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亲热地迎接他:"树生,让你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跟政府提条件,唱对台戏,实在为难你了。不过,你为大伙的事肯出头,好样的!"
王树生把妹妹原话说了一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最后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散去。张叔送他出来,王树生想自己签字的事早晚大家也会知道,不如现在实话实说。听他说完,张万田一愣:"你签了?"
"签了。"
"真签了?"
"真签了。""你!"老张一跺脚,脸憋得通红。他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垂头丧气:
"你们是一家子,亲兄妹……对,我竟忘了这个茬儿……对,也对,你干得好!"
晚上两口子刚坐到饭桌前,就听到外面有人举着喇叭乌拉乌拉喊着什么。王树生推开窗子,一阵刺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居民们,居民们注意了:现在回迁补偿不合理,我们正跟区里交涉。可在这节骨眼上,偏有个别居民背着大伙签了字。这么做是对大伙利益的侵犯,是叛徒,是内奸!大伙不要被蒙蔽,不要被忽悠,继续争取我们的权益,坚决不在协议上签字……"
"我们爱签不签,管得着吗!"杨丽华冲外头嚷了一句,把窗户关上。王树生想出去解释,被她拦住:"你还是在家待着吧。现在他们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咱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要送上门去找骂。"
王树生签字后,大部分居民陆续签了字。至此居民分成了两派,各揣各的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盘。先签协议的,担心日后补偿标准提高,自己吃亏,不肯立刻交钥匙搬家;而讨价还价不搬的,又怕先签的优先选择回迁房号,把金角、银角好位置占了,最后只给他们剩下铜角和铁角。原本平和安静的小区,空气里充满着猜疑和焦虑。有人把对补偿标准的不满,转嫁到先签字的居民身上,平素见面就打招呼,现在却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开;搁楼口的自行车,车胎不知什么时候被扎得泄了气;夜里,还要提防不知何处飞来的砖头,把窗玻璃砸碎。杨丽华晚上也不敢出去遛狗了,她拦着丈夫,不让他去小广场扭秧歌。眼泪汪汪的,她说:"我真受不了,这儿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咱们还是赶紧搬家吧!"
其实,依拆迁办的意思,恨不得前脚签字,后脚腾屋子贴封条,唯恐再生变数。王树生何尝不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呢,可因为几个区都在上项目,大面积动迁,在市里找套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但就是再困难,他也不愿搬到妹妹或小诚那里去住,街坊们的误会够深了,他不愿意给人再留话柄。
深秋的太阳虽然明亮,但已经没有多少热量。楼下的小花园里,花草预感到冬天的肃杀,争着把最后的美丽展现给这个世界。蝉不叫了,蛐蛐不叫了,蜜蜂也不来了,只有一两个红蜻蜓,恋恋地落在向阳的石板上。王树生站在有些荒芜的小花园里,任凭秋日从头到脚抚慰着他。虽然打小在城里长大,可几年的插队生活,却让他对四季更替有着鲜明印象。腿上的风湿,也在同步感应着天气变化。在步入人生的秋天时,他对这个季节感触特别深,也特别强烈。
父母没了后,王树生再没心思侍弄花木,不多的葡萄珠都让淘气的孩子们捋光了。他环顾着小花园,家什可以带走,可这花园带不走,这花花草草的带不走。葡萄秧倒可以取个枝子,可往后住高层了,不接地气了,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哪还有种葡萄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温热的石板上……两天后,王树生总算通过中介在凤凰山脚下租到两居室,从搬家公司雇了辆车,招呼外甥过来帮忙。二十年前第一次搬家时,一车就拉来全部家当,现在,却足足运走了三车。儿子骑过的自行车,女儿写作业的小书桌,父亲的写字台和藏书,母亲爱用的缝纫机……尽管有些东西已经没用,可装载着无穷的回忆,两口子掂量来掂量去,哪件都舍不得丢。
