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山离开了下古林社,告别了曾家父子进入深山老林之中。
一口气翻过了几座小山峰,看看日落西山,前面有一村落炊烟袅袅,云山已觉困乏,便直径向村里走去。
刚走到村头,见那悬崖峭壁下塔一座矮房,这房子因陋就简,石块垒起三面墙,微微倾向峭壁,峭壁既是天然大墙,又是石块墙的坚固支持点。那悬崖上生长着茂密的青草枯藤,刚好给这矮房当了屋盖。注意到这些,谁都会领悟到房主那因陋就简,省材省力的用心。
冯云山自出游以来,就养成了观察的习惯,他细细看了这堵矮房,不觉赞许设计的巧妙,同时他敏感到,这是位单身汉的住所。正在他想七想八之时,从房里钻出一位汉子来,看他生得如何:矮小身材,比武大郎略高一点,瘦窄脸面,扮孙悟空不用化妆。肤色黝黑,敢情是晒多了太阳;皮包骨头,多半是营养不良。房中只有他一人,果然是位单身汉。
当下这汉子钻了出来,板起瘦脸,厉声喝道:“哪来的生人?在这里东张西望,莫非要偷我东西么?告诉你,我单条条一人,吃了上顿愁下顿,家里只有几块石头。”
冯云山笑了笑,道:“汉子,你莫冤枉好人。我进山访友,走得晚了,只得到贵地投宿,请问:这是什么村?”
汉子道:“这里叫高坑冲,听口音,你不是山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冯云山笑道:“我要去访一个朋友,但不知他详细地址。初次入山,人地两生。请问,贵地有一个名叫肖朝贵的人么?”
汉子显得不耐烦:“不晓得,我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只知道我住的地方叫高坑冲,不知道肖朝贵是哪里人。”
冯云山仍然笑道:“请你莫怪,出门人总是爱问这问那。打搅你了,实在对不起。”
那汉子见冯云山态度和蔼,说话斯文,先自消了敌意,语气也平和些了:“眼见得天色已晚,你又能到哪里去投宿?不如就在我这矮房里过夜。”
冯云山拱手施一礼,道:“多谢!多谢!”
进了这矮房,便见里面乱糟糟的,一张旧木床,已久经烟熏火燎变成了黑色。这汉子正在做晚饭,两块大石头靠墙而立,上面放一铁锅,就成了简易灶,里面烧着木柴,烟雾一半涌向门外,一半在矮房中弥漫,把房里所有的一切都熏成了黑色。
冯云山实在受不了烟熏火燎,眼泪出来了,嘴里直咳嗽,他急忙跑到外面。房主似乎已经习惯,他在浓烟之中,仍然煮饭炒菜忙得不亦乐乎。
待里面烟消雾散时,饭菜已熟了。很简单竹质的饭桌上摆着一钵热气腾腾的竹笋,锅里的饭,还冒出锅巴香。
这汉子把冯云山拉进去坐下,盛了一碗饭给他,道:“出门人爬山涉水,想是又累又饿。快吃,快吃,莫讲客气。”
冯云山双手接过饭碗,问:“汉子,你留我吃饭过夜,我还不晓得你的尊姓大名呢?”
这汉子道:“我叫卢六。父母不识字,生我时就以顺序取名,我排行第六就叫卢六。”
冯云山笑道:“卢六兄弟,你这人面恶心善,初时见面你恶言恶语,把我当强徒,现在又怕我累了饿了,我遇到好人了。”
卢六道:“你休这般说,人都有为难时。客人,你姓什名谁?哪里人氏?有心和你交个朋友,又不知你愿不愿意?”
“卢六兄弟,我叫冯云山,广东花县人氏,今年二十三岁。为寻找知音来到此地。蒙兄弟如此仁义,我十分感激,意想结为兄弟,但不知你贵庚几何?”
“我大你一岁。”
“年长为兄,我叫你做六哥,好么?”
