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桶、盆和椅子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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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颜色女孩》

文/王蔚

有时候,我喜欢搬家,有时候,不喜欢。

从一个有树的地方,搬到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是我最不喜欢的。

但是,在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却遇上了我最喜欢的朋友——颜色女孩。

那些天,我们在这个又破又旧的地方安了家,这里的楼好像都快倒了,却偏偏还没倒。破旧的房子不喜欢我们住它,楼梯痛苦地哆嗦,地板难受地叫唤,所有的墙壁都灰着脸,窗口阴沉沉地看着我……

我偷到一点空,会到几个破楼间溜达溜达,我总想搜寻一点什么,哪怕一根青草也好,但是,水泥地里长不出草,就像我的脑袋已经做不出美梦。

以前的朋友再也见不到了,放学以后,我只能帮妈妈看着楼下同样破旧的小店,一面写着作业。小店灯光是昏的,把我罩在里面打哈欠……

在遇上颜色女孩之前,我只能对你说,生活是暗的。

好多天以后,我才开始注意楼下的旧信箱,要不是箱里飞出两个燕子,我是不会去碰这么个掉了漆的难看东西的。我想见见燕子的窝什么样儿,却发现燕窝下面躺着一封信。

这封信跟这里的一切同样残旧,但是还算完整,一拿起来,焦黄的纸就裂了,露出里面一张卡,卡上有几个字,还画了一个女孩。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画上的女孩却鲜艳欲滴,她的眼睛像活的一样,迫切地看着我,她跟这个灰暗破败的地方太不相称了……

突然,那眼睛还眨了一下,那双手也伸了出来,嘴巴也动了动,发出了一点儿小声音,“拉我——,拉我一把——”

我一阵狂喜,赶紧捏住那只小手,轻轻一拉,女孩出来了,站在我的手里,我的心嘭嘭跳。她接着就从我手心跳下去,落在窗台上,两手扒住窗台沿儿,扭头对我说,“拉我的腿!快拉呀!”

我听话地去拉……。有的时候,毛衣洗过,会缩得变成一小团,乘着它还湿着,妈妈会叫我帮她一起拉扯,毛衣在手下就渐渐给拉长拉大了,女孩也是这样被我拉长拉大的,拉到跟我差不多的时候,再也拉不动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站在我面前是好亮的一个人,头发是多色的,红的一绺绿的一绺,黄的一绺紫的一绺……,瞳孔四周有一圈亮晶晶的色轮,只要与她对视,我就得眯起眼睛……,就连她的手指头,也是每根不同的颜色……

这就是颜色女孩,后来,我叫她小颜色。

小颜色是一个女孩在卡上画出来的,卡寄来给她的旧伙伴。但是,寄卡人不知旧伙伴早已搬走。结果,小颜色就像坐牢一样,被关在了信箱里,一关好多年……

这是女孩精心画的画儿,她是那么想念她的旧伙伴,倾注了一整夜的心血画画,小颜色被画出来的那一夜,就已经感到自己有了生命。

但是,要不是燕子年年飞来信箱,年年养育一窝小燕子,亲亲热热吵吵闹闹,颜色女孩可能早就变成枯黄的纸片儿了,是燕子一家的气息感染着她,使她的生命力依然饱满。

有着生命,却被囚在一张卡上,一个信箱里,是多么痛苦的事。颜色女孩每天盼着离开她的牢笼,却苦于无法与燕子沟通。在燕子离去的冬天,颜色女孩总是眼巴巴从信箱缝口看着外面,缝口已经豁开了,露着一小块天,她盼着,等着,但愿有人来帮她一把,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小颜色是那么感激我,都没发觉我有多感激她,我多么庆幸小颜色熬过了那么多苦闷日子,仍然这么有生命力……

爸爸妈妈天天守着小店,也是盼着,等着,但生意一直不好,谁喜欢到这样的破旧小店来买东西呢?他们的脸色是阴沉的。我知道我是他们的负担,也是他们的希望,除了盼着生意,他们更盼着我有一个美好前景,在他们看来,能够实现这个美好前景的惟一可能,就是我拼命学习。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对“学习”这两个字已经厌恶了,就像厌恶一个腐烂生蛆的苹果,尽管当初它挂在枝头的时候,我有多么喜欢。

我自然不敢让他们发现颜色女孩。虽然小颜色那么不情愿退回信封,我还是好说歹说让她暂且回去,我能够自由独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太零星了,我不敢想象爸妈发现她时的情景。当然,我会乘着任何空隙让她出来的。

要让她回到卡上,回到信封里,我得握着她两边肩膀往里推推,再从她头顶往下压压,前胸后背那么拍拍,她就越来越小,越来越扁……

不管怎么说,自从有了小颜色,我的心情哗一下亮了起来,就像走在幽深的山洞里,突然发现了出口。

小颜色每次被我拉出来,就亮着眼睛四处张望,我呢,发痴地看着她,我不再觉得生活是暗的了。我们俩并不说很多话,看来看去以后,她就开始行动,给我的深蓝书包上画一个月亮,见我一高兴,她就更起劲,把我的旧书架画成绿的,给每本书都画上淡黄的书脊,生活真的不再是暗的了。

