”
林以墨蹙着眉头看她,眼中满是厌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我享受的一切,是我自己赚回来的,如果别人想和我一样,就应该付出跟我一样的心血!难道因为我的病房比别人大,就应该去施舍给他们吗?难道因为我有钱,就该被别人要挟吗?难道因为我开宾利,就该被绑架吗?你口中那个因为你的错误而死的男人,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是什么导致他不能救自己的女儿而要去犯法?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无能!面对困境只会喝酒、绑架、愤懑的男人,活着干什么?如果他现在还能够站在我面前,我会冷冷地告诉他,他就该去死!这种人只会对别人羡慕嫉妒仇恨,从不问问自己做过什么,他们一相情愿地认为贫困不是自己造成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统统赖在别人身上。”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时精疲力竭,却还要坚持说完:“你为什么还要去帮他?那些不相关的人在你眼里总是这么重要!”
笑笑张口结舌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像一朵朵凄艳欲绝的花:“我从来都说不过你,你永远都有道理。我没想过要扮伟大做圣母玛丽亚,我只是不想和你一样晚上睡觉做噩梦。”
她静默一会儿,继续说道:“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你爱的这个我,也根本就是你嘴里那样无能的人。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躺在医院里,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的话,我也会去做你最不齿的事!因为,我爱你!”
空间骤然变得静谧,只有床头桌子上摆的仪器偶尔发出嘀的一声响,这种反常的安静让笑笑心里涌上一阵不安,林以墨怔怔地看着她,精致的面孔上显出一片呆滞。过了好一会儿,笑笑舔了舔嘴唇,想要再开口,林以墨才醒了似的回过神来,他静静地躺下去,忽然叹了口气:“我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了。”
病房里用的是白炽灯,照得他的嘴唇像三月里的梨花,雪白的颜色里夹杂着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在开心又似乎不是,倦意重重地出现在那张无暇的脸上,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笑笑没想到他会变得这么快,还在发着呆,突然他又闭着眼睛轻轻说道:“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爱我……我早已经幻想过很多次,时间、地点、场景,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期待……可是,你今天竟然为了别人才对我说这句话。”
笑笑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给人揪了一把,闷闷地痛起来,她手足无措,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身子紧紧搂住他单薄的肩膀:“小墨……”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搂着,语气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分别,安静而清淡,但是不难听出已经受到伤害:“明明感觉得到我的渴望,你却用这个要挟我。”
她着急地申辩:“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笑笑突然发觉自己并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难道进来的一刹那自己不是打定主意不管怎么哀求也要得到他的支持吗?她明明就知道只要她求他,那么不管他多不愿意也会让她做想做的事情。她心虚地发现这的确是隐藏在骨子里的要挟……只是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他凭什么比她本人还要清楚自己的内心!
察觉到她的片刻迟疑,林以墨似乎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突然又叹了口气:“而我啊,竟然心甘情愿受你的要挟。”
他咳嗽了两声,握着笑笑的手沉沉睡了过去。
那天晚上已经好转的林以墨病情开始反复,后半夜的时候发起低烧,头先吃下的食物和药尽数呕了出来。医生皱着眉头对笑笑说:“哮喘的发作除了外力因素,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心理暗示,如果想他快点好起来,就不要老是刺激他。他的肺部本来就比一般人弱,这样反反复复如果受感染就麻烦了。”
笑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讪讪地答应着在林以墨身边坐下。她支着头看他,心力交瘁无力,明明是一番好意想救人,弄到现在一切都变成了自己的错。到底是哪里不对?难道自己的人生观就真的那么不能在现实社会里得到承认吗?天父不是说要宽厚要仁爱吗?为什么她的路会走得这么难。
林以墨在昏睡中睁开眼睛,看到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笑笑摇摇头,伸手把他雪白额角上细密的汗水擦去,满怀歉意地说道:“我……刚刚很任性,对不起。”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方良久不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神有些捉摸不定,过了一会不带什么希望地问道:“明明知道我会不高兴,也要去帮那个人……那如果有天,笑笑发现我伤害了你自认为最亲密的人会怎么样?会不会跑得远远的不再理我了?”
笑笑怔了怔:“什么?”