卢六大喜:“好,好,从来我只有哥哥,今日也有弟弟罗。”
***喜,两人谈得投机。冯云山止不住说了一些拜上帝会教义,卢六也表示出很大兴趣。冯云山初入紫荆山,首先就遇到卢六这个知音。
次日凌晨,鸡叫三遍,两人正好睡呢!附近山上传来一阵洪亮宽厚的歌声,冯云山惊醒了,细细听那歌声,不由暗暗称奇,歌中唱道:石头**悟空出,无爸无妈天来哺。
风里生来雨里长,生就一身好功夫。
那歌声洪亮,久久回荡在群山之中,在宁静的早晨,更显得清晰悦耳。
这时,卢六也醒了,他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冯云山说道:“这烧炭佬,又在那山上唱山歌,穷快活了。”
冯云山记得肖朝贵就是烧炭佬,他问:“六哥,这烧炭佬就是肖朝贵么?”
卢六不晓得肖朝贵,却知道这唱歌人的名字:“云山弟,这唱歌人名叫杨秀清,人称山歌大王,他从小父母双亡,靠伯父抚养长大。没有念过书却脑袋蛮灵呢!很会作诗编对,随口歌唱,山里人都知道他。”
冯云山大喜:“杨秀清,肖朝贵我正要找他们。几年前在广州虎门海滩,我曾看见他俩怒斥邪恶洋人,义救劳工同胞。行侠仗义,令人难忘。我入紫荆,就是要找这样的知音。六哥,你知道他俩家住何处么?”
卢六道:“可惜不知,兄弟莫急,日后定能找到他俩。看你现在手无分文,生活无着,不如同我一道打几日短工,赚些口粮,我再陪你一道去找,免得孤身一人,怪可怜的。”
冯云山同意了卢六的意见,随他到高坑冲张员外家干活。好在冯云山已习惯了体力劳动,耕田犁地,修塘挖泥,割谷插秧,保苗施肥,什么都不落人后。
冯云山一晃又在高坑冲呆了一年,他住在卢六的矮房里,一直在等待杨秀清的歌声,可是秋去冬来,杨秀清的歌声一直没有出现过。
春天又来了,不能再等,冯云山道“六哥,你去年今日就答应我,凑足口粮,便陪我去找知音。现在,我们已有了盘缠,可以走了吧。”
卢六爽快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既找不到肖朝贵,也找不到杨秀清。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想急切找到,越是无法找到。
冯云山有些失望了,他摸摸胸口,去年曾槐英给的那封介绍信还揣在怀里,。于是对卢六道:六哥,去年进山时,下古林社曾大伯曾交给我一封介绍信,推荐我到大冲曾开俊家当老师。现在我想去大冲,烦劳六哥还陪我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卢六又爽朗道:“兄弟间何必客气,走!”
跋山涉水向大冲行进,翻越一座大山,到了顶部,两人坐在岩石上喘口气。
忽然,那边山坡上传来一阵叫人振奋的歌声,那歌词真是气度不凡,大有掉臂天门之慨。只听得:三七之妖气数尽,九五之尊何处寻。
不怕豺狼满山转,男儿负重要远行。
歌声响亮,富于内涵,正如其人,这正是冯云山日夜思念的知音。
卢六大叫道:“云山,找到山歌大王杨秀清了,快,追上去。”
两人朝歌声响处飞奔而去,边跑边大喊:“好汉,等等我们,好汉,等等我们。”这歌声在群山中发出回响。
下山比上山还难,冯云山跑得急了,不料脚下绊了一跤,身子摔在草丛上。他刚爬起来再要跑,突然,卢六惊叫:“云山,你身后来了一群狼,快上树躲起来。”
冯云山回头一瞧,果然,百米开外的草丛中,一群狼嘶牙裂嘴,向这面扑来。
“救命啊!救命啊!”两人一面往大树上爬,一面放声大喊。
一群狼很快跑来,围在树下摇头摆尾,前爪乱抓,可就是不会上树,急得这群恶狼发出阵阵撕肝裂胆的嚎叫声。这狼叫,回荡在山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怕。
呼救声,狼叫声终于惊动了前面两位好汉,这两位好汉正是杨秀清。肖朝贵。他俩各挑一担木炭准备到山外出卖。不料杨秀清的歌声,既招来了知己人,又引来了一群恶狼。
肖朝贵性情急躁,他即刻丢了木炭担子,从腰间抽出砍刀,向恶狼群冲去。
杨秀清大声劝阻:“你不要命了,危险!快回来,咱们另想办法。”