一个楼口住的街坊们,出出进进,冷眼看着他们忙活。就在这里,王树生相继送走了爸和妈。街坊们主动帮着搭灵棚、铰纸钱、招待客人,又一齐默哀送两位老人远行。现在,看他们搬家却没人过来伸把手,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没想到一块住了二十来年,最终这么个结局!王树生心里酸涩难受,从墙上摘下了"三平堂"的挂轴。
在父母的空屋子里,他转悠了半天,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父母倾诉:我王树生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恍惚间,人们又像回到震后重建的那些日子。城市成了个大工地,到处是塔吊,到处是围挡,白天扬尘不断,夜里灯火通明。打桩声,混凝土搅拌声,钢模板撞击声和施工车辆轰鸣声组成一支喧嚣的城市交响曲。
而动迁中的老小区,倒像海水中的小岛一样平静。该搬的,搬走了,坚持死守的,继续死守。小区随处张挂着红色条幅:"相信政府相信党,早签协议早拣房""面对现实谈补偿,合理价位快交房""早签协议早受益,莫到强拆梦方醒"……条幅下面,是丢弃的破沙发、旧家具、露出棉絮的毛绒玩具。丛生的蛐蛐草和星星草,被秋阳晒得发白,浓重的草香混合着垃圾腐烂发酵的酸臭味。收破烂的,蹬着三轮在空荡荡的楼群间游荡着,车把上架着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有冰箱、彩电的卖!"、"有空调、洗衣机的卖!"不知谁家的公鸡,站在垃圾堆上,无聊地东瞅瞅、西瞅瞅。听得喇叭声近了,才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开。
王卫东和林智诚走在坑坑洼洼,露出石子的水泥路上,在小区里巡视了一圈。情况跟动迁通报上反映的差不多,进度不算慢。陪同的街道干部散去后,林智诚说:"老姐,我真佩服你,快刀斩乱麻。要多几个像你这样务实的官员,台湾问题早解决了!"
"少拍马屁。""老姐,有件事我始终搞不明白,现在有些动迁户,不相信我这个开发商,也不相信你拆迁办,摆明了要跟咱们对着干。你呢,居然还说什么可以理解,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去做工作。你也忒有善心、耐心!"
"你在我这位子,也会这么做的。这项目急吗?急,我比你还着急。可越是这时候,越要掌握政策。"
"可你能说服他们吗?我看悬乎。你没看出来,这些动迁户们一边跟你周旋应付着,一边串通抱成团,早做好打持久战准备了。"
王卫东指着不远处一条标语:"你看上面写得啥?"自家算好自家帐,偏听偏信要上当",这话就是针对这群人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关键时候都拨拉自家小算盘。对付这部分人,我们拆迁办同志总结出不少经验,像欲擒故纵、声东击西、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假道代虢等等,甚至连反间计都使上了。几个回合下来,别说是街坊邻居,就是父子兄弟,也不敢轻易相信对方。你说他们还能抱团吗?"
林智诚佩服得直点头,动迁本身就是博弈,胜出者才是获益最大的一方。这不光考量耐力、勇气和判断力,也是一个智力较量的过程,两边信息不对称,因此政府和他开发商绝对是胜利一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胜利和为胜利付出多大的代价。
坐着卫东的车子回区里时,正好是下班钟点。唐城最宽的主干道上,亮着刹车灯的车子一眼望不到头。林智诚抱怨着路窄,说当初设计者真他妈的没屁眼。王卫东瞟他一眼:"还说呢,震后重建咱们瞄准的可是当时世界水平,可八四年一位中央领导来,说长安街都没有这么宽,你们瞎搞啥?正赶上国家钱紧,结果重建收缩,路就修成了现在这样子。"
是嘛?林智诚还是头次听说这件事。八四年,他还在小山摆地摊卖盗版磁带呢。王卫东陷入沉思:"这位在老百姓刚刚摆脱温饱时,就提出多吃肉、穿西服的领导人,观念不可谓不超前,可在城市建设上却目光短浅,看来谁也不是先知先觉呀。我要当上市长,首先拿这条道开刀,把两边店铺全拆了,去掉中间隔离带,再把路面拓宽到五十米,搞个双向八车道……城市建设,百年大计,必须一步到位,容不得咱们小修小补。小诚啊,其实咱们没有太多时间,城市综合体必须在我手里变成现实。眼下的困难,主要是大家的抵触和不理解。这个坎啊,冲一冲就过去了,冲不过去,我就是历史的罪人!"
