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府对这件事不予表态,认为政体是一个国家的内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有一点,美国公使性格外向,人很热情,不管哪国公使想劝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凑人数去叫美国公使,美国公使都跟着来,非常合作。
另外,袁世凯的宪政顾问古德诺,就是美国人,这厮对中国当时的宪法非常不满意,认为宪法草案使总统处于无权地位,对大总统之权限亦未见适宜今日之中国。说白了就一句:中国不适合共和政体,还是改成君主立宪制更妥当。
就在这一片热闹声中,国学大师王闿运入京,专诚添乱。
08毁灭民国的人
人这个东西啊,上不得年纪。一旦上了年纪,心肠就会变软,杀伐也不果断了,儿女情长也多了,被别人羞辱时,一怒拔刀的冲动也随之少了。就拿袁世凯来说,少年时代他叱咤朝鲜,遇有士兵违反军纪,不由分说抽出刀来,咔嚓就把脑壳砍掉。那时候的袁世凯,要多野蛮就有多野蛮。等到上了年纪,火气消磨殆尽,就该轮到别人对他野蛮了。
国学大师王闿运入京添乱,就是袁世凯心肠变软的一个明证。不过话又说回来,饶是王闿运以经学名,以史学名,以诗学名,以教学名,以叛学名,其生平最得意的,却是所修帝王策术。但他老人家的花样,终究抵不过曾号令过秋瑾、徐锡麟等国士的光复会魁首章太炎。及至王闿运入京,专诚给袁世凯添堵之时,袁世凯已经生生被章太炎老先生,逼得哭出了不知几多眼泪。
有分教: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话说那章太炎老先生,学究天人,腹有珠玑,最讨厌的就是袁世凯。为什么他讨厌袁世凯呢?因为章太炎老先生是武昌黎元洪的铁杆粉丝,认为黎肥仔性情温和,方面大耳,是最标准正宗的大总统人选,可大总统职位却归了袁世凯,章太炎老先生怒不可遏,遂在上海与汤国梨女士成婚。新婚之夜不上床,两脚反穿皮鞋,趴书桌上写信,大骂孙文和袁世凯,并寄厚望于黎元洪、黄兴及岑春煊,希望三人联手搞掉袁世凯和孙文。
不承想,黄兴和岑春煊还真合伙了,不过他们是和孙文一伙,一起去搞袁世凯,章太炎老先生再次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曰:
吾虽微末,以一身撄暴人之刃,使天下皆晓然于彼之凶戾,亦何惜此孱形为!
于是章太炎老先生入京,专门去修理袁世凯。
史学家分析说,实际上,章太炎老先生入京,是被人骗去的。而把章老先生骗到北京,让老先生和袁世凯对掐的,是一个叫陈宦的坏蛋。
为什么说陈宦是坏蛋呢?
这是因为,陈宦其人,原本是湖北人,自打黎元洪大兴共和,陈宦就躲在幕后为黎元洪出谋划策,也没听说他划出什么名堂来。章太炎老先生赶到了武昌时,不留神和陈宦打了个照面,当时章老先生大叫一声,吾命休矣,便向后倒。众人急忙将章老先生扶起,问他怎么了,何故又发神经?
就见章太炎老先生面如金纸,两眼无光,曰:这个陈宦,此中国第一等人物!
这个评价,未免有点儿离谱。放着孙文、袁世凯这种人物摆在面前,章太炎不屑一顾,竟然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宦才是中国第一等人物,是不是有点儿瞎掰过头?
没过头,章老先生仍然在大声疾呼:然他日亡民国者,必此人也!而且黎元洪、袁世凯也必将被收拾于此人之手。
章老先生断言,想搞死民国,袁世凯不成,孙文也没这个本事,唯独陈宦能干成。
章太炎的评价,有点儿太高,陈宦消化不了,就离开武昌,去了北京。袁世凯与陈宦谈了整整一夜,然后问:你恐怕是天底下心眼最多的人了,快点儿告诉我,有啥招把你家黎肥仔摆平?
陈宦笑曰:不就是摆平黎老板吗,易尔。你让那个谁,那个段祺瑞,让他去武昌,约黎老板上船摆龙门阵。老黎心眼实在,准保登船,等他上了船,叫小段把船一开,忽悠悠,不就把我家黎老板弄到北京来了吗?
当时袁世凯大喜:就依你好了。
于是,黎元洪就被跳槽的打工仔陈宦,给忽悠到北京了。最悲惨的是,袁世凯一伙人还忽悠黎元洪将自家女儿,嫁给了袁世凯的一个儿子,结果黎元洪的女儿生生被害得精神失常。
总而言之,大家都断定,章老先生入京,实际上是被陈宦给骗去的。当时的解释是,陈宦这么搞,其实是为了囚禁章太炎。但从事态发展的过程来看,陈宦把章太炎骗到北京,其实是为了搞袁世凯。史有公评,均认为袁世凯死于陈宦之手。
还有一个证据,章太炎去世时,陈宦专门跑来,写了副挽联,称:
囊括大典,整齐百家,否岁值龙蛇,千载修名君比郑。
人号三君,国推一老,抗颜承议论,世间北海亦知刘。
把这副挽联,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说:章太炎啊章太炎,果然两眼尖又尖。游戏人生我陈宦,逮谁搞谁真好玩。最先摆平黎肥仔,然后搞死是老袁。问我为啥这么干,闲极无聊扯扯淡。世人谁知我在玩?一生知己章太炎。
总而言之,陈宦的意思是说,这个民国是被他活活玩死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而已。
真的假的?