他没有说话,眉尖郁郁地蹙着,眼睛却一直执拗地望着她。
笑笑看不得他那明明脆弱还努力扮作坚强的样子,探手把他眉头抚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别想那么多好不好?你呀,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多愁善感的,偏偏还姓林。我才不会跑呢,我们要结婚了,我能跑哪去啊?我妈不打死我!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把事办了,到时候你想跑都不行呢。”
笑笑的话显然给了林以墨莫大的安慰,他乖乖地嗯了一声,把脸仰起来,笑笑耐不住他撒娇,拿手点点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笑笑守在林以墨旁边陪她,看他似乎还一副气难平的样子,于是变着法子哄他,让他讲《小王子》的故事来听。
他气鼓鼓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她不停推他:“说嘛说嘛。”
林以墨瞪着她:“一个外星球的王子喜欢一朵很漂亮的玫瑰花,发誓说自己会好好照顾它,结果有天跟玫瑰花吵架,就偷偷跑去别的星球了。一路上竟然还跟一个飞行师、一只狐狸一条蛇勾勾搭搭的。”
“……”笑笑愣了愣:“然后呢?”
“后来王子后悔了,想回去找玫瑰,结果被蛇咬死了。”
“啊?”
林以墨拿乌溜溜的眼睛瞄一瞄她,恶意地继续说道:“狐狸去偷鸡,被猎人打死了;飞行师找不到路,在沙漠里渴死了。”
笑笑有些莫名其妙:“这也算童话?那……玫瑰花呢?”
林以墨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很惋惜:“玫瑰花那么娇气,没有王子,肯定早死了。”
“花那么笨,既然喜欢王子为什么要跟他吵架?”
林以墨闷闷不乐地回答:“花不笨,王子才笨。既然爱上了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他应该觉得幸福才对……他不该生气就偷偷逃跑,也不想想他的花,花没了王子会死的。”
笑笑觉得他为了一朵花而惆怅郁闷的样子很好玩,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你就像那朵花,又别扭又娇气。”
林以墨咬了咬嘴唇,拉着她的手:“那你会不会有天跟我吵架跑掉?”
她笑了:“我哪有那闲工夫。对了,我现在回去一趟,身份证要补办,不然拿不了结婚证,你乖乖在医院等我。”
她办好事情回了医院,又忍不住去了趟心内科,虽然林以墨已经答应妥善处理,要她不必再管,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记挂。
小女孩的主治医师对笑笑的到访有些惊讶,说话间闪烁其词,既不明确动手术的时间又不含含糊糊地不说明成功概率,她再追问,他便说:“我已经跟乔小姐汇报了情况,详细的您去问她吧。”
笑笑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她知道林以墨其实一点也不愿意管这摊子事,Cindy是一向只买老板账的人,莫非中间出了什么状况?
她快步折回头去林以墨那里,打算问明缘由,快到病房门口,突然听到Cindy的声音从没有掩紧的门扉里传来:“现在该怎么办?”
林以墨冷冷说道:“关我什么事?难道她死了我还要给她盖个庙烧香?”
“可是聂小姐那边不好交代,我看她很上心这事呢。”
林以墨极不耐烦:“医生也只能医病,难道还能救死人?我才不去把钱打这水漂!”他似乎想了想,“你随便找个理由唬唬她,她心思很单纯,容易哄。”
“那如果她要自己出钱呢?”
“她哪来的钱?她一直以为包丢了,还去补身份证,身上就一张临时给她应急的信用卡。”
笑笑一把紧紧抠住窗台,心顿时轰轰烈烈地跳起来,再也听不下去,转头就往心内科的缴费处跑。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收款窗口,劈头问道:“二十三床病人的三十万到账了吗?”
收款护士低头在电脑上噼里啪啦翻了一阵,摇摇头:“没有。”
笑笑觉得眼前一黑,撑在那里不肯走:“你再查一下,应该有的。”
过了一会,那人抬起头:“不好意思,真的没有。”
后面排队的人推了她一把:“麻烦让让。”
笑笑身子发软一下被攘到一边,她看了看人来人往的收费大厅,摇摇晃晃地走了。
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她突然间觉得好笑,心思单纯,容易哄,原来自己就这么傻!林以墨下了决定的事,什么时候为了别人改变过?他根本从开始就没打算救那个女孩,什么都是她一相情愿!
医院永远都是人多繁杂的地方,这里有着世界众生百态的缩影,每个人的面部表情极为丰富,有大概是听到不好消息愁容满面的、也有得到好消息如释重负的,笑笑麻木地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和匆匆的步伐,心头先是一片茫然,然后又逐渐变得清晰而脉络分明。
林以墨在乎的并不是这区区几十万,而是因为他从心底里不愿意帮助这个人,他痛恨被胁迫的感觉、也痛恨曾有人让他无力挫败几近崩溃。如果那个人真的活下来才是更加可怕的吧?他将遭到他怎样的报复?笑笑连想都不敢想。至于那个人的女儿,本来这种事就从不是他愿意考虑的范围,更何况还背负了她父亲的罪恶。LF集团并不是不做慈善的,但是林以墨本人不会做!
