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啄着阳光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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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杏花白

文/绿窗

杏花守拙,有梅韵,带古风。花于叶先,风寒,月清,印到纸窗上,担得起疏影二字。后半夜有鸡鸣,一声声催,早起一树樱红都松开掌心了,浅红欺醉粉,迎面是杏花风。

微雨了,灰瓦,石墙,青枝绿叶白朵朵;地下湿鲜的泥,磨久了吱吱作响的柴门,墙角才生的车轱辘菜,淡蓝的炊烟在雨丝中飘,大红公鸡同着母鸡咕咕叫着出门去。哪一年的画还挂着?

矮墙土院有点衰颓,像老人,簸居在春风里,吞吐都是阅尽人间的安然与期待。每家都有一棵老杏树,为的让孩子不馋人家的果子。青杏怜小,摘半兜边走边吃,杏仁轻轻捏软,透明;遇到可以逗一逗的同伴,突然对她脸蛋嘎巴一挤,汁液喷出来,哈哈笑。我们是深巷里的杏花。

姐姐们摘了半筐青杏去镇上卖。十几里地,我也跟着去玩。陌上春风遍,但见有人,说话立刻变腔变调,像上台演节目,以为镇上的女儿家都该如此说话的。我的村庄是真实的人世,而镇上是电影里的桃花源,隔着一层布的。

青杏吃的是嫩,本无甜苦,吃的人却计较。姐诚实,说苦核,想买的人就走了。同村的几个姐妹家杏都是甜核的,早早筐净,骄傲地撩我们一眼,拍拍屁股走了。姐有些愁,要再等一会。没了比较,果真又卖了些,还是剩。太阳红了,落了,街头肃静了,姐站起来。买了大烧饼抱回家。天已擦黑了,母亲在门边望。

偏咱家的杏树是苦的?且甜和苦这么分明。苦是落后,是不如人,是委屈,天黑回不了家;是背着破烂书包上学,草纸写了正面写背面;是别人满街跑着玩,自己还在山上、田里、碾道、灶旁,没完没了地干活,干不好还要挨揍。所以姐姐说什么也不嫁在家乡。

我却对许多苦的植物与果实感兴趣,苦瓜、苦碟、苦麻、苦藜芽都吃,也咀嚼苦杏仁,桃仁,银杏仁,吃夹竹桃的花瓣,舔断肠草的汁液。那些苦味涩味与其它不适感,在舌尖久久留存。我用清水稀释,消化,吸收,最长一小时,它们都没了,舌尖青涩透粉。我知道它们有毒,但得有个致死量。化学教授指尖挑了一点氰化钾粉末,吞下去,立刻面色苍白,摇晃一下,随后稳定了,脸色如常,话语不乱。

我吃了苦的花果,也成了一枝带毒的植物,以抵抗外界纷扰的毒浸。这种苦尝,我称之为微死亡体验。轻微短暂的麻痛,仅是搔痒的小把戏,仍有一些东西沉滞下来,有重生之感。好比前一秒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后一秒就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了。走路从容,心宽起来,想起的事也都是好事。这种漫生的心灵自愈能力,有如渔樵的放歌。

比如,我是村里第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城里的堂姐寄回来,我穿出去就如响了三五级地震,走哪都要起一层尘土。老师特意叫我在操场上走一圈,跑跑看,向日葵花的裙子明晃晃地飞。大妞穿一件天津蓝褂子就呱呱笑一路,二丫穿一条卡其布裤子就提前一小时在校园里漫步,抄着兜面孔朝天;这时都沉默了。几天后,依我的裙样她们裁出了新花裙,但已经没有风头可比了。我是小杏花在黄土地上先报了春,收够了惊诧,自在云端。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是小白玉霜的夜色。吃杏吃倒牙,得找个营生扶起来。姐姐的小分队挨家串户宣传演节目,我绊绊拉拉跟了去。煤油灯的火苗在红柜子上跳跃,一家子从老到小端端正正坐在炕上,我们地上一字排开背诵,又合唱: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掌声响过,兴冲冲再去第二家,不料屋门都拴上了,灯熄,人也钻了被窝。敲窗户!一家子都抱着被子坐起来,就着月光,隔一面小玻璃窗对话。我唱《花为媒》:

