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殿俊道:老赵,你不是要扣留我们吧?
赵尔丰还是那句话:你说呢?
正说着,突然一个士兵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贴在赵尔丰的耳边上说了几句话。
赵尔丰脸色勃然大变。
他匆匆的出了门,走到了督抚衙门口,定睛一看,不禁愕然。
只见衙门口前,络绎不绝,数千名百姓手捧光绪牌位,来到门前有组织的一排排跪下,再看远处,更多的百姓在身份不明的人士带领之下,正在继续向衙门口集中。
眨眼工夫,督抚衙门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
赵尔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中计了!
他刚刚将保路会的人带进督抚衙门,混进保路会的革命党人,就急切的抓住这个机会行动起来了。
(15)伪劣诗人幕后操纵
四川的立宪党人为了把持铁路,继续捞钱,公然与革命党人眉来眼去,强迫清廷做出让步,否则不惜鱼死网破。
然则朝廷何以也要一条道走到黑,不肯退让一步,堪堪逼得个赵尔丰寻死觅活,欲哭无泪呢?
这件事的根子,还在袁世凯的身上。
或者说,四川的乱局,正是袁世凯这厮一手所策划。
然则,天天躲在彰德洹上村冒充诗人的袁世凯,又是如何成功的策划了这起商业运作的呢?
事实上,袁世凯虽然遭到了废黜,但威信仍在,尤其是在北洋军中,他更是无可争议的大帅。虽然他隐居于彰德洹上村,却在村头架了部电台,每日里电台挞挞滴滴挞挞从早响到晚,北洋军中但凡有个打架斗殴,穿红鞋偷睡了别人的美貌老婆,又或是争权夺利,彼此不服,都要来袁世凯这里告状。
张勋官升江南提督,上任前先到袁世凯这里汇报工作,听取袁世凯的指导。
段老师段芝贵又去东北上任了,临行前向老领导请示汇报。
陆建章倒霉,别人都升官就没他的事,就打电报给袁世凯哭诉,袁世凯就拍电报哄孩子:十九世纪什么最贵?人才,你别急,他日你一定会“再拥旌旄”。
两名旧部吴凤岭、陈光远打起来了,袁世凯就打电报:要和衷共济,要补救时艰,别唧唧歪歪的打群架……于是吴凤岭和陈光远就立即消停了。
协统雷震春跟龙将军王士珍打起来了,袁世凯急忙打电报给雷震春:黄花老圃,已过重阳,野趣秋光,萧闲爽朗……云山雾罩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雷震春和王士珍就忘了打架这回事……
总之,袁世凯官迷心窍,每天就琢磨着出来发挥余热。
要发挥余热,就得广结善缘,要让大家都呼吁你出来,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
在这里,这个大家,说的就是盛宣怀。
拿下盛宣怀!
这是袁派人马共同的愿望,共同的心声。
要拿下盛宣怀,就先得弄清楚老盛平时心里净琢磨些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是官迷,鸟为食亡——袁世凯天天琢磨当官,那盛宣怀也绝无可能琢磨别的!
盛宣怀出道比较早,财源滚滚但官运不佳,混了好久好久,才堪堪混成个“侍郎”,说起来太丢人,太丢人。
1910年上半年,袁世凯的铁哥们儿徐世昌授协办大学士,入直军机处,主动请求辞去邮传部尚书一职,当时盛宣怀的心就被吊了起来,邮传部尚书,这个职务最适合于他,就是给个总统也不换……
但是缺德的朝廷却任命了袁世凯旗下的另一巨头唐绍仪,出任了邮传部尚书。
听到这个消息,盛宣怀当时就哭了,他说:我不过就是想给国家,给民族做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时候却突然出了怪事——唐绍仪竟然拖拖拉拉,坚决不肯赴任。
咦,这个老唐是啥意思?莫非不他不喜欢当官?