是她自己太天真,以为凭着软软的哀求就能感化他的心。他的心思永远七转八弯,让人难以捉摸,她试着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延续:就算那个孩子在手术中获救,侥幸成人,大了以后回忆起往事,也会记得他们两个是间接杀死父亲的凶手,这样的人,留着根本就是后患!早死早好!对了,这才是林以墨的思维,她怎么会傻到用正常人的头脑来臆想他呢?
深刻的失望如同散不去的阴云笼罩着笑笑,她不算一个完全的基督徒,但是小时候经常会跟着婉怡的妈妈一起清朗地念《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这一段曾经是她最爱的句子,灰心的时候总会念一念,让心境变得平和。
幸亏有着温柔仁慈的何妈妈和婉怡,她的成长才不至于愤世嫉俗而乖戾,也所幸有她们,她终于成为了一个让自己觉得骄傲的人,虽然普通但却乐观坚强。她从没有过什么伟大的志向,从始至终想嫁的不过是一个温柔平和、善良端康的普通人,林以墨一而再再而三的冷酷让她觉得万分寒心。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狂热而脆弱至极的爱……他那样的爱她!
现在该怎么办呢?她默默低下头,爱的感觉能维持的不过是短短时间,最终两个人要一直生活下去的话,往往最受考验的并不是感情的深度,而是彼此人格中最健全最忠厚的部分。曾经天真地想在潜移默化中让他变化,但是事实终于让她绝望气馁……
脚下是雪白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向林以墨的病房,她想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走进去,像往常一样陪伴他,听他低声软语地撒娇,然后等待做那个盛大婚礼上的令人羡慕的美貌新娘;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却不自禁悄悄地扫向交叉口的另一边,那是一条未知的路,如果踏上去,不知会走向哪里,只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茫然而心慌。
“啊!”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她吓了一跳,倏忽把脚缩了回来。天色逐渐暗沉,笑笑忽然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如同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
“笑笑?”一声略带迟疑的呼唤让她骤然回过神来。
她看清楚面前站着的女孩吃了一惊:“婉怡?”
面前的年轻女孩摒弃了当年美丽的青丝,剪了个利落的男生头,因为在外面的关系,只着警服并没戴帽子,但是却已经掩盖不住英姿飒爽的风姿。
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被她撞到,一如当年,笑笑想……不管如何沧海桑田,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你变了好多。”在找到一间咖啡厅坐下来后,她们忍不住同时说道。
笑笑遇袭,短时间内就获救,林以墨为了表达感谢,表示要向警察局捐赠一笔款子,被局长婉言谢绝。他思考再三后,又换了一种方式,大手笔购置了十台警车捐给警局,婉怡此次过来正是因为与林以墨旧识的关系代表刑侦队对他表示谢意。
“正式捐赠仪式上当然不止这样。”她对笑笑说。
笑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十台警车足够救十个谢长华,只是林以墨不愿意而已。
世界上的事总是变幻莫测的,四年过去,婉怡曾经到腰的长发移植到了笑笑身上,她面上惯常有的怯怯神情如今也在笑笑脸上复制。婉怡看着昔日挚友的面庞和一身精致华贵的打扮,心中竟然觉得荒凉,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什么给笑笑带来的是仓皇迷茫?她那曾经玫瑰色的面庞已经越来越像当年林以墨的神情,苍白而寂寞,他给她的到底是爱还是桎梏?
婉怡听笑笑简单把事情原委讲述之后,沉吟一会:“不用非要靠他,我有一些积蓄,可以先拿出来,不够的我们慢慢凑。”
笑笑连忙说:“怎么能要你的钱。”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且这事说来说去我也有责任,哪怕当时林以墨非常肯定犯人极度危险,但我应该有自己的判断。那人也的确是重罪,不过按法律来说,应该本以从轻从缓的原则,是我们太担心你闪失的缘故。”
笑笑看她一眼,低声说道:“不如说是担心林以墨未婚妻身份的缘故。”
婉怡毫不讳言地点头:“这肯定也有相当的关系。”
笑笑闻言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婉怡安慰地在她肩头上拍一拍:“你别太责怪他,做善事本来就是要人心甘情愿,不做善事也不犯法的。别担心了,我马上去筹钱。”
“那……我过段时间还你。”
“嗯。”婉怡笑了笑,“你还我,我也不客气,反正你比我有钱。”
她站起来,又顿一顿:“笑笑?”
“嗯?”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他对你好不好?”
