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北成
“大家小书”自2002年首辑出版以来,已经十五年了。袁行霈先生在“大家小书”总序中开宗明义:“所谓‘大家’,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书的作者是大家;二、书是写给大家看的,是大家的读物。所谓‘小书’者,只是就其篇幅而言,篇幅显得小一些罢了。若论学术性则不但不轻,有些倒是相当重。”
截至目前,“大家小书”品种逾百,已经积累了不错的口碑,培养起不少忠实的读者。好的读者,促进更多的好书出版。我们若仔细缕其书目,会发现这些书在内容上基本都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其实,符合“大家小书”选材标准的非汉语写作着实不少,是不是也该裒辑起来呢?
现代的中国人早已生活在八面来风的世界里,各种外来文化已经浸润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为了更好地理解现实以及未来,非汉语写作的作品自然应该增添进来。读书的感觉毕竟不同。读书让我们沉静下来思考和体味。我们和大家一样很享受在阅读中增加我们的新知,体会丰富的世界。即使产生新的疑惑,也是一种收获,因为好奇会让我们去探索。
“大家小书”的这个新系列冠名为“译馆”,有些拿来主义的意思。首先作者未必都来自美英法德诸大国,大家也应该倾听日本、印度等我们的近邻如何想如何说,也应该看看拉美和非洲学者对文明的思考。也就是说无论东西南北,凡具有专业学术素养的真诚的学者,努力向我们传达富有启发性的可靠知识都在“译馆”搜罗之列。
“译馆”既然列于“大家小书”大套系之下,当然遵守袁先生的定义:“大家写给大家看的小册子”,但因为是非汉语写作,所以这里有一个翻译的问题。诚如“大家小书”努力给大家阅读和研究提供一个可靠的版本,“译馆”也努力给读者提供一个相对周至的译本。
对于一个人来说,不断通过文字承载的知识来丰富自己是必要的。我们不可将知识和智慧强分古今中外,阅读的关键是作为寻求真知的主体理解了多少,又将多少化之于行。所以当下的社科前沿和已经影响了几代人成长的经典小册子也都在“大家小书·译馆”搜罗之列。
总之,这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希望在车上飞机上、在茶馆咖啡馆等待或旅行的间隙,大家能够掏出来即时阅读,没有压力,在轻松的文字中增长新的识见,哪怕聊补一种审美的情趣也好,反正时间是在怡然欣悦中流逝的;时间流逝之后,读者心底还多少留下些余味。
2017年1月24日
含着微笑的悲歌
杜小真
古今中外,曾有多少文人迁客面对动荡不安的世界,变幻无常的人生,苦苦地思索着……这本《西西弗神话》就是千百首咏唱人生的悲歌中的一首。
加缪在完成这本哲学随笔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1943)。和他的小说《局外人》《鼠疫》等名著一样,《西西弗神话》也属于他的成名之作,影响历久不衰。这本书语言简朴,风格淡雅,没有华丽的辞藻和鲜艳的色彩,但在平淡之中,我们感受到作者清晰的哲理,在其近乎白描的叙述中,我们体会到作者火热的激情。
加缪1913年生于阿尔及利亚,父亲是管酒窖的工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应征入伍,负伤身亡,那时加缪只有一岁。加缪随母居住在贫民区里,后来经人帮助获得奖学金,上了中学,又进入阿尔及尔大学。为了上学,他勤工俭学,当过机关职员、汽车推销员、气象员。十七岁时染上肺结核,真是尝尽了人生的艰辛、世态的炎凉。但他却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地中海的阳光和海水。他在大学攻读的是哲学,深受他的老师(后来成为他的挚友)让·格勒尼埃怀疑论的影响。1934年,他曾加入法国共产党,但第二年由于法共对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运动的立场改变而退出。1936年他完成毕业论文:《基督教形而上学和新柏拉图主义》,主要是通过普罗提诺和圣奥古斯丁思想的论述说明希腊精神与基督教精神的关系。由于身体原因,加缪没有参加哲学教师学衔的考试。1937年他在好友帕斯卡·皮亚(Pascal Pia)主办的具有社会主义思想倾向的报纸《阿尔及尔共和报》担任记者。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加缪始终站在反法西斯战争的立场上,他反对绥靖政策,反对反动暴力。他不肯屈从新闻检查,因而触犯当局,他任主编的《共和晚报》被查封,于是他回到法国,任《巴黎晚报》秘书,后来因为政治观点不同而离开,再度失去工作。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加缪回到奥兰,完成了《局外人》《西西弗神话》以及剧本《卡利古拉》,并开始酝酿《鼠疫》。他积极参加抵抗运动,并在北方解放运动“战斗”组织中工作。1942、1943年,《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先后出版,加缪一举成名。《局外人》塑造了一个面对荒谬的人的形象,《西西弗神话》系统论述了荒谬和荒谬的人,而后来的《反抗者》则论述了荒谬的行动,于是形成了加缪从觉醒意识到反抗行动的完整哲学体系。