唐绍仪果然不喜欢当官,他竟然主动提出来辞职!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唐绍仪的意思了——他就是想把邮传部留给盛宣怀!报纸上为此发表评论员文章,指出:
这是为了让“盛侍郎可以有邮部尚书之望”。
明白了吧?盛宣怀的邮部大臣,是伪劣诗人袁世凯任命的。
盛宣怀明白了,这袁世凯,能量大得简直吓人,非但不能招惹他,还要乖乖听他的话……于是盛宣怀立即建议摄政王载沣收回路权,目的就是要把局面弄到非袁世凯不能收拾的程度,这就算是投桃报李了。
所以赵尔丰这面,无论如何苦苦哀求,朝廷硬是装聋作哑,就是要让你四川陷入乱局,打得一塌糊涂才好呢……
可怜的赵尔丰,他不幸陷入了上下两大势力集团的斗法之中,饶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也肯定要被这强大的力量挤成粉末状态,再不复原形……
欺负赵尔丰,并不是因为老赵长得丑,而是盛宣怀要帮一个朋友的忙。
这个人就是端方。
端方是治世之臣,清国现在活着的人当中,除了袁世凯本事最大,第二个就能够排到他了。
可是治世之臣,总得有麻烦事让你来治,天下太平,要你治世之臣何用?
所以说,如果赵尔丰不倒霉的话,端方也没有机会出山的。
这就是赵尔丰的悲剧了。
可这同时也是端方的悲剧——这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16)老谋深算
紫禁城皇宫偷拍案件中的重要人物,端方重新进入了公务员队伍,以侍郎衔出任督办川、粤汉铁路大臣。
端方再度出山,标志着袁世凯、盛宣怀两大势力集团的和解。
这同时也标志着,横亘在袁世凯前面最后的一块拌脚石被挪开,此后袁氏出山,已不复再有悬念。
于是袁世凯欣然命笔写信:
陶公四弟大人左右:
昨由京舍寄到惠赐食物,花绸等件,阖家分领,欢感同深。
路政想已筹商就绪,月内当可起节为盼。
何令炎有函至仲勤,谓一时未能脱身。昨来邺后,面询情形,实有为难之苦衷。原函附呈清鉴。此令办事虽甚结实,而才华稍欠开展,谅已早在洞鉴。
现若须人驱策,有湖北候补道周学辉者,是郁老爱子,上年随郁老来邺,数与晤谈,才识甚优,极有条理,与缉之相似,其性情亦与路矿各业相近,湖北情形亦不隔膜,似可留意罗致。不妨询商缉之,祈卓栽。
近闻湘人颇有风潮,大节似宜先驻汉阳,分段委员勘查,步步经营。想高明已筹之熟,肃此,祗请。
双安。
愚小兄弟凯叩上。
五月初十日。
袁世凯这封书信,令得不知多少人击掌赞叹,这厮端的老谋深算,智计之深,让人防不胜防。
袁世凯指点端方“先驻汉阳,分投委员勘查,步步经营”,是因为武汉为粤汉、川汉铁路的起点,九省通衢,湖广总督驻节之地,且京汉铁路已通,在汉阳建立了铁路督办行辕,当然是最佳之地。
按照袁世凯的想法,只要端方把屁股在汉阳坐稳了,再派能干的员工分头去各地摸情况,弄清一步情况,就往前走一步,不摸情况的地方,绝不要轻易涉足,就这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庶几无虑矣。
如果端方真的按袁世凯的指点做了,未来的局势演进,必然是完全不同。
然而端方终究没有听取袁世凯的意见,成都督抚门前的一声枪响,给端方带来的是川蜀亡命之旅。
(17)大兵坐着轿子走
砰!砰砰砰!
赵尔丰终于开枪了。
下令的是营务处田徽葵。
早在枪响之前,督抚衙门四下里已经是火光大起,烈焰腾空。放火的不知何许人也,但目的很明确,就是生怕没有大事闹将出来,上面的权力博弈将赵尔丰置于必死之地,让赵尔丰陷入绝境,而争取川民支持最终失败,现在川民对赵尔丰的态度更是充满了敌意。
他们步步逼近,脸色铁青,充满了怨毒与仇恨。
他们冲进了督署大门!
