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王树生没有料到,就是自己会再次成为新闻人物。非典活过来的人不少,但没一个像他这样富于传奇。记者把他亲属、工友、医生、护士都采访到了,有的甚至还去档案馆查阅当年的报纸,把他求生存,做好人,与灾难和病魔抗争的故事写得催人泪下,荡气回肠。林兆瑞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声说:"好,写得好!"
王树生也看了,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红了脸。文章一些地方明显拔高,自己远没有那么伟大、无私。
记者找角度时,不约而同地围绕着平安扣做新闻。一枚小小的平安扣,代表着亲人的关爱,也被赋予战胜疫病的神奇魔力。报纸电视这么一宣传,一家玉器厂嗅出商机,找到王树生想请他当形象代言人。王树生一口回绝,尽管对方许诺的条件非常丰厚。刘爱国听说后捶胸顿足,数落着树生:"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发财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你真傻呀!"
厂家不死心,模仿着王树生佩戴的平安扣,制作了几百枚投放市场,结果一天便告罄。趁热打铁,他们加班加点生产,廉价的翠玉价格被炒高了好几倍。刘爱国跑去跟王树生说:"看见没,你要是跟人家合作,这笔代言费不强似你开几年三马子。唉,说你啥好呢。"王树生说:"啥代言,说白了就是瞪眼说瞎话,这笔不义之财咱无论如何不能要。"刘爱国瞪了他一眼:"犟眼子,真跟你没法儿沟通。"
迷信是担惊受怕的产物,而平安扣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求得了内心的宽慰。一时间,唐城人戴平安扣成了时尚和流行。无论男女老少,不管什么职业,有钱的没钱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枚平安扣。翠玉的、羊脂玉的、梅花玉的、金镶玉的、虎眼石的、紫水晶的、琥珀的……让人眼花缭乱。
到这份上,已很难说这股平安扣热,跟王树生有啥关系了。连杨丽华都受到传染,和当年抢购毛线、毛毯一样,加入到商场的排队大军中,为公婆、两个孩子和她自己,每人挑选了一枚平安扣。她一改节俭持家作风,出手非常大方。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树生、林智诚一样幸运。六月初,冯红从北京回来,捧回儿子的骨灰盒。她活泼乱跳的儿子,寄托了全部梦想和希望的儿子,演出时传染上非典,半个月后死在医院。
她的天塌了!听卫东说起这事,林智诚沉默良久,从抽屉里拿出张银行卡,让转交给冯红。卫东没有接:"谁的钱她都没要。她说人都没了,看着儿子命换来的钱,有什么用啊。要是你心里还有她,就过去陪陪她吧。"
林智诚没说话。对冯红,他除了表达对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同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这种时候,任何人、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种中年丧子的切肤之痛,是别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根本体会不到的。
"还是让她一人冷静冷静吧。"沉默了一会,他说,"时间才是疗伤的良药。"
王卫东破例来公司找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关上屋门,她告诉林智诚,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过两年要退二线,空缺出个位子她想争一争。
"这几年,我们区工业产值一年一个台阶,区财政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所欠缺的,就是旧城改造这块,一直小打小闹没多大起色。我要争这个副市长,就要弥补这个短板,让城市面貌有个大改观。这方面,你可要给我掫车。"
"没问题,老姐你尽管吩咐。"
王卫东告诉他,自己有个宏大构想,就是投资百亿元,在城市北部打造一个二百万平米的城市综合体,有五星级酒店、商业广场、豪华电影院、SOHO办公区等。"这样,我们区不仅仅是唐城工业中心,同样是商业中心、文化娱乐中心,进而推动区域经济转型。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咱姐弟联手大干一场?"