"老姐,我支持你!"林智诚让卫东鼓动得兴奋起来,攥起拳头捶了一下大腿。
王卫东与林智诚遥相呼应,一方面以旧城改造指挥部名义发文,责令尚未签字的居民由单位和亲属做工作,限期动迁,形成高压态势;另一方面,许诺按签协议时间先后,再给居民从两万到五千元不等奖励。软硬两招出台后,反对动迁的阵营土崩瓦解,最后只剩下十几家,也是最难缠的钉子户。
到这时候,补偿标准不得不向上浮动。先前签协议的人不满意,觉得响应号召支持动迁的,反倒吃了亏;而钉子户们还是不给面子,不签。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胃口越来越大,总想再多要些--至于时间,他们耗得起。王卫东有些焦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工程这么无限期拖下去,越往后越难办。她对林智诚倾吐自己的苦恼:"现在动迁处于胶着状态,万没想到这帮居民这么难缠,我很后悔把你扯进这个烂泥潭。""老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不也是想多挣点钱,往大里干嘛。咱俩现在坐同一条船上,只有互相帮衬了。"王卫东拧着眉毛,揉着酸胀的脖子。开了半天会,毫无进展的动迁通报看得她要崩溃了。林智诚转到她身后,虚攥拳头,帮她轻轻捶着:"这帮刁民,欺软怕硬,讲不得道理。老姐,你别着急,有啥难拔的钉子,我来拔,得罪人的角色,我来演。"
"唉,有时候我也想,这是何苦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真羡慕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天到晚心思都用在拉帮结伙,琢磨着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干部……"
"是啊,人家不也照样升官发财,甚至比你还吃香?"林智诚接过话头,"老姐,我也不是说你,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再辛苦也就这样了,等上到副市长位子后,你也甭那么要强了,好好当你的太平官。"
王卫东摇摇头,并不认同小诚的观点。她说:"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你要帮我把眼前这棘手的事解决了。"
"没问题!"林智诚亲自上阵了,让手下把钉子户花名册统计上来。瘦猴刚提拔为副总,管着动迁这块,他很快交给林智诚几张纸。林智诚扫一眼排在最前头一个,让打听打听这家伙有啥软肋。
煤矿退休的老刘头爱喝两口,有点迷信,家里大事小情的喜欢去城郊八里庄找大仙占卜算卦。林智诚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去,"他吩咐瘦猴,"找到那个算命的,给他一笔钱。如果老刘头再来,想法吓吓他,忽悠他搬家。事成后,再付给他双倍价钱。"
果不其然,几天后,老刘头带着老伴来算命。隔着一道门,大仙咳嗽了一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老哥里边请啊。"老伴一扯他衣襟,哎呀妈呀,他咋知道是你呢?老刘头食指竖到嘴边,让她别吭声。大仙穿戴得干干净净,正端坐在炕头上,双手捻着盲文书在读,脸也不看他们,只说了声坐。二人落座后,大仙还在高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等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才偏过脸来:"刘老哥又遇上为难事了?"