甭管真假,此时章太炎已经被陈宦骗到了北京。他来北京也有个说法,现在他是共和党的党魁,于是先来到化石桥共和党支部,进门就见几名党员正手捂肚子,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众人见到章太炎大喜:大魁首,你老人家终于来了,带多少钱来了啊?大家快要饿死了。
当时章太炎老先生就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未过两天,党内同志就已经将他吃得山穷水尽,然后一哄而散,把老先生扔在化石桥一个人傻眼。
这时候写《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的刘成禺来看望章老先生,章太炎一见他就破口大骂:你们湖北人没一个好东西,合伙骗我。
刘成禺辩解道:你这怎么能怪得了我?在上海时,我就劝你快点儿进洞房,你偏不进去,非要来北京,这能怪我吗?
章太炎老先生听了道:对,湖北人就你没骗我,剩下的都在骗我。
09章疯子大闹京师
此后章太炎老先生自修年谱,曰:戒严副司令陆建章以宪兵守门,余不得出。
但实际上,章太炎老先生并非“不得出”,相反,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出门登车,就会有两名宪兵也跳上车,一前一后将章太炎夹在中间。章太炎大喜,谓人曰:看我老章好风光,出门有宪兵贴身保护。对曰:老先生,你真是这么缺心眼吗?看不出来那宪兵是专门来监视你的吗?还保护你,保护你个头!
章太炎闻言大怒,操起拐杖,照宪兵脑袋上狂打,宪兵哪儿有胆子敢还手,只能是抱着脑袋,号啕大哭而逃。
老先生大胜,拄杖捋须,目无余子,曰:袁狗被吾逐去矣。
但实际上,宪兵们吃了瘪之后,就化装为共和党员,又跑到章太炎身边扎堆。章太炎正寂寞难耐,就每天和这些宪兵穷侃,天上地下,无所不聊。聊着聊着,章太炎就发了狂,忽然间抡起铁锹,将一棵树掘出来,说:这棵树,就是袁世凯,看我老人家烧了他……紧接着,一把火将树烧掉,于熊熊烈焰中,章太炎放声大呼:袁贼被烧死矣!此外还操起毛笔,到处涂鸦,在房间里写满了辱骂袁世凯的话。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黎元洪看不下去了,就出来找袁世凯,说:老袁啊,你看你和章太炎,怎么关系处得这么僵啊,要不要缓和一下啊。
袁世凯说: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是章太炎来找我麻烦的,可不是我找他章太炎麻烦,这是一。二呢,无论他章太炎怎么骂我,我都不可能伤害他,我哪儿敢啊,惹不起人家。三呢,就是……我不敢惹章太炎,可章太炎他敢惹我,他那一支笔,可抵百万军,天天往死里骂我,我怎么能受得了?总之,在这北京城里,我是决不会让他骂我的,万一把我骂死了,岂不亏大了?
于是黎元洪与章太炎联系,说明了袁世凯的意思。章太炎就说:是这样啊,那简单,我也不跟袁世凯计较了,你让袁世凯设立个部门,就叫考文苑好了,我来负责这个部门的工作,可不可以?
袁世凯大喜,立即答应下来,并承诺每年财政拨款十五万元。
不承想章太炎说:小袁你有没有搞错?十五万就把我打发了?不行,每年至少七十五万元,少一个子就骂死你。
听了章太炎的答复,袁世凯怒不可遏,曰:那就叫他骂死我好了,张嘴就要七十五万元,你叫我上哪儿偷这么多钱去?
双方的谈判,就这么破裂了。实事求是地讲,这次谈判破裂,章太炎老先生要负全责,开口就要七十五万元,他明知道袁世凯掏不出来,故意逗袁世凯开心。此后章太炎过于郁闷,遂于京师公开讲学,讲了一段时间,他又静极思动,再次置袁世凯于必哭之地。
据当事人记载,那一天早晨,原本下榻于日本旅馆的章太炎,忽然失去了踪影。原来他独自一人,蓝布长衫,手执羽扇,胸佩勋章,杀奔袁世凯的大总统府。
章太炎突然来到,吓坏了大总统府的卫士,急请老先生先在招待室坐下。不一会儿,袁世凯身边第一红人梁士诒急急赶来,热情地与章太炎打招呼:嗨,章老先生好,今日得见,先生果然是……章太炎打断他的话,说:滚!我此来为见袁世凯,你凑什么热闹?