笑笑轻声回答:“很好啊……我挺知足的。”
婉怡踌躇一阵,似乎用尽全身力气道:“那就好,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谢谢。”笑笑细声回答了一声,又似乎生怕对方不相信,更或者是坚定自己的信心,连忙追加事例,“他很爱我,这次你也看到了,我出事他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平常就更不用说了,我想要的他都会送给我,我的愿望……他都会……”
她猛然收住声音,都会什么?这时候说这种话,更像一个笑话!
婉怡几乎不忍心看她脸上这刻的表情,胡乱点头道:“嗯,你觉得好就行了,只要你开心。”
“我很开心,真的,从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从来没有!”
玻璃窗外是软红十丈、繁花似锦的大都市,喧闹靡丽,她们两个都不再做声了。
婉怡的仗义援手并没有改变谢长华的命运,等待她们的是已经空了下去的惨白病床,笑笑怔怔看着那个角落里的空荡荡的床位,身体像风中的叶子开始颤抖。
婉怡抱着她的肩膀,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甚至……你也怪不了林以墨,就算他肯救,或许她也等不到,这是命!”
笑笑呆怔半晌,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服,爆发地放声大哭:“婉怡,我好辛苦,真的好辛苦。我很怕啊,他不是我想要嫁的人,越来越不像……我改变不了他,但是也改变不了自己,我觉得很难受……”
婉怡摸着她的头发,思考一会儿,终于咬牙说道:“那就不要嫁!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
“他那么爱我,你不知道,婉怡,你不知道他是怎样地爱着我,我说不出口。”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揪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警服上,那上面有个肩章,划到脸也不觉得痛,只有一串串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动摇过一次,我们这四年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事情,我被人扔过鸡蛋,有人往我们的房子里扔鞭炮,墙壁上被人涂咒骂的标语,有人来抗议,他直接让司机轧过去!可是我想我总能改变他,总能,我舍不得他……我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软弱、怯懦没有主见……这明明是我最痛恨的样子!”
婉怡任由她紧紧地抱着,缓慢说道:“两个人在一起,性格不合不可怕,爱好不同也没关系,甚至在很多人的婚姻里,不那么相爱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其实是人生观,笑笑,你和林以墨根本就是人生观截然不同的人。”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面上神情变幻莫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咬牙低声说:“如果你真心快乐,我会把这件事情当做永久的秘密放到心里,但是如今,你这么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隐瞒?我一定要告诉你!是,林以墨很爱你,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爱和他的占有欲,我们都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曾经做过的种种,让我为你的将来齿寒!那个人,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一个人如果完全遵照他的内心去活着,要么是一个疯子,要么是一个神话。他自己疯就算了,还要拉着你陪葬!”
笑笑慢慢松开搂住她的手,一阵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近乎崩溃地望着她:“你要告诉我什么?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你、我和康雷!”
婉怡捋了捋散到额角的短发,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过一会儿慢慢道:“一年前我升了二级警司,那天下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电脑档案室查以前的旧案——结果还是像以往那样,提示我权限不够,无法进入。关于这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雷雷他们那次的事情既不属于刑事案也不属于经济案,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外事故,为什么保密级别会这么高?”
笑笑低头不言不语,面色一片灰白。
“我原本并没有想过要追查,只是纯粹很内疚,想看看当年死掉的那两个同学家里情况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尽自己的力量帮上他们一点,可是这样欲盖弥彰的神秘让我觉得很疑惑,所以忍不住又回了趟学校。结果……你看人就是这么健忘的动物,那时候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可是当我再回头去查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处理这起事件的老师也早已调离,不知下落。出了学校以后,我越想越后怕,当时年纪小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那整件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受害家属不知道为什么集体封口,甚至都没找学校的麻烦;媒体报道了一两次以后,迅速就不再提起;明明是个意外事件,保密程度却这么高;学校做得更绝,直接就把登山社给取缔了!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显就是有一个很强大的人在操控着一切。”
笑笑冷冷说道:“那又怎么样,遗忘的速度本来就比死快。”
“那我问你,你和林以墨在一起的这几年,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雷雷他们那次的活动是他赞助的?装备、费用乃至行程安排,全是由LF提供!最有意思的是还不需要登山队在外界为他做任何一点广告和宣传!有这个必要吗?光明正大做赞助,遮遮掩掩干什么?事后还要把一切证据都销毁?”
笑笑勉强笑道:“你的推测太可怕了,婉怡,林以墨不是神,没办法一手遮天的。”
“他也没打算遮住太广阔的天空,要的不过是遮住你头上这片,让你避无可避就可以了。”
笑笑胸前剧烈起伏,眼角抽搐了一下,终于爆发出忍无可忍的愤怒,厉声喝道:“何婉怡!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毁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来毁第二次吗?你就不能放过我!我根本不相信你,一个字都不信!”