(一)
加缪认为,“伟大的作家必是哲学家”。《西西弗神话》是一部哲学随笔,副题就是“论荒谬”。在加缪的哲学思想中,荒谬不是结果,而是作为起点来提出的。加缪从荒谬这个前提出发对心灵进行探索。
加缪的荒谬实际上就是一种感受,它类似于萨特所说的“厌恶”(La Nausée)。它是一种人的主观意识对于外部世界的非正题的领悟,即对自在的非正题的领悟。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一个我们平常非常熟悉的女人,突然间会变得那么陌生,从此变得比“失去的天堂还要遥远,我们不再能理解它们……”这种加缪称之为在非人性因素面前产生的不适感,在我们所见的东西面前引起的堕落就是荒谬。荒谬取决于人和世界,二者缺一就不成其为荒谬。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人一旦在平庸无奇、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提出“为什么”的问题,那就是意识到了荒谬,荒谬就开始了,而人也就清醒了。一方面,人看到了这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非人的世界,它是希望的对立面;另一方面,人自身中又深含着对幸福与理性的希望,荒谬就产生于“这种对人性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荒谬清楚地说明了欲求统一的精神与令这欲求统一的意念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离。非理性因素、人的怀念以及与二者同时出现的荒谬就是造成人生悲剧的三位主角。
(二)
既然我们面对的注定是悲剧的人生,是无情无义的荒谬世界,那么,荒谬是否就必然要引出自杀的结果以结束这种在世的生活呢?加缪这位崇仰古希腊哲学的哲学家,具有先哲们的清醒和冷峻,但他又是受地中海阳光海水哺育的文学家,具有诗人的激情和感受,他认为从荒谬导出必然自杀的结论是错误的逻辑。他对严肃的人生问题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要对生活回答“是”,要对未来回答“不”!就是这貌似平淡的答案不知震撼了多少麻木的心灵,又不知激励过多少破碎的灵魂!
加缪责备他的启迪者克尔恺郭尔甚至现象学的先驱胡塞尔都没有正确地回答人生这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至于萨特,加缪声称他的这本《西西弗神话》就说明了他与萨特的存在主义毫不相干。加缪决不同意把希望寄托于将来,不希求什么永恒与舒适,不惧怕飞跃产生的危险。穷尽现在——不欲其所无,穷尽其所有,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这就是荒谬的人的生活准则。完全没有必要消除荒谬,关键是要活着,是要带着这种破裂去生活。人有精神,但还有至关重要的身体,精神依靠身体去穷尽现在的一切。正如法国人格主义代表人物莫尼埃所说,还没有人曾像加缪那样歌颂身体的伟大:身体,爱抚,创造,行动,人类的高贵于是在这毫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其地位。
在加缪看来,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应该是幸福的。对生活说“是”,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反抗,就是在赋予这荒谬世界以意义。因而,自杀是错误的,它决不应是荒谬的必然结果。自杀实质上是一种逃避,它是反抗的对立面,它想消除荒谬,但荒谬却永远不会被消除。加缪反对自杀,他对生活充满爱恋,和西西弗一样,他迷恋蔚蓝的天空,辽阔的大海……他要穷尽这一切,他要对生活回答“是”!正是在这一点上,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存在小说家而不是一个荒谬小说家。
(三)
加缪不相信来世,他认为,人若为了寻找生活的意义,为了某种目的或为适应某种偏见而生活,那就会给自己树起生活的栅栏。荒谬则告诉他:没有什么明天,没有什么来世,要义无反顾地生活。这就是人的深刻自由的理由,这点是和萨特的自由观不同的。因为萨特的存在主义自由是要脱离日常混沌,超越现在。而加缪所说的荒谬的人则是下决心要在这冰冷而又燃烧着的有限世界中生活。在这世界里并不像存在主义者所说,一切都是可能的。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就意味着对将来无动于衷并且穷尽既定的一切。加缪认为,存在主义对生命意义的笃信永远设定着价值的等级,而荒谬的人则是在清醒地认识到荒谬之后,最后投入到人类反抗的熊熊火焰之中。加缪就这样从荒谬推论出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这荒谬的人的道路。