梁士诒不敢吭气,急忙退下。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秘书出来,笑眯眯地说:请章老先生稍等一会儿,大总统一会儿就到。
于是章太炎就坐那儿等,等啊等,等啊等,突然之间老先生一声长啸,跳了起来,抡起拐杖,在招待室里狂砸起来,须臾,接待室里的器物,悉被砸得稀巴烂。外边的人听到动静,都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万一被章老先生暴打一顿,那可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砸完了,章太炎神情淡定地坐在碎烂的器物中,继续等待。等到了下午五点左右,就听一声哈哈大笑,一个人走了进来。
10敌人愿是袁世凯
外边进来的人,乃京师戒严司令部副司令陆建章。
说起这陆建章来,有分教:将军百战沙场上,杀人如草不闻声。号令如山不为动,凶名威震北京城。陆建章乃北洋头号煞星,身担戒严司令部副司令之重任,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不知凡几,是一提起来连婴儿都不敢啼哭的狠辣人物。此人进来,哈哈大笑,向章太炎老先生鞠躬再鞠躬:章老先生,不好意思,大总统马上就接见你,请这边走。
章太炎拿眼睛不屑地看着陆建章,却不吭声。陆建章脸上的笑意更加殷勤:老先生请这边走。
章太炎满心不情愿地起身,登车,陆建章亲自在前面开路,车出东辕门,章太炎喝令道:不对,这条路不对,要见袁世凯,怎么不走新华门?
陆建章笑曰:老先生,大总统现在居仁堂,咱们走东辕门,经后门,进福泽门,就到地方了。
章太炎没再吭气,就跟着陆建章一直走到龙泉寺。进了一个华丽丽的大院子,就见陆建章突然掉头,嗖的一声,逃了出去。外边的宪兵哗哗哗冲上前来,将章太炎困在院子里。
当时章太炎跳高大骂,抡起拐杖,将院中屋内所有能砸烂的东西,统统砸碎,但陆建章却铁了心:你想砸就砸吧,反正不让你再出去了。
将章太炎困住之后,有人嘲弄陆建章:你可是堂堂的戒严司令部副司令,却给一个疯子开路,不觉得丢人吗?
陆建章笑道:你懂个屁啊,章太炎老先生,学究天人,造化参神,他一篇文章,可抵百万雄师。世人皆将章太炎老先生比作东汉时的经学大家郑玄,可黄巾军起义时,黄巾军经过郑玄的家乡,不敢过去,只能绕道而行。我们这些人再不怎么样,难道还比不上黄巾军吗?
听陆建章这么说话,此人端的是个明白人。
陆建章明事理,那是因为袁世凯更明白。袁世凯曾亲自交代陆建章对章太炎的“八项注意”,流传至今:
(一)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
(二)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
(三)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毁后再购,骂则听之;
(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
(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往来;
(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
(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
(八)保护全权完全交汝。
时人有语,此八条者,让人内心敬意油然而生。如果人生一定要有一个敌人的话,那宁肯是袁世凯。
陆建章严格按照此“八项注意”行事,章太炎闹就随他闹,疯就随他疯。没办法啊,中国难得出现像章太炎这样重量级的大师级人物,疯一点儿闹一点儿,正常,太正常了。
发现摔砸解决不了问题,章太炎明白了,必须要找到另一个更有效的法子,才能摆平袁世凯。
什么法子最好呢?
绝食,当然是绝食!
果然,章太炎开始绝食。这一记杀招,让袁世凯顿成骑虎,倘若真的把章太炎老先生饿出个好歹来,那可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袁世凯召集门人幕僚,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可章太炎老先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他的才学太高,又有谁有这本事,能够劝说章老先生,打消绝食之念呢?
正当大家绝望之际,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笑曰:此事易尔,待吾往见章老师,但以三寸不烂之舌,定然说得章老师捧起饭碗,狂吃猛塞。
袁世凯细看此人,顿时大喜:此事非你不可。
11有事生完了气再说
那名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之人,姓王,名揖唐,乃章太炎早年的学生。此人在日寇侵华之后,成为了日伪政权中一等一的大汉奸。
能够名列大汉奸之榜首,哪怕是智商略低一点儿,都是不行的。这王揖唐,就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他领命之后,前往龙泉寺,拜访章太炎。见到他进来,章太炎大怒,扭过脸不答理他,表示自己真的很生气。
其实对章太炎来说,王揖唐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关爱之心还是有的。只是自己的学生跟了袁世凯,则让他很生气。但话又说回来,学生王揖唐在袁世凯那里,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章太炎的内心又很是满意。诸多矛盾的情感错综交杂在一起,使得章太炎见到王揖唐,也不知该怎么表示,只好先生气,有事生完了气再说。
王揖唐进来,先对老师行叩拜大礼,屁股蛋子撅向天,脑袋瓜子贴着地,号啕大哭起来,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止住哭声,一句话也不说,爬起来就走。这回轮到章太炎急了:你个浑蛋,给我回来,有你这么当学生的吗?见了老师话也不说一句,哭完了就走,你以为你谁呀?
王揖唐道:老师,我哭,是因为我恨自己的老师太蠢,上了袁世凯的当而不自知,你说我能不哭吗?
胡说八道!章太炎怒不可遏:我是谁啊?袁世凯又是什么东西?你竟敢说我上了袁世凯的当?这是对你老师最大的污辱。王揖唐,今天你得给我说出个道理来,说不出来,我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