她画起画来太轻松了,用手指就行,颜色从她手里淌出来,涂一涂,抹一抹,一切就都变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这样,而且这么喜欢东画西画,我们俩一起猜想过,一定是画她的女孩,使颜色成为了她的生命。

看看她的手,看看我的手,我的手指白秃秃的,即使我拿着画笔,醮着颜料,也画不出什么来,谁也不鼓励我画画,除非我能考上美术学院,否则,画画应该不存在,老师和家长都这么看。

但是对于颜色女孩,这些说法全都不值一提,她生来就是要画的,她的画和她一样灿烂夺目,她给我窗台上画了两盆花,她画的东西,只要用手拍一拍,就会立体起来。

我们夜里还偷偷起来,去给我家破小店画上一圈小花园,小颜色一路在地上画着,我一路跟着在画上拍着,花园渐渐立体起来,在月光下面幽美无比。

我们家生意好了起来,附近的人们纷纷来买东西,爸爸妈妈心里一定讶异极了,但尽量掩饰着,他们尽量使别人相信,这花园就是他们自己的作品。

不论我想要什么,小颜色都欣欣然去画,我们家楼下,又有了几棵青枝绿叶的树,除了黑燕子,还有几个彩色的不知名的鸟儿……

但是,小颜色的画过了几天,就变淡了,再过几天,就消失了……

爸爸妈妈开始神经紧张,对我起了疑心,更多地跑到我房间里来翻这翻那,更留心我的作业与成绩……。最让我烦心的却不是这些,一天我突然发现,小颜色比我矮了一截,瘦了一圈,可一开始,她是跟我一样高的!

难怪,她不用颜料画笔,她是用生命在画画啊!我决心不让她再画了,我不能失去她!

我们是一对多么好的朋友,可我们的矛盾也特别大。她出来得越多,就越不喜欢回到信封里;对我来说,她出来一次,我就提心吊胆一回,颜色女孩是脆弱的,我可不想让人伤害到她。但我一整天上课,把她关在信封里也太不公平了,结果,我就带着她去了学校,毕竟,同学都穿得五颜六色,小颜色到了那儿,应该容易蒙混。

但是一到学校操场,她就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太可怕了!我不想让她成为名人,而小颜色也是吓得哆哆嗦嗦,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只是个静悄悄的女孩。

幸好这时下起雨来,大家议论纷纷从操场散去……

我只好请她再到信封里避一避,小颜色还想拒绝,但雨水已从她身上冲下颜色来,在湿地里漫出奇奇怪怪的美丽图案,无奈之下,她又一次听从了我。

雨下大了,又停着电,课堂里昏昏暗暗,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老师只是一个讲着枯燥课文的黑影,我太不喜欢这样的时候了,为什么一切都这么沉重?除了颜色女孩。

我悄悄拿出信封,抽出卡片,我看着小颜色,好让心情不那么沉重。她的眼睛正在向我求救,那眼神有点凄楚,叫我再也忍不下心来关着她……

借着课堂上的昏暗,我拉出了她,等我勉强把她拉扯大,她就机灵地逃了,我吓了一大跳。

不久,见老师身后的墙角那儿,一点点亮了起来,小颜色在那儿,不声不响画着一个太阳,等太阳画完了,老师还以为天晴了呢,他让我们赶快打开课本写作业。

但是谁也不会有心写作业,每个同学眼里都有了一对太阳,那不是一对对安心写作业的眼睛,老师看出来了,他终于也发现了墙角的太阳,老师发怒了,他大吼大叫,问这是谁干的,并发誓他一定会查出罪魁祸首。

这时小颜色哆哆嗦嗦跑了回来,她吓得快晕倒在课桌底下,这回不用我劝,她拼命往书包里钻……。我也慌得手忙脚乱,结果就让老师发现了动静,他大踏步走了过来……

我紧紧捂住桌肚,不行,不能让他发现……

但是,正像老师常说的那样,我们什么动静,尽在他眼皮底下,他问我搞什么鬼。

我站了起来,还是捂着书包,“那、那、那只不过是一个太阳,一个太阳,老师。”

“太阳?太阳!这是你们见太阳的时候吗?啊?你们的任务是学习!学习!见太阳,等考上大学再见不迟!”老师气得拍我桌子,小颜色吓得差点滚出桌肚。

可我竟还有心算了一下,离考大学还有五年,他是说,我们五年都不该见太阳?这么一想我也哆嗦起来。

这几天,我的日子不好过,我不能上学了,如果不交待太阳的真相,老师就不让我进教室,可是爸妈不看着我进教室,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蚊,围着我团团转……