卫东的话,激起林智诚的雄心。他攥起拳头,一捶桌子,表示宁可放弃北京项目,也要全力支持老姐。卫东长出一口气:"这才是我弟。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掉链子,不会给我泼冷水,更不会给我使绊子下套子。我一生就有三信:信亲戚,信朋友,信关系……"
"对,最不能信的,就是政府招商。"王卫东道:"别瞎扑哧了,我想请新来的李书记打高尔夫,他对这个项目也感兴趣,你一块去。"为证明自己跟正常人没啥区别,甚至比他们还强,林智诚这些年游泳、乒乓球、保龄球样样都学会了,高尔夫球技更是登峰造极。姐俩到了高尔夫球场,戴着防晒围巾的球童早已列队,迎候在会馆门口。因为是几对一服务,熟悉每个会员的车子和习惯,这阵儿,她们忙上前从车里抱出球具。
一会儿,李书记的越野车出现在面前。王卫东迎上前,把林智诚介绍给他。
"林智诚?知道知道,我一到唐城就听说你这大名了。一提这城市质量最好,最抢手的楼盘,大家就提到你。"李书记握着林智诚的手,差点叫他"林瘸子"--这一在唐城叫得山响的外号。
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哄传,我只是尽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本分。"
"嗯,这句话说得好。如果我们的群众心系发展,我们的干部恪尽职守,如果大家都能尽本分,齐心协力,何愁唐城各项工作搞不上去。"
王卫东在一边听了心里很舒坦,书记夸奖小诚就等于夸奖她。李书记说着说着,掐掐林智诚的胳膊:"都是疙瘩肉,当年林总一定是个热爱运动的帅小伙。"
"没有,就是瞎玩。"林智诚坦白,偷偷冲卫东挤挤眼,他原以为知识型官员不好处,没想到新来的一把手会这么随和,容易打交道。
他们上了电动车,车子缓缓前行。路两边修剪整齐的草坪刚浇过水,湿漉漉的,长出一些顶着小伞的蘑菇。呼吸着带有青草味的湿润空气,林智诚不由得心生感慨:"妈的,活着真好!"
王卫东在旁边杵了他一下,这小诚,总是在不经意间爆粗口。这些口头禅,在他捞第一桶金时是资本,是混迹江湖的标志。可现在,却可能一下子毁了他在领导面前精心塑造的形象。
没有想到林智诚球技这么好,李书记有些喜欢上这个率真的老板了。他跟专业的、业余的,甚至明星都打过,唯独没有跟残疾人下过球场。这一场一局的下来,他对林智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休息时,他问起林智诚地震时多大,受伤后在哪里治疗的,现在恢复得如何,企业运行有什么困难没有。口气不像是执掌着七八百万人口城市的一把手,倒更像一个认识多年的兄长,让林智诚心里暖暖的。
可领导对城市综合体项目只字不提,卫东有些着急。瞅空子,她试探着问起书记对林智诚参与城市综合体项目的态度。李书记看了看林智诚,又看看王卫东:"建好一个城市综合体可不那么简单。智诚啊,你公司的综合实力、业绩,在这个城市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综合体涉及多种商业业态,你的运营能力,你的经验,是无法跟一些国内成熟的房地产企业相比的。还有,卫东同志,建这么大面积的城市综合体,势必涉及到拆迁。你说的那个位置,我也看了确实不错。可是,要动迁多少居民,影响到多少家企业呀,你有承受压力的心理准备吗?"
见两个人有些紧张,李书记话锋一转:"当然了,事在人为。我的原则是:谁为唐城增光,我们就支持谁;谁有实力和魄力,我们就把项目给谁。你们把基础工作做好,还是有机会的。"
俗话说:布怕做鞋,官怕去政协。王卫东马上奔五十了,她不愿去政协或人大养老。城市综合体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尽管书记没有给他们明确答复,但话里话外王卫东林智诚都听出了希望。卫东觉得这场球没有白打,如果城市综合体项目上马,她就会多一个竞争副市长的筹码,仕途再升一格,还可以多干几年。至于困难嘛,她相信只要跟小诚联手,没有啥克服不了的。她越想越兴奋,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断指。不知从何时形成的习惯,只要一激动或有心事,她就爱抚弄那截光溜溜的指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断指是让她转运的宝儿。
送走了李书记和王卫东,心里的澎湃激情慢慢减退,林智诚突然凭空生出一种空虚感。倒不是这综合体项目投资巨大,前途未卜,而是一想到要回自己的别墅,回到那空荡荡没有女人的大房间,他就感到一种无边的压抑。
也奇怪,出院回家第一宿,他就梦见了管艾。管艾去医院接他出院。从车上下来,戴着口罩,踩着猫步款款走来。白色连衣裙,水钻镶嵌的腰带,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纤细美丽的脚踝,戴着这座城市还很少见的脚链。"这么多天你连个信没有,去哪儿了?"林智诚忍不住埋怨。管艾摘下口罩,冲他笑而不语。林智诚上前一把搂住她,管艾只挣了一下,就由着他没头没脸地亲着……醒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他怅然若失。北京解禁了,可管艾却没有一点音讯。连张存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舅舅家电话根本没人接。
树影里停着他的车子,两只蚂螂首尾相衔,错把亮漆面当成水面,翅膀扇动着,尾巴一点一点地产卵。看他过来,正开着空调在车里玩游戏的刘帅赶紧出来,手轰赶着蚂螂。
林智诚坐到车里,随口问密码箱里还有多少钱,刘帅说差不多十五万。"赶紧去补上。以后你记住了,凡是跟我出来,密码箱里必须装满三十万,你才能启动车。"林智诚吩咐道。
