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映昆陪着几位贵州酒业的同行来到堂屋,这是毕家接待客人的地方。来客穿着绸衫马褂,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昆明“一颗印”庭院。他们看着堂屋外的一幅对联“酒香十里春无价,醉买三杯梦也甜”,点头赞道:“贴切,不俗,有味道!”他们对六扇槅扇门特别感兴趣。门框里雕的不是一般的“福禄寿喜”之类吉祥物,而是表现耕种、收获、桑蚕、纺织、放牧、狩猎的六幅深浮雕。那精细的雕工、逼真的造型、饱满的构图、流畅的线条,令来宾舍不得放手。他们抚摸着一幅幅浮雕啧啧称赞:“精品!精品!难得的精品!”
客人们迈入堂屋,饮着普洱盖碗茶,谈笑风生。毕映昆看到客人们兴致颇高,脸上也有了光彩。这时跟班肖明双手捧着一个青花瓷坛走进来,毕映昆眼里顿时放光:“这是我家洞藏50的陈年老卤酒,今日有幸各位前辈行家亲临寒舍鉴定赐教!”
贵州宾客接过肖明敬上的陈年卤酒,为首的一位老者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向毕映昆表示感谢,然后闭上眼睛闻了闻,皱了皱眉头,睁眼看了看同伴,其他人都在摇头。老者也不喝,只是用指头蘸了蘸,用舌头一舔,就把酒杯往酒盘里一砸:“毕老板莫不是把我等当黔驴戏耍不成?”
毕映昆惊愕地睁大眼睛,感到莫名其妙:“岂敢!岂敢!此话怎讲?”
贵州老者板着面孔说:“不信请毕老板自己尝一尝!”
毕映昆端起酒杯一闻,大惊失色,竟然有一股辣尿味,连忙作揖致歉:“失敬!失敬!多有得罪!我一定彻查此事!”挥手朝肖明打去,“都是你搞的好事!还不另换一坛酒来!”
贵州老者哼着鼻音说:“不敢讨扰了!”然后带着一伙人拂袖而去。毕映昆恭腰低头,频频作揖谢罪。
毕映昆气得发抖,拍着桌子吼道:“叫李忠——”
李忠来到堂屋,吓得瑟瑟发抖。他从肖明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也晓得自己闯下大祸,一下子跪在地下:“我有罪!我有罪!”
毕映昆原来火气很大,看到李忠这般光景,反而感到不安了。他上前把李忠扶起:“莫这样!快起来!”
李忠是跟随毕映昆干了多年的老伙计。毕映昆对李忠是信任的,所以才会把这样要命的差事交给他。毕映昆心平气和地说:“你好好想想最近哪个进去过?”
李忠想了想说:“肖明在填写提货单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从洞里溜出来。”
肖明也说:“我好像也看见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毕映昆问:“会是猫?”
李忠肯定地回答:“不可能!猫没有那么大,但比大人的身影又小一些。”
毕映昆似乎猜到了什么:“是小孩?”
肖明点点头:“像小孩的身影。”
毕映昆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像哪个孩子的身影?”
“像……不,不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又没有看清楚,咋个能乱说呢?李忠吞吞吐吐想说出自己的猜测,最后又否定了。
“我也没有看清……”肖明也不敢肯定。
毕映昆与李忠相处多年,对他的秉性了若指掌。他走到李忠面前说:“兄弟,你看着我的眼睛,如实回答我的一个问题:那身影是继业的?”
李忠慌了:“好像……没有看清……不像……我不知道……”
毕映昆心中有数了,他对李忠说:“不为难你了。你走吧!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答案了!”继而叫肖明去喊毕继业。
毕继业来到堂屋,怯生生的不敢抬头。一见这样子,毕映昆就肯定是他干的了,于是厉声问道:“你今天下午整哪样?”
“玩躲猫猫。”
“同哪个一起玩?”
“同若菊、若梅。”
“你躲在哪里?”
“亭子旁边的石洞。”
“她们找到你了?”
“冇。”
“那么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鬼才相信!怕是记错了,你是躲在其他山洞吧?”
“记错了,是其他山洞。”
“哪个山洞?”
“装酒的那个山洞。”
“这就对了!你在山洞里做了哪样事?”
“就躲在山洞,哪样也冇做。”
“你敢说哪样也冇做?”毕映昆鼓起眼睛瞪着儿子。毕继业浑身打颤,感到那眼睛像刀一样刺到骨头里去了,战战兢兢地说:
“我尿急,憋不住就撒在酒坛里了。”
“那么多地方你不撒,为哪样专专要撒在那个酒坛里?”