“救人如救火,等不得了。”紧急中,肖朝贵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他以为只有几条狼,冲上去一看,却有一群。
躲避已来不及了,他抖擞精神,挥舞砍刀,迎面杀掉了头肥狼,接着又有几只狼快速向他扑来,他紧握砍刀左劈右砍,一一杀死。
不料在劈砍一条狼的头颅时,那砍刀“嘣”的一声断为两截,那半截砍刀刺进一条狼的肋缝里拔不出来。
又一条肥狼紧接着迎头扑来,朝贵挥拳打去,左臂倒被那狼咬了一口,顿时感到钻心的疼痛,他飞起一脚将那狼踢出两米远。
前面还有五六条狼嘶牙裂嘴而来,朝贵受伤,连招架之力也渐渐小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冯云山与卢六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俩见朝贵舍身相救,自己又怎的贪生怕死?便折了两根树枝,跳下来与狼搏斗。
面对狼群,杨秀清采取了智斗。二十年前,他的父亲上山砍柴,就是被狼咬了中毒死去的,他不能让悲剧重演;他迅速脱掉上衣,用打火石点燃,然后甩在狼群之中。山风一吹,火引燃地下枯草,六条狼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肖朝贵的手臂上流着鲜血,狼咬的伤口,红肉绽开,痛得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
杨秀清道:“朝贵,我的父亲就是被狼咬了,没有及时整治而中毒死去的。我听说伤口上的血,凝固就没治了,你躺下,听我的。”
肖朝贵顺从地躺在草丛上。
杨秀清“兹”的一声,从他左臂袖筒上撕下一块布来,然后叫云山。卢六道:“你们捡些枯树枝来。”
秀清点燃了一根枯树枝,对朝贵说了声:“忍住点。”然后,咬着牙将那火头向朝贵的伤口上猛地擦去。
朝贵忍不住大叫一声,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浑身大汗炸出,几乎昏厥过去。
“忍住点!”杨秀清仍是这句话,他将火头在肖朝贵的伤口四周转了一圈,皮肉烤焦,冒着青烟,发出一股糊臭味。
“好了。”杨秀清喘了一口气,他丢掉仍在冒烟的枯树枝,然后用布包住他的伤口。
肖朝贵头上冒着豆大汗珠,躺在冯云山怀里直喘粗气,剧痛已使他面色苍白。
冯云山惭愧道:“都是我不好,给两位好汉带来这么多麻烦。”
杨秀清此时才注意到冯云山。卢六两人,从无交往,觉得面生,于是问道:“你二位是山里人么?赤手空拳怎敢在这虎狼出没处行走?”
冯云山道:“兄弟我名叫冯云山,是广东花县人,见二位乃当今豪杰,特来与二位共谋大业。”
杨秀清问:“你到紫荆山来,就是为了找我们么?”
冯云山道:“是的,巧的很,五年前,你俩在虎门海滩做劳工,为同伴打抱不平,怒打洋人。当时我与另两个读书人正漫游海滩,看到了你俩的英雄壮举,印象至今难忘;我第一次去金田村,又碰上朝贵救人。知道你们家住紫荆山中,我就找来了。”
卢六接着说:“云山找你们来到了高坑冲,我留下他作伴,说攒够了盘缠再找。怎么一年时间没听到山歌大王的歌声了。”
杨秀清不语,肖朝贵代他说道:“哪还有心思唱歌?他妹妹杨云娇是我妻子,去年被疯狗咬伤后,想尽办法治疗,结果还是离世了。”
杨秀清深吸一口气:“别说了,时间已经不早,各位随我到我姐夫家去。”
冯云山问:“你姐夫家住哪里。”
“大冲。”
“巧啊!我进山时,下古林社曾大伯写信介绍我到大冲曾开俊家去当老师。”
“曾开俊正是我姐夫。”杨秀清说完,众人都为这种巧合感到惊讶。
大冲坐落在紫荆山口,地处交通要道,是山里通往新圩镇的必经之路。
四人翻过一个山头,便看得见大冲的一座座房屋了。他们正在下山,突然前面传来几声女子的怒骂:“你这两个色鬼,不要脸,快松开我。”紧接着那女子扯开喉咙,大所呼救:“来人啊,快救救我。”
肖朝贵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吼道:“狗崽子们,不要欺负良家女子。”
杨秀清发一声喊,四人一起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