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生拦住话头:"胡说八道,造谣,爱国你也跟着起哄?"杨丽华看了一眼婆婆,冲丈夫直使眼色。刘兰芝信这些,这几天老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这会儿,她忍不住对儿子说:"爱国他可没胡说,我也听说有这么档子事儿,说要放炮仗才能避邪,小孩子要吃桃罐头。我让你爸买了两瓶桃罐头,桃就是逃,婷婷吃了能逃过灾星。"
王树生说准是卖桃罐头的造谣。
林兆瑞轻咳一声,说出他的担忧来:"每当谣言盛行时,国家就出问题。你看现在,大改大革,又没有规矩约束,结果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全都释放了出来。人人想着挣大钱,不择手段,全社会不思进取,只知享乐。国家要是这样,不出问题才怪。还有这物价,控制不住,我真担心早晚会出乱子。"
原以为老爷子心里只有评戏,没想到这么忧国忧民,王树生钦佩地看了一眼父亲。见话题有些沉重,爱国忙打岔:"姐夫说得不错,不过国家大事不是咱平头百姓能左右的。今天咱们是试吃婚宴,还是评判一下这桌饭菜怎么样吧。"
大家都说不错,又实惠又够档次。刘爱国冲着林智诚道:"这里头属你去大饭店多,最有发言权,你也说两句。"
"我去啥大饭店,都是让人头疼的应酬,菜肴也品不出好坏来。爱国真的,你来我们公司吧,我很想让你管后勤,把大伙儿伙食再提高一个档次。"王树生说:"爱国会去你公司那小破食堂,屈才啊,正经还是给他个乌纱帽戴戴吧,我看办公室主任就中。"爱国嘻嘻笑着,也不接茬,他把筷子插到刚端上来的红烧肘子上:"无肘子不成宴席,又要煨得烂糊,又不能趴架,你们看,插上筷子不倒才行。"两根筷子交叉,他把整块肘子切割开来,冲大刚和宋乔道:"你们小两口也发表发表意见。小宋啊,我跟你爸有过一面之交,这红烧肘子他最爱吃,肥而不腻,你也尝尝。"
散席时已经天黑,市区到处响着鞭炮声。春节已过,鞭炮声本该消停了,这会却猛然响起,带着些驱邪避灾味道,也给早春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担心和忧虑。杨丽华看着砖红色的夜空,悄声问丈夫,你说,该不会闹什么灾星吧?
"不会!"王树生肯定地回答。虽然跟过去比,他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诸多烦心事,压力很大,可他还是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有亲人相伴,再大的灾难都能扛得住。
大刚结婚这天,天空中飘起了雨夹雪。一大早,林智诚找来的红色桑塔纳就准点停在楼前。大刚被大学同学簇拥着下楼,扎着红领带,穿着藏青色西服。刘兰芝有些心疼外孙子:"大冷天知不道心疼自己,外头也是套件棉袄啊。"小青年们起哄:"姥姥,你就甭管他了。大喜日子,他心里揣着一团火,冻不着他。"
半个小时后,大刚把新娘平安接回新房。楼门洞前,他撑着伞,宋乔管王树生夫妻叫舅、舅妈。一旁的刘兰芝忍不住擦擦眼角,叨咕着:"要是大刚他妈他爸在,该有多高兴啊!"