医院的花坛里种着一棵玉兰,晚春的风里夹杂着浓郁的香气,几乎让人觉得辛辣,她们两个静默了下去。
过了很久,婉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圣经》里有个故事,有个偷情的妇人被抓住,周围的人都向她身上扔石头,耶稣对大家说你们谁觉得自己从没有犯过错误就可以拿石头打她,最后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石头。我果然……是没有任何资格说这种话的。”
她深深看了笑笑一眼:“我走了,你好好的吧,结婚的话记得叫我来喝酒——这事我不会再查了,就算查到什么,也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现在我唯一能期望的就是你能快乐点了。”
笑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下崩溃地蹲到地上,开始不停地战栗,她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防御抵抗的能力。这么可怕的事,会是真的吗?他曾经毫不羞愧毫不怜悯地说:“我要跟你在一起,他就必须滚开,你们当然得分开!”他在说起康雷时,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危险凛冽的光芒,笑笑绝望地发现,这样可怕的事情,林以墨真的有可能做出来!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林以墨?”她低声呻吟起来。
这个世界有时很小,好像一转身就会遇到命中注定的谁;可是这个世界有时又会变得无与伦比的大,一转身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比如康雷……比如林以墨。小墨其实就在身后的那栋楼里,却已经离她越来越远,空间上的遥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的遥远,那是真正的咫尺天涯。
她回想起在阿尔卑斯的山脚下,他满含期盼等待的眼睛;想起在夏威夷的海边,他在沙滩上蹲下去,轻轻拂去她脚上的沙土,再替她穿上鞋,那时她的心柔软得像沁湿了的海绵,那些片段如此让人心动,原先对他的不认同一去千里,从此覆水难收。
一阵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来,那是一双黑色的半中跟软羊皮的鞋子:“聂小姐,你去哪了?Chirs在找你呢。”
笑笑抬头看着她,拼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指望问道:“我有事情问你……我们是不是经常赞助学校的社团活动?”
Cindy点头道:“偶尔。他们是社会将来的栋梁,当然是我们最好的潜在客户——不过具体情况是由公关部和市场部负责。”
“Cindy……别再避重就轻,也不要让我去问Chirs,我要你回答我!现在就回答我!康雷的登山队最后一次活动是LF出的钱吗?”
Cindy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一会方才回答:“是!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先走吧,我想自个儿待一会儿。”
等Cindy走了,她颤着手掏出电话打给妈妈:“妈!”
张艳红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笑逐颜开:“笑笑啊,以墨今天打电话说让我给选个日子。”
笑笑咽了口口水,艰难道:“妈,我就是跟你说这事,暂时……我不想结婚,这事晚点再说……过一两年……”
那边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迅速打断她:“你疯了!现在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知道你从美国回来结婚,个个跑来问我哪天办酒,你说还要晚一两年!我怎么回答别人!”
笑笑解释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让我想清楚好不好?”
“有什么可想的?以墨就是担心这段时间你想事太多,他说你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才让我赶快把日子定了,那小孩多知道尊重长辈多体贴你啊,你还想什么!”
无力挂上电话的这一刻,笑笑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他在绝她的后路!从见第一面起,自己就十二分的不是林以墨的对手,那个看似无害的少年所有的计划都是缜密而无懈可击的,看似漫不经心,却一击即中,步步紧逼,最傻的是自己不是对手也就罢了,还心甘情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么傻,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呢?她狠狠往自己头上敲了一拳。
她这样相信他的爱,可是爱是什么?爱一个人,就要得到她、拥有她、占据她;就要扫清所有障碍?这是什么样残忍的逻辑,她看得到他的爱,却再也无力承受。
笑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得见林以墨得到婚期确定时的模样,他必定会把她拉到身边低首浅笑,先是把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微弯成弧形,而后是粉色的唇向上翘起,接着细致如瓷器般的脸会露出如沐春风的表情。或许因为这样的欢愉,一下良心发现给予她一定的补偿,当然做这种补偿的同时也是忍让的,他一定不会忘记要她明白:因为我爱你,才会为你付出这么多。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慈悲,一种施舍。
好吧!林以墨,既然你要这样,那么我也不会再退让了!你要做杀人犯,我却不会做你的从犯!世上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地活,哪怕皇帝也不行!我不会再生活在你的掌控之下,我要远远地逃离,从此逃脱你的桎梏!
她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眩晕,意志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的情意,我要断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