刘帅答应了一声,又问刚才那个戴眼镜是谁呀,好像是个大官。林智诚说啥大官小官的,小小年轻别学的那么势利。刘帅眨巴几下眼睛,看出他有些烦躁,就说:"是,干爹,管他多大的官呢,在你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
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林智诚,猜摸着干爹听了会很受用,没想到林智诚闭上眼睛面无表情。
刘帅问去哪儿,林智诚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想了想,他让刘帅先回公司,晚上来接他,他想再打几杆球,消磨掉这个漫长的白昼。下车刚走几步,迎面遇上中国城老板,福建人大金牙。"林总,要不要去我那里玩,见识一下新来的小姐?"他一脸的谄媚。
林智诚说不感兴趣。既然萌生与管艾结婚的念头,他就要告别从前的荒唐生活。大金牙咬耳朵:"保证没病,是个雏儿,还在念大学呢。"见林智诚没反应,他提高了声音:"兄弟,人活在世,享乐二字,真要是等你玩不了女人,喝不进去美酒,又赶上地震非典什么的,快死翘翘了,再后悔可就晚喽!"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智诚。他一咬牙,上了大金牙的车子。金碧辉煌的中国城,生意比非典前更加红火。顺旋转楼梯而上,两旁花枝招展的女子笑靥迎客,先生好的问候此起彼伏。林智诚心想,都说非典可怕,其实可怕的不是非典,而是非典之后人们的生活一切照旧。
那女孩出现在门口时,林智诚下意识地端坐到了沙发上。一看就知道是学舞蹈的,那外八字的步态,让他想起当年部队文工团的舞伴。她径直走过来,软手熟练地搭在他肩上,他还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反应过来。她俯下身,热气吹拂着他耳朵:"先生,你要我怎么做?"
林智诚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这暧昧的表情,带有职业化的语气,和她清纯的长相是多么不协调。他拿开她的手,命令道:"转过脸去,我问你答,多大了?"
"二十二。"他盯着纤细的腰身:"谈过恋爱吗?""没。"
"有过真心喜欢的客人吗?""没。""为什么做这一行?"
她突然放肆地笑起来,花枝乱颤,扭过脸来:"先生,我要问你了,你来干什么?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是来寻找纯洁爱情的?在这儿,我是你的消费品,准确点说,是你买的一次性商品。我的身体,你的钱,咱们是在做笔交易。"
这些话把林智诚噎住了。看他不说话,她一屁股坐在林智诚大腿上,手无意间触着他的义肢。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用手捏了一下。
林智诚的火一点点往上拱。"先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残障人士,做不了。你看,换一种方式怎么样?"她夸张地努起红唇,跪在他面前,要给他宽衣解带。
火腾地蹿上来。林智诚一把揪起她,扔到大床上,像狮子扑击猎物一样压在身下,撕扯掉她的裙子:"贱女人,你不是喜欢钱吗,我有,全都给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疯狂,是她的话跟表情伤了他的自尊,还是经历过死亡和情感的挣扎,要拼命地抓住现在。他显然弄疼了她,她尖叫起来,身子往外挣着,但他没有停止粗鲁生猛的动作。他把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的难以承受,对管艾的思念和埋怨,尽情地宣泄出来……
她把脸埋在被单里嘤嘤地啜泣。林智诚把手包扔给她:"除了卡,你可以把钱全部拿走。"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别等我反悔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林智诚说。她拿起手包,一看吓一跳,至少有两万多。她抽了一沓,剩下的又放回去,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这个粗鲁而又出手阔绰的老板。这张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面孔,要是出现在练功房或是舞台上,林智诚会很怜惜,甚至愿意亲手为她拭去泪水。可现在,看到的却是一颗被金钱扭曲的灵魂。他挥挥手,示意她走人。
和来时一样,她套上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大床上,只剩下林智诚一个人,刚才还充满攻击性的男性器官,现在却像认错一样耷拉着脑袋。疯狂的纵欲换回一身虚汗,他感到有些乏力,胳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这些年来,围着他转的女人很多,良家妇女却碰都没碰过,反倒是风月场的女子,更能撩拨起他的欲望,让他没有丝毫负罪感。
可这回不一样,原以为彻底疯狂一回,就能减轻恐惧、无聊和思念,可当肉体欲望满足后,心灵的空虚和疲惫却又一次笼罩着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林智诚嘴里嘟囔着,"管艾呀管艾,看来只有你来救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