宋乔穿着一身红色套装,大大方方过来叫姥姥、姥爷。刘兰芝、林兆瑞忙把手里捂了半天的红包递了过去。刘兰芝啧嘴点头,说还是红衣服喜兴。旁人不知道,宋乔自打拍完结婚照,就惦记上了那身白婚纱。来家里吃饭时,还念叨着像国外新娘一样,结婚也穿这么一身该有多浪漫。大刚泼冷水:"这可是二月天气啊,你穿那么一身,是浪漫了美丽了,可也真冻人。外头温度跟冰箱似的,你受得了吗?"宋乔说:"我愿意!"看俩年轻人要斗气,刘兰芝忙说:"白色不吉利,喜事必须大红色,红红火火的,这有老例儿。"听姥姥这么一说,宋乔才改变了主意。那天,林兆瑞代表老两口,给了两个孩子五千块钱,让他们结婚添置些东西。刘兰芝又把外孙拉到她屋,偷偷塞给他一个存折,说姥姥偷偷给你攒的,别让你舅妈他们看见。从中学到大学,大刚没啥孝敬姥姥的,反倒不止一次接过姥姥给的存折,从几百到上千,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刘兰芝说:"快拿着,姥这把年纪,吃啥东西都不香甜,你要结婚,花销大。"大刚叫了一声姥,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没有流出来。
唐城从前婚嫁有一套老规矩,提亲、换贴、定亲、催妆、迎娶、拜堂、酒筵、闹房、回门,一个环节不能少。拿拜堂来说,新娘过门后要拜见天神地祗、男家祖宗、公婆及尊长和夫婿。拜堂时,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夫妻同牵红绸挽的同心结入洞房。新郎揭去盖头,新娘开始坐福。晚上呢,新郎新娘还要吃饺子和面条,有个说法叫子孙饽饽长寿面,祈求多子多福,长命百岁。饺子故意煮八分熟,还要追问新娘生不生,新娘必须照实回答:生。
如今日子富裕了,这些旧风俗又变相回归,不过精减合并了不少。门口新娘改口仪式过后,大刚挽媳妇上楼,接亲的童女婷婷挂上了红门帘。床上已铺好红缎被褥,宋乔脱鞋上床坐福。陪新亲的杨丽华,让外甥给媳妇剥块糖。大刚乖乖照办,把糖塞到媳妇嘴里,挨她坐下一块照相。照完相,宋乔笑问新郎官在想什么,大刚悄悄耳语:"老婆,我就想跟你睡觉。""去你的!"宋乔拧了他一把,大刚夸张地咧嘴叫了起来。
俩孩子这么亲昵,一点也不背人,王卫东脸有些发烫,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房间曾是她和柱子的家,现在经过装修看不出一点从前痕迹。在门厅镜子里,她看到在胸前红花衬托下,自己的脸显得有些憔悴。新烫成大花的头发上落了些花纸,她用手掸着。这时,婷婷过来告状:"姑姑,我说你显老了,我妈她掐我!"王卫东心里一酸,孩子眼里不揉沙子,她猫腰摩挲着婷婷头发:"你都快上初中了,姑姑怎么能不老呢。"
话音刚落,地板忽地沉落了一下,王卫东认为是附近建筑工地施工,正寻思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扰民。等看到吊灯在来回晃动,有人惊喊地震了,才明白怎么回事。她扶住了门框。大刚和宋乔搂在了一起,心怦怦跳着。地震给他们童年留下的阴影还在,在这漫长的十来秒时间里,已萌生同生死的念头。王树生正给新亲--宋乔的舅舅点烟,打火机刚吐出火苗。他手抖了一下,握着了对方腕子,把烟点着:"没事,余震。"
刘兰芝执意要看看外孙的新家,好容易爬上六楼。这阵儿刚喘匀气,楼一晃悠心脏又抽紧了,她抓住了老伴的手。林兆瑞倒不太紧张,他头脑很清醒,估量着地震的程度,再大些的话,就招呼大家到厨房、厕所这些间量小,相对结实的地方躲避。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住楼房就得认命,他想。楼慢悠悠地晃着,最后又来了一下小加剧,才戛然而止。这时,林兆瑞才感觉心脏不太好受,涌上一股轻微的恶心感。
"老天爷,这折腾个什么劲儿。"刘兰芝念叨着。
地震过后,新房一套礼仪照样进行。去饭店的路上,大家还在说着地震,但已是紧张过后的兴奋。大厅装饰着红气球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弥漫着煎炒烹炸味道。小青年们闹闹哄哄的,逼新郎喝下兑醋放盐掺和辣椒油的健力宝。宋乔被大刚的哥们推来推去的,轮流搂着照相。刘兰芝笑眯眯地瞅着,对老伴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原以为小宋刁势,发愁大刚降服不住她,没成想这孩子却是好脾气。"
"你这老脑筋哪也该换换了,现在妻管严是美德。大刚在外头做生意,也是个没嚼子的马驹,媳妇管得严点儿是好事。"林兆瑞说。
