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城南又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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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伶人往事

(一)

这是我多年前听到的故事。

初春三月,明丽的阳光倾洒在城南的古城楼上,沧桑古老的城墙为这城市独添了些许韵味。在残砖的裂缝当中,开着一束烟霞般明艳的桃花,微风拂过,卷起千堆雪,扰乱了一树芳华。

这个古镇是少有还没有被开发的地方,现在还住着十几户人家。

往古城楼旁的巷子里边走,在角落处看到了一个典雅精致的招牌,上面写着“记流年”。这座古雅的建筑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自顾自的推门走了进去。

看到里面的东西后,我不禁惊叹,这是一座京剧博物馆,灯光下全是华美的戏服和玲珑珠翠的头饰羽冠。我往里面走,在最大的一个展厅停下了脚步。

这个展台很大,但只有一个展品。四周的灯光都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展厅中央一个华美的头饰上。这是“旦”角的头饰,上面镶嵌着各种价值连城的珠宝钻石,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能看见几十年前它的主人在带上它时缓缓唱起口中婉转的曲子的场景。

一曲,醉了流年,乱了浮生。

我正沉浸在思绪里,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汉拄着拐杖走到了我的身后。

“你……想知道它的故事吗?”

我回过头,看见老汉的眸中有星河光影。

我点了点头,老汉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我坐下。他坐下点了烟斗,吸了一口缓缓的开口道。

这个故事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

说短是因为他很早就去了,带着那一份仅存的孤傲,逃离了人世间。

说长是因为另一个人用了他的整个余生来实现他未完成的梦想。

但遗憾是,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将那首曲子唱完。

惊鸿一瞥,于是一曲终年。

(二)

故事开始于明国初年。

正月初八,街上一片太平盛世,大声吆喝糖葫芦的,拿着布包匆匆往家赶的,没有家穿着破衣烂衫只能在凛冽的寒风中咬紧牙的,还有舞龙舞狮助兴的。社会上的暗潮涌动所有人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踏踏实实装作看不见,继续过日子罢了。

汐羽的母亲在这一天把他送进了京城享有名气的戏班子。

人人都知道学戏不是什么好出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汐羽的母亲也是名门出身,后来家中事变带着汐羽逃了出来。看着布袋里的钱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了,就狠心把他送进了戏班,用袖子捂着脸走了。

天色暗了暗,天空中开始飘洁白的雪,落在院里的红灯笼上渲染着一点点的温暖。

汐羽空洞地看着直直往里面灌风的大门,过了一会跟着师傅走进了屋子。

晚上屋里很冷,汐羽倚在床上,望着院子里清冷的月光,在冰冷的被子里打着哆嗦。

他终究还是不过十岁的小孩,一抽一抽的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娘跟他说过男孩子是不可以哭的,可他想要制止反而哭得更大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嘎吱开了。一个理着寸头个子,比他高一些的男孩子溜了进来。

男孩子虎头虎脑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看到他脸哭得通红不禁笑了起来。

汐羽看到他笑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的说:“你……你笑什么!”

男孩子憋着笑说“没……没事。你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哭得跟女孩子一样”

“你……你!”汐羽被呛得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诺,这个包子是给你的。”男孩指了指。

“这……这你哪来的?”汐羽这才注意到,惊讶的说。

“厨房偷来的呗。”男孩漫不经心的说,不自在地摆弄着衣摆。

汐羽惊得张大了嘴巴,今天师傅刚跟他厉声说了绝不允许偷东西,如果偷了至少要挨五十鞭子。

“你要是被抓到了怎么办?”

“放心,小爷我从来就没有被抓到。”男孩子勾起了嘴角,眼睛亮亮的。

“你赶紧吃吧,今天吃饭时就你没有吃,明天还要一早起来练功呢。”他摆摆手,“我先走了。”

“等一下!”汐羽突然回过神来“你叫什么名字!”

“鹭白。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二字倒过来念便是。”

“我是汐羽。”

雪下的声音很小,在乱世中填补着最温柔的梦。

汐羽拉上被子,一夜好眠。

(三)

唱戏这种东西,一大半要看天赋。

京剧本来就是一种追求极致美感的古老艺术,每个京剧演员从孩童时代开始就每日重复着严苛的训练。京剧的身段,唱腔,神韵要求极高,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塑成。这本来就是抽象甚至几近病态的,但是既然想吃这碗饭,就必须要下足了功夫,倾注自己全部的青春芳华来使自己成为一个天然的艺术品。

无论是三伏天还是三九天,院子里的鞭子声,哭骂声,唱戏声,鼓点声从来没有断过。

师傅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人也捧红了太多人,他深知什么样的小孩注定“成角儿”,什么样的小孩没有站在舞台中央的命。

“成角儿”这种事,尽了人事,主要还是要看天命。

他看到汐羽的第一眼就断定他属于前者,下定决心要把他铸造成遗憾完美的艺术品,对他也比别的小孩上心些。

汐羽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从从没受过这样的苦。当他有一次没有记住戏词而被挨了十几鞭子满身是血时,他跑到鹭白房里哭了。

他不说话,只是坐在地上抱着头一直哭。

初春的夜里有些凉,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一树叫不出来名字的花。虽然不知名,但开得十分美丽。

鹭白也没有说话,他的胳膊上也有一道还在流血的伤疤,是今天师傅打的。

他一直哭到了后半夜,等到哭不动了,就抱着头坐着,像是睡着了。

“汐羽,你想成角儿吗?”