老刘头一声长叹,说有个协议拿不准是签好,还是不签好。大仙沉吟半晌,叫他伸过手来,上上下下摸了足足五分钟,掐指一算:"这协议,你一定要在明天晌午十二点前办了,否则会有血光之灾。还有,我给你一句忠告:做成这笔大买卖后,一定要举家搬迁,离开原来的住处。我的第三只法眼看到,你家已成白虎精的窝了……"
老刘头和老伴不寒而栗,连连点头,说回去就办这事。他前脚走,后脚大仙来电话,让瘦猴把余下的钱送过去。林智诚吩咐:"再给他加点钱,把他送出唐城。告诉他,在哪儿算命我不管,一年内敢回唐城半步,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坐在车里,远远看着老刘头一家急急忙忙搬着东西,林智诚冷笑一声:"跟我玩,还欠火候!"
顺利攻克第一个堡垒,他高高兴兴去找王卫东。办公室里,卫东正唉声叹气。原来,就在区政府门卫窗户根下,已有一个动迁户住了两宿,声称不答应他的补偿要求,就在这儿抹脖子。
林智诚不语,晚上派人用尼龙袋子套住那人脑袋,塞进面包车。一顿臭揍后,丢弃到荒郊野外:"下回政府门口再看到你,不用你抹脖子,立马扔南大洼喂王八!"
那人果然再也没出现。王卫东知道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做得有点过了。林智诚恶狠狠道:"不狠不吃粉。老姐,这号滚刀肉我没少打交道,你踢他,他给你磕头;你给他磕头,他踢你下巴。对付这路刁民,你就得下狠招儿!"
常人眼里,他一个公司老总,竟然为这点鸡毛蒜皮事操心费力,有些难以理解。而事实上,正是在与这些刁民打交道过程中,林智诚才品味出伟人那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含义。尽管天性不乏善良,但多年市场厮杀,却让他心肠越来越硬。在他看来,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和生存法则。因此,与钉子户交手,他一点不会手软。看着林智诚这些天的亢奋,连瘦猴都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他会不会重蹈大臭儿覆辙?
钉子户们,总算领教了林瘸子的厉害。张万田为林兆瑞、刘兰芝摊上这么个儿子伤心:"老两口的好人缘,全让这小子败坏了!"
论岁数,论资历,老张都是钉子户的主心骨。可张万田这么不屈不挠地闹事,却不是为了自己。用他的话说: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撑死还有个十年二十年活头,就算房子再大再多,还能住多长时间,死了化成灰,一个小匣子全装下了。他主要是为孙子。在城郊村当支书那么多年,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无论是票子还是房子,都不成问题。可他死心眼,就认两个字:原则。为这,不知被老伴唠叨了多少回,儿女数落了多少次。现在老了,他有些悔悟。当年的村干部,现在哪个没有几处宅子?现在的村干部,哪个不趁几百万,开着小车,外头做着买卖。就你老张头,倔驴一个,连孙子结婚都在外头租房子。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动迁让他看到了希望,这回哪怕是豁出去老脸,也要给孙子多整出套房子。长辈啥也不给儿孙留下,意味着死后没一点念想,那他张万田岂不是白来这世界一回?
他坚信,在动迁这事上,大闹多给,小闹小给,不闹就只拿补偿的那点钱。既然市里不掸他,他干脆到京城上访。很快,上面通知区里派人去接张万田。王卫东大光其火,叫过来信访局长臭骂一顿。"你们看着办吧!"她重重地搁下一句话。手下人心领神会,返程借口车子出了问题,车窗留了一道缝隙没有关严。时值初冬,他们提前穿好棉大衣,张万田冻得连流鼻涕再咳嗽,苦不堪言。车子到高速服务站,他要上厕所。刚一下车,司机立马开车,一溜烟打道回城。
张万田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回来,找到区政府,指名要见王卫东。他囔囔着鼻子,点着她脸:"你再不是从前的王卫东了,你爸你妈要是活着,我不相信会由着你这么折腾!"卫东满脸赔笑:"张叔,你老批评的对。我们工作中有哪些不足,你老就不客气的指出来,我们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