林智诚躲在角落里,端着杯子微笑着,看着这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冯红,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初恋。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如果没有他后来的固执和偏激,他和小冯也会有一场像这样热闹的婚礼吧,也会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大刚叫了两声舅舅,他才回到现实。俩孩子端着酒杯站在面前,眼里充满感激。所有亲戚中,就数林智诚这个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舅舅给钱最多。他把鼓囊囊的大信封交到大刚手里:"舅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是你长辈。结婚是大喜的事,给你这个数,也别嫌多也别嫌少。"回家一数,足足两万块钱,吓他们一跳。留下五千,把余下的送回来,林智诚当然不干,不容分说把小两口轰了出来。这会儿,大刚、宋乔举起酒杯,说老舅,我们敬你。林智诚缓缓地站起来:"我敬二位新人。记住了,一定要珍惜爱情,珍惜健康,趁年轻干些事。"
王树生满脸通红,正跟石柱碰着杯。小石的脸也跟关公一样,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他在树生手下当了十多年一助,现在保送出去,在钢铁学院学习。他夸炉长辛辛苦苦把外甥拉扯大,劳苦功高,抓过酒瓶又给他满上:"我还要感谢炉长你,要不是你当初把提干机会让给我,我不会有今天……"
王树生拦住话头:"都是工友,好哥们,这话就外道了。再说我俩孩子,留在一线炼钢也是为了多挣俩钱,养家糊口。"
小石把杯子里酒喝干,眼睛有些潮:"炉长,我现在真有种紧迫感,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东西太少了,到外面一看,才明白咱们炼钢工艺落后了好大一截。"
"好,多学点本领,将来厂子就指望着你们了。这年头,光靠经验炼钢不行了,还得要讲究科学。"
"炉长,我有一肚子想法,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石柱越说越激动。这时,杨丽华过来拉树生,让他过去陪陪新亲,别怠慢了人家。
王树生喝了几杯回来,正遇上新郎新娘举杯子挨桌敬酒。他叫住外甥,说悠着点,别让那帮子同学算计了。大刚脸红红的,让舅放心,这点定力他还有。"舅,我跟小宋商量好了,后天我们一块去广州。小宋有婚假,想到南方玩玩,我也想顺便考察一下服装市场。以后从那边直接进货,少了中间环节,利润更高一些。"
杨丽华听见忙说,别忘了晚上来家吃饺子。大刚说:"耽误不了,我们后天晚上的火车。"话没说完,又被同学拽走了。王树生瞅着他背影,嘴角含着笑。嗯,像个干大事的人,没准真能折腾出名堂来。
从饭店回家,王树生舒适地把身子放倒在床上。外甥结婚,给正月划了个完满的句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了。过去的一年,厂里生产没出过什么纰漏,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爸妈和丽华没有犯过病,小诚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刚搞上对象成了家,婷婷当上了三好生……除了妹妹离婚后还孑然一身外,家里一切都顺风顺水的。他盘算了一圈,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哼起评戏来。
杨丽华把热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不能喝你就少喝,你看你,傻实在,谁敬的酒都喝。"
"我高兴,这么多年,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大刚完婚,我总算对得起姐和姐夫!"
"还真别说,我冷眼看,你外甥这些日子变化真不小。都说女人生育后懂事,男人结婚后懂事,一点不假。今儿个在饭店,他醉成那样,一溜歪斜了,可看婷婷爱吃鱼香肉丝,非让厨师再炒一个带回来。散席时,抓着小诚司机的手一个劲儿叮嘱人家,开车送姥姥、姥爷时车子开慢些,还说姥姥不习惯坐小车,晕车。"
王树生喝了几口茶,点着头:"这还不大离。这小子,有点兄长样儿,知道惦记妹妹了,姥姥、姥爷没白疼他。"
杨丽华刚要说话,胃里突然有东西往上翻涌,她急忙忙奔向厕所。听到丽华干哕声音,王树生欠起身,担心地问是不是吃东西不对付。杨丽华没回答。不一会儿她从厕所出来,脸上闪出一丝羞涩。
"树生,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怕是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