“……”毕继业无言以对。当时的心理,他咋个说得出口,又咋个说得清楚呢?在溶洞里,又黑、又冷、又怕,他一紧张就觉得尿急。尿一急,他不由得想起那屈辱的一幕:明明是别人设下圈套让自己喝尿,他们还抓住自己羞辱一番,害得挨一顿痛打。他想:我也要报复一下,让别人喝我的尿试试是哪样味道?撒到哪里才能保证让人喝到尿呢?于是他想到那个特别讲究,还用铁链护着的酒坛……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闯下这样的大祸!
毕映昆气得发斗,他想不通:我们毕家两兄弟咋个会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偏偏是个不肖子孙呢?傻些、笨些也便罢了,可他不傻不笨,却是个无法无天,到处惹祸的混世魔王!毕映昆越想越气,拿起顶门杆就朝儿子打去。毕继业见势不妙,大喊“救命”。
毕寇氏刚好在家,听到喊声立即过来解围。她一把夺过小叔手中的顶门杆:“那么粗的木棒,还不把娃娃的骨头打断了?”
毕映昆反问道:“嫂嫂你说,这种不肖子孙该不该管?”
毕寇氏显得十分平静:“如果你能够把他打成器了,那么我绝不拦你,还要给你烧香磕头呢!你打了这么多次,打成器了?”
毕映昆承认嫂嫂讲的有道理:“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你看要咋个整?”
毕寇氏说:“打断筋,打不动心啊!只有让他明理,才会改好。”
毕映昆问:“给他讲理,讲得通?”
毕寇氏反问:“你跟他讲过理?你没有讲过,咋个晓得讲不通呢?”
这一下把毕映昆问住了,他扪心自问,的确没有好好同孩子讲过一次道理。今天就听嫂嫂的,同他好好讲一次。
毕映昆压住满腔的怒火,和颜悦色地对毕继业说:“走,到祖先堂去,叔叔同你讲讲你爹和你老爹的事。”
毕继业不习惯叔叔这样和善的眼神,以为又要把他哄上去打呢!毕寇氏说:“这次叔叔不打你,你上去要好好地听叔叔讲道理。”
毕映把继业带到祖先堂,自己先在祖先牌位前跪下,叫继业跪在自己旁边。他庄重而又和蔼地对孩子说:“今天当着你老爹和你爹的面,我与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你要听好了,要听到心里去。”
毕继业感到意外,这个平时对他不是打就是骂的人,今天居然这样慎重的与他谈话,肯定不一般,因此他听得格外专注。
毕映昆指着父亲的遗像说:“继业啊,你莫看现在我们家有模有样的,你晓得当初你老爹带着你爹和我创业是何等艰难!吃过多少苦才创出毕大蜡烛的三大名牌!为了用昆明最好的玫瑰烤酒,我们到八九十里外的八街去挑玫瑰花。那时你爹才有你这么大,我才10岁啊!不要说挑,你现在能走这么长的路?”
毕继业不解地问:“咋个不用马车拉?”
毕映昆叹了口气:“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娃娃咋个晓得穷日子的艰难啊!我们买高粱、买玫瑰花烤酒的钱都是从饭碗里抠出来的,咋个舍得花钱坐马车?黄精酒‘九蒸九露’得花多少工夫啊!白天晾晒,要守着防麻雀吃;夜里接露水,又要防老鼠。日日夜夜守着不能睡觉,你受得了?”
毕继业晓得今天发问,叔叔不会生气,又提出一个疑问:“咋个不雇几个伙计来守呢?反正花不了几个钱!”
毕映昆又要叹气了:“我的小祖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花不了几个钱’也是钱啊!烤酒处处得花钱,只有自己的苦力是不花钱的。我告诉你吧,孩子!我们毕裕源做生意的本钱是从哪点来的?就是靠你老爹、你爹和你叔叔榨自己骨髓里的油榨出来的!毕大蜡烛的三大绝技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用我们的血汗交学费才学来的!我们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又去苦血汗钱交学费。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整成了别人没有的三大绝技。你老爹、你爹没了,只有靠我把绝技传给你。如果绝技在你手上失传了,你对得起祖宗?连我也无颜去见我的老父亲,见我的兄长啊!”
说到动情处,毕映昆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是真情的眼泪,是毕映昆憋了多年的眼泪,是他对先人庄重的承诺,是他压在心中的沉甸甸的责任,也是他对唯一传承人的期望和失望的眼泪。毕继业第一次看到亲生父亲流眼泪,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伸出小手替父亲抹去脸上的泪水。
亲生父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毕继业能够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心脏的跳动。他第一次感受到父爱的温暖,暗自下决心要做一个不让亲生父亲失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