冲到了大堂屋檐下!
他们涌上了大堂,一张张扭曲而亢奋的脸,向着赵尔丰扑了过来。
如果赵尔丰被他们捉到,结果会怎么样?
他们会把赵尔丰彻底分解,连皮带毛让你再也找不到。
赵尔丰心下悲凉。
他实在是弄不懂,这百姓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铁路哪怕是孙文来了,也是一个出让路权换取外国风险投资,难道逼死他赵尔丰,这个必然的结果就会有所改变不成?
死就死吧,非如此,不足以死中求活。
一轮枪声响过,督抚衙门前抛下了三十二具尸体,数千百姓疯了一样的往自己家里逃——现在才想起来家里安全,早干什么去了?你们不是非要让我赵尔丰死吗?你们不是要在大堂上把我撕成碎片吗?怎么轮到你们自己,就怕成这个样子?
督抚卫队冲出衙门,沿长街一径追杀。
营务处拉出大炮,将炮口放平,对准满大街疯跑的人准备轰击。
成都知府于宗潼见状大惊,嚎淘大哭着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炮口,那些非要把赵尔丰撕成碎片的人们才幸免于难呢。
何苦,这真是何苦!
明明知道赵尔丰是出了名的狠人赵屠户,你偏偏闲着没事非要去撕碎他,你说这是何苦!
除了横躺竖卧的尸体,此时成都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赵尔丰下令,城门关闭。他必须要在朝廷惩处他的公文到达之前,挖出城中的革命党,才能够化被动为主动。
可是那革命党人比赵尔丰预想得更精明,同盟会的龙剑鸣与曹笃从被查封的保路会中逃出,冒死缒城而下,逃到了城外的农事试验场。然后他们栽木板大书:
——赵尔丰先捕浦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二十一个大字触目惊心。
这些木板趁夜深人际之际,投入到锦江之中,时逢秋季水涨,木板趁势顺流,不过一日之间,消息已经传遍了川西南。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川水电报。
——看看这封水电报,赵尔丰先捕浦罗,后剿四川——他赵尔丰剿四川干什么?闲的啊?
但老百姓才不管你那么多。次日,数万人向成都蜂拥而来,将成都团团围困,他们斫断了城外的电线杆,切断了四川与外边的联系,赵尔丰被困于成都这座孤岛之上。城外五十里内外,布满了他的敌人。
朝廷有旨,撤去赵尔丰护理四川总督一职,任命端方为护理四川总督,并命端方自湖北带新式陆军第三十标、第三十一标入川。
端方大骇,他不敢离开汉阳,袁世凯的告诫他可是一点也没忘。
于是端方建议另换个明白人去四川。
朝廷便命令老岑岑春煊去担任四川总督。
老岑接到任命,大喜,先狂要了大大的一笔军饷,然后躲起来不见了。
朝廷一瞧老岑不听话,便又来欺负老实人端方,又逼着端方去四川。
端方万般无奈,只好出马了。
此一行,端方从汉阳前往宜昌,又从宜昌率军坐兵轮沿长江前往重庆,再从重庆起旱路前往成都。
一路行来,端方坚守一个爱兵如子的法则,但凡有士兵生病了,就派他的亲弟弟去送药慰问,有的士兵不晓何故死掉了,端方亲自修书哀悼……正哀悼的工夫里,有百姓牵猪赶羊,前来慰问军队,端方急命人将百姓送来的食物拿过来,他先尝一尝,直到确信食物中确实没有下毒,这才让士兵们吃。
士兵也是爹妈生的,也是肉长的,从重庆一路走到四川,这是多累的苦活啊,几名士兵累得躺下了,他们哭着说:要回家,要妈妈……打死我也不走了,呜呜……我要回家……
端方赶来,看到这个情况,当即下令:
沿途雇用百姓的轿子,花钱雇轿夫,让这些比娘们儿还疲软的士兵们坐上轿子,抬着他们走!