我成天抱着脑袋唉声叹气,我快要被挤扁了,快要被压碎了。我只能偷空看着卡片,跟小颜色唠唠叨叨,结果我还是违背初衷,请她出来了,尽管她已经又小下去一圈。

小颜色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在太阳消失的第二天,又画了一个太阳,向老师证明了我的清白。老师勉强同意我回校上课,当然他对颜色女孩一点好感也没有,禁止我再把她带到学校。

而我的小颜色,现在小得站在我手心里,小得跟在卡片里一样大了,无论我怎么拉扯,她也不能变大一点点,“我发誓!不要你再画了!”我把她放在桌上,歪着脑袋跟她说话,“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变回原来那么大,永远也不缩小呢?”

她坐在作业本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别担心,我不怕变小,变小了,人家不容易看见我,这更好,再说,只要别把我关起来,变多小我都不在乎。”

我们真是太大意了,竟让爸爸妈妈撞见了这一幕,他们闯进来,气得要命,爸爸说,“原来真有这么个小妖怪,让我们孩子念不好书!”他拿着扫帚乱扑一气,小颜色只好像老鼠那样四处逃窜。

我本该去保护她的,但我被妈妈钳得牢牢的。我又踢又咬,我从来也没有这么不听话过,我还尖叫起来,“放了她——,她没干坏事——,除了把不好看的画好看,她真的什么坏事也没干呀——”

这时小颜色从床底钻出,一头的蛛网,“叔叔阿姨,我画给你们看,不要生气……”

爸爸一扫帚扑了下去……

但是,幸好,拿开扫帚,底下什么也没有,小颜色总算够机灵,她一定逃得远远的了,像一个蟑螂,不是嘛?对大人来说,她比蟑螂更可恨也说不定。

半夜里,挨够了骂的我躺在那儿,感觉到枕边一阵动静,是她,没错,是她!小颜色在黑暗中,瞪着她的明晶晶的色轮眼睛,轻轻靠近我。

我以为我会高兴得把她捧在手心里,跟她说说满腹委屈,可我说出来的却是,“你走吧!你走吧!再这么跟你玩?我的成绩怎么办?我的学习怎么办?我的前途怎么办?你这不是在害我吗?……”

我把她问呆了,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在我还没能想出悔过补救的话前,她消失了,我的眼前黑了。

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它还是发生了,小颜色没有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了。

往后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平静下来,所有颜色都消失了,课堂的太阳没有了,小店的花园没有了,书包上画过无数个月亮,一个都没有了……

小颜色竟走得那么彻底,她总也不出现了,她会出什么事吗?她只有那么小,会不会被猫抓去吃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是啊,大家都对她这么不好,就连我……,她凭什么要回到我们的世界来呢?

我不再有往日的兴奋劲了,在大人看起来,我一定是变乖了。

我的心里,却因为没有了小颜色,对学习更加厌倦,连对生活都厌倦了。

有的大人喜欢写文章怀念童年,但是我,如果没有了小颜色,我的童年有什么值得怀念呢?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书虫,住在黑压压的书山里。

我的安静使大人们满意,我的成绩却使他们更不满意,期末考试成绩单拿到手了,我没脸把它带回家,但老师为了让我没脸,规定必须让家长在单上签字。

我走在街上,不知该往哪里去,我不想见人,但满街都是人,我想抱住一棵树哭一哭,但街上没有一棵树。

拐弯的时候,是什么让我眼前一亮?眼前突然出现一小片林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颜色女孩画的。

在这样嘈杂街上,即便有树,也应是灰头灰脑,这里却像刚下过雨,清新,明媚……

我走了进去,树林草地上,长了几个圆乎乎的蘑菇,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像个小板凳,我坐在了上面,一个小白兔跑了来,抓抓我的鞋子,舔了舔我的脚趾头,我哭了。

“小颜色,小颜色,你为什么不出来?”

没有回答。

小树林也很快消失了,我背着不再有月亮的大书包,日日往返在这条没有颜色的路上,我不再提起颜色女孩,只在心里轻轻想着她。

经过她画过画的地方,我都轻手轻脚,好像她在睡着,怕吵醒她。我愿意相信,她是睡在什么地方,而不是消失了。

我再也没有开过信箱,直到六年以后,高考完毕,我们又要搬家了。

我动了动信箱,它早已经朽坏了,燕子也早已不在这里做窝,它一碰就散了架,落在地上,一封残旧的信也落了下来,信封破了,里面竟露出颜色女孩。

她还是那么鲜艳欲滴,我试着像小时候那样,要把她拉出来,让她活起来,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知道,她早已把自己画完了,这是她最后的画了,她一直是我的好伙伴,她一直记着我,所以给我留下这个。

我的眼睛模糊了,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画上,泪水漫开,颜色一点点化了,颜色女孩变模糊了,一点一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