汐羽抬起哭肿了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鹭白。

成角儿?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每天所有的心绪都活在恐惧之中,从来没有什么希望和光,每天全部的愿望就是鞭子落下去时候能轻一些。他从心底里是不喜欢也是对京剧没有感情的,逃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想到如果被师傅发现又要挨鞭子懦弱的惧怕了而已。是在受不了了,便来鹭白这里哭一场,之后第二天又早起去练功。

日复一日,好像没有尽头地生活着。

“可是我想啊。”鹭白淡淡的说,眼里却闪烁着光。

他其实知道自己没有汐羽那么天赋异禀,各方面在众人中也并不出彩。但他就是喜欢,对戏有一种崇拜神圣的感情,他其实知道自己注定成不了角,师傅也没有对他给予什么厚望。但他却并不恼,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汐羽的身上,希望他能带着他们两个人的梦想去做共同想做的事情。

“汐羽,你看到这院子里的花了吗?”

“好像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

“不过不要紧。”

“花开之时最为美丽。”

“汐羽,我们一起成角儿吧。”

就这一句话,在少年的心里扎下了根,支撑他度过了整个青春。

汐羽好像找到了光,每天活着有了奔头。

莫名的,他也开始和鹭白一样疯狂迷恋上了京剧,对这项古老的艺术深深着迷。

师傅很欣慰的摸了摸胡子,笑了。

日子虽苦,但也有甜。

他们在酷暑的日子里蹦着腿练功,在冬日的寒风中一遍一遍地唱着戏词,也在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背唱词,也曾在忘记动作或记不住唱词的时候被师傅按在柱子上鞭打。

他们也偷偷攒下钱,在新年时溜出去买一串糖葫芦,在万家灯火烟花灿烂的时候吃着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祝对方新年快乐。他们也用旧衣服做成娃娃,终究还是孩子,在暗无天日的训练下编一个故事,获得一个安稳的梦。他们也在夏天的晚上,坐在院里闻着紫丁香的香气,听着其中一个孩子讲自己听过的故事,此刻他们就好像其他孩子一样,童真又美好,不用担心背不下来词被师傅训斥的事情,可以放肆地笑。

其实这些日子虽苦,但日后看来便是极好的。

鹭白在很多年后回想道。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四)

城南的花,开了好几个来回。

十八岁那年,一首《贵妃醉酒》使汐羽名满京城。

熬过冰天雪地的童年,他终于繁花似锦。

如同所有人想的一样,汐羽成了名享京城的大角。

汐羽成名的那一晚,鹭白在台下看着他风华绝代的样子,在位子上欣慰地笑了。

他的梦想实现了,他也没有遗憾了。

鹭白不再唱戏,而是做起了小本生意。他为人正直也精明,做起生意来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自然是不亏,生活也还算富足。

他也和以前一样热爱京戏,汐羽的每一场演出他都不会缺席,每次去的时候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位子一定是为他空着的。

汐羽表演时的神韵之美,总是令观者惊叹。眼波流转之际总让人觉得台上那个就是令人倾国倾城的一代佳人。

但鹭白却知道,那一个个动作,一句句唱词后面所要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此时汐羽已经出落得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明眸皓齿,剑眉星目。

任谁看了都感叹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每次谢幕后,鹭白走到后台看到汐羽被各种鲜花和前来谄媚的人包围时,他总是看到他眼里的清澈,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纯粹。

他总是淡淡的笑着,眸子中有璀璨的星空。

他好像也一直没有变。

鹭白在江南和京城之间做起了生意,来回两头跑到也不觉得累人。

在江南临水的镇子里置办了一套小院,粉墙黑瓦,院子里还种着几棵竹柏。晨光露露,桨声悠悠,闲来无事时便会去那里小住。

也是在极为平凡的一日里,他认识了一位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

于是,顺理成章的,在一年西湖畔的桃花开得嫣红的时候,他们结为了夫妻。

成婚当天,汐羽推掉了很多演出从京城赶了过来。

于是,在门前围观的人又多了许多,为的是一睹名角的风采。

那天鹭白也意识到汐羽长大了,他也可以独当一面忙前忙后得招待客人了,也可以圆滑世故地与人寒暄。

烟花绚烂在夜空里,鹭白笑了。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