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

屋里的婶子突然摇头晃脑接着唱:你再报报下季给我听。

窗里窗外,静夜,和歌,皇帝小民,大国山河,都在了。月色长长,日头悠悠,甜即欣然,苦亦能渡,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春天已来临,满心都是欢喜。

功夫做到家了,就是到人,到心,生硬的东西也具备暖融融的一面,有韵律,有星光灯火人声。心灵就能越过荆棘般的苦刺得以翻身,转而获得快乐。当你砍柴,锄地,薅苗,背豆子,挑水,采猪食;推碾子到发疯,只想抬起钢蹄子踹碎死沉的碾子大哭时,不妨想到,任何一种苦活都会有结束的时候,内心要充满期待。人不停地转圈会疯,是因为人睁着眼睛;驴子蒙着眼,它觉得一直在向前,向前,有一个目的等着它,就是停止,之后吃半瓢玉米,喝半桶清水,之后深呼吸,长嘶几声,在空地上恣意打个长滚,越尘土飞扬越兴奋。当我们不得不从事冗长乏味的事物时,可以向驴子学习。

原来我一直嘲笑陶渊明的矫情,带月荷锄归,还草盛豆苗稀,就是作秀,农民要急死了。现在我觉得老陶吃喝不足,房子烧光,住茅屋,吃百家饭,醉醺醺路过篱笆墙还低头掐花,是小孩子的性情,撂爪就忘,乡间谓之穷乐呵,这是何等了不得的解脱方式。大人夜深沉重的叹息也会打碎小儿睡熟的梦,则小人儿的苦涩也是大人的。但难得他们都会找乐子。田间地头,老杏树下,夜晚的村中学堂,自编自演节目,硬纸板做的镐头镰刀扛着极兴奋,毛笔蘸墨水描眉,红纸浸了水涂脸蛋和嘴唇,演的看的都当作一件郑重大事。那份怡然都如老陶的采菊东篱下。

三个小孩朗诵儿歌,老师一个劲说声再高点,我是跳起来嚷也还差一截。老师夸奖那两个,说回家妈妈定给炒蛋吃,而我回家得挨骂,我眼泪套眼圈就是不哭。演出时,我扎了两条粉色发带,可那高年级尖嗓子女孩不容分说给揪下去,扎到她自己的头上,因为老师说了,她是报幕员应该最漂亮。我的愤怒也只有憋回去。

小孩子的天真世界最怕磨损,但磨损亦自有磨损的好处,以后大的苦涩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也都不当一回事了。其实比我朗诵儿歌好的,回去也没有蛋吃,我回家照吃小米饭熬白菜,母亲为八口人忙得手脚不沾地,哪理会我的芝麻针尖。如今她们仍在乡村种地围着锅台转:拿了我发带的高傲女孩,早没了体型,她的娱乐就是拽着屁股去麻将桌,尖嗓子不过打骂孩子,和男人、邻居吵吵架,攀上高八度过过瘾。然而她们依旧是快乐的,儿时的得意甚或一路走过来的酸辛都不曾想起过,真正只看眼前的欢喜。她们当时不解我的怅然,此时也不晓我的宽容,更不能意会“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是什么样的滋味与情怀。

无心,天地反而是阔的。我假装油头粉面,才是矫情卖弄,而她们简单为一棵杏花,开无语,谢无思,荣辱烟云,顿饭功夫。我在村庄卸下一身的赘物,站成墙外一枝横。

出来的是新村姑了。指尖粉嫩,不用劳动,生活单调。但我城里日复一日同样的工作,受着各样的规矩,等于蒙驴走碾道,要转得辛苦才有粥喝,转得疯掉也未必得到想要的面粉。而有的女人还是能轻松过日子,要风得雨。比如嫁得好,家里有一棵甜杏树。

但这时,我早已是时光历练过的女人,懂得和解与退却。那些光华的人手心里也定然嵌着不为人知的沧桑,而我朴素的日子,自有另一番丰富与宽敞。我的内心奔跑着一个广阔的村庄,有一处医生住过的人家,厚朴的山野民风,从出生就一直滋养着我。我用青枝绿叶的手摸过去,玉米,山泉,花朵,和灰瓦之上,留下我的指痕。我愿意像幼时的夜晚,穿过一树树蜡红枝上粉红云,同姐姐们挨家挨户去唱歌,该唱李伯瞻的《殿前欢》——

寻常老瓦盆边醉。

不记东西。

杏花照例是白,不存在乡愁,只是一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