不抛弃不放弃!
一个也不能少!
却说正在彰德洹上村口溪边假装钓鱼的袁世凯听到端方用轿子抬着大兵的消息,登时大叫一声:
端方休矣!
向后便倒。
(18)江湖大佬风云会
秋风起兮马肥,
兵刃接兮血飞。
蜀鹃啼血兮鬼哭神愁,
黄鹤楼头兮忽竖革命旗。
噫!
长江上下游,
七八月间真多事哉!
吾其歌乎?
吾其哭乎!
这一首诗,乃革命党人元老于右任登临吴淞江口所作:
呜呼!蜀江潮接汉江潮,波浪弥天矣!吾昨日登吴淞口,而俯视长江,滚滚者皆血水也。此三日间天地为之变色矣!噫!
于右任老头被搞得又哭又歌,噫噫噫叫个不停,是因为端方入川,带走了一部分军队,这就等于把武昌这口沸腾的大锅揭开了锅盖。
入川鄂军开拨的前几天,武昌城中,党人秘密聚会,有人主张立即行动,有人认为不能仓促行事,最后决定加强联系,一旦武昌举事,入川部队马上回鄂响应,联络的电报暗号是:
母亲故——则起事成功;
母病危——则起事有成功把握;
母病愈——则起义失败。
入川军队临行之前,革命党秘密机关领导人邓玉麟,刘复基等亲往船上送行,与友人洒泪相别,相约后会有期。
武昌起事,就在此时!
这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的事情。
不明缘故的,武昌所有的商铺全都不声不响的关门停业了,只有月饼铺的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这么多的人都跑来买月饼,是因为传说革命党是通过月饼向武昌民众传达起事的命令,更离奇的是,有人居然真的在掰开的月饼里发现了这道命令:
八月十五杀鞑子!
最火暴的商家是刘武记,因为百姓传说这家月饼店是共进会的头子孙武和文学社的头子蒋翊武合开的,老百姓们疯了一样的涌上这家铺子抢购,让刘武记的老板先富了起来……实际上这家月饼店跟革命党一点关系也没有,孙武和蒋翊武这哥俩儿正因为起义时谁当头的事情,在武昌分水岭7号孙武的家里打成了一团,党人们纷纷劝架,根本就不晓得刘武记月饼店冒用了他们的品牌……
城中在骚动不安,而当端方溯江而上的时候,他发现长江两岸布满了江湖人物,两万余名江湖会党手持铁械,纵马狂奔于长江沿岸。从湖南长沙直到湖北武昌,沿途水旱两路,都已被哥老会秘密接管,绿林豪杰的游动哨一直放到了长沙与浏阳的城区,但凡衙署中稍有风吹草动,江湖会党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迅速传递出去。
哥老会的老龙头正在秘密开堂口。
老龙头,焦达峰!
他不怕兄弟们要债,竟然又回来了。
这是两湖哥老会历史上最具规模的一次会议,内八堂大爷正龙头,副龙头,总堂,座堂,陪堂,盟堂,礼堂,值堂,刑堂齐至,外八堂大爷心腹,圣贤,当家,红旗,光口,巡风,大满,么满都必须要到场。至于哥老会各山堂,金龙山,腾龙山,泰华山,锦华山,楚金山,金凤山,天台山……等诸山寨的山主,也是一个不缺。
而且这次会议也是哥老会历史上最长的一次——整整开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以来,老龙头焦达峰,各分堂龙头大哥,各堂堂主,各山堂山主……总计七十余名名动江湖的人物,都始终是一言不发。
所有的人都静静的坐着,不眠,不休,不食,也不动。连厕所都不去。
他们在紧张不安的等待着,等待着黎明前夜那石破天惊的一枪!
是时候了!
1911年10月10日下午7时。
枪声起处,天地变色,山川回应,哥老会内外十六堂二十八山率十万众夜入长沙,江湖上风云弥漫,绿林道重整河川,民国的大历史,在此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