加缪所推崇的荒谬的人是“不肯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就是追求自我穷尽,追求穷尽既定一切的人。唐璜是加缪称颂的荒谬的英雄:他是欧洲文学中不断出现的伟大智者,不是通常认为的疯狂的非理性主义者,他不相信未来,他的王国就是今天。加缪认为,唐璜的狂热追求体现了一种沉浸于荒谬之中的生活的逻辑结果,他至死满怀无穷尽的激情。
加缪认为,演员是荒谬的人的第二例证。演员在扮演一个个角色的过程中,实践了荒谬的人的命运。他的荣光短暂,却证明了荒谬的人的生活准则:关注确实的东西,毫无未来的希望。演员的荒谬在于:他不是他扮的角色,明知不可完全成为角色,却不顾一切地穷尽之。正如尼采所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创造。”
加缪笔下第三个荒谬的人的例证是征服者。在加缪看来,征服者是不愿为将来牺牲现在的人,他的伟大在于尽其所能地生活。他始终清醒地感觉到他的权力恶化的局限,是有理性的人。
加缪认为,唐璜是荒谬的人中的认识型,演员属于智慧型,征服者则属于精神型,他们都是这个荒谬世界里进行清醒思考但又不再有任何希望的人。
(四)
加缪通过他的人生哲理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人生的图画:风尘仆仆的西西弗受诸神的惩罚把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重新从山上滚下山去,西西弗又走下山去,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加严厉的惩罚了。但是西西弗坚定地走向不知尽头的磨难,他意识到自己荒谬的命运,他的努力不复停歇,他知道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永远前进。他的行动就是对荒谬的反抗,就是对诸神的蔑视。他朝着山顶所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西西弗对荒谬的清醒意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同时也造成了他的胜利”。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但西西弗的命运毕竟应该说是悲剧,只不过悲剧从本质上讲是对苦难的反抗。从这点上讲,加缪不愧是法国当代的伟大思想家。他观察世界及命运的眼光是那样犀利、冷静,近于残酷;但对人生,对大自然却充满无比的激情和热爱,他认为,为了这个热爱,就必须历尽苦难。因为痛苦和幸福本来就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荒谬是能够产生幸福的。这里,我不禁想起加缪的老师和挚友让·格勒尼埃在《加缪全集》第一集的前言中的一段话:“很难把加缪列到伊壁鸠鲁和芝诺之中,虽然这两个流派是那样地吸引过他——前者是由于身体学说,后者则是由于精神学说。然而,加缪的伊壁鸠鲁主义是社会的,他的斯多噶主义则是微笑着的。”[1]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咏唱的的确是一首“含着微笑的悲歌”。
从《西西弗神话》这本书出版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加缪在其中提出的问题仍然是引人注目的。一位法国朋友曾对我说,加缪的《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是她十八岁时的床头书。这说明,加缪曾是战后一代青年的精神导师。这不仅仅因为他是法国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不仅仅因为他在文学、戏剧、哲学上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他独特而清晰的思维提出了一代人关心的问题,而他明知不能根除世上的邪恶而仍以西西弗下山的坚定步伐走向荒谬的精神,则更加强烈地激励着受到严重心灵创伤的战后一代。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这本小书若仍能启发人们的思考,帮助人们加深理解当代西方人思想的发展和变化,那么翻译这本小书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1986年3月于北京燕东园
2011年5月修订于北京昆玉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