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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空屋(3)

王庭首的三哥见他这么一问,心里就没有底,但瞬息之间,他马上说:“王庭首莫啥,王庭首莫啥,他也不是很计较你把秀英引走,引秀英到这些地方走一遍,也算给女人开个眼嘛。他主要和你商量,就是屋里的娃儿要娘,他心里难受。”

“那好吧,秀英这次跟我出来,主要是她想打工,既然娃儿要娘,那秀英就回去算球了。”银德口里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巴不得秀英快走。他过了近两月的夫妻生活,已经厌倦了,他不想再让这个女人留在自己身边了。

王庭首的三哥嗫嚅着:“你能不能抽空回去一趟?”这话里有窘迫和不安。银德明白王庭首全家寻到他们也不容易,路费一定花了不少,他就不假思索地随口而出:“好,好,杀鸡到喉,好事做到头。我送你和秀英回去,我亲手将秀英还给庭首,这样大家两清。”

当晚一切收拾妥当,唯秀英悄悄告诉银德一个消息:她肚子里已经有银德的种了。银德默然不语,不置可否,心里却暗喜,他想,把秀英送回去,等将来把娃儿生出来,王庭首抚养他的亲骨肉,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银德没想到的是,王庭首在派出所把他告了,告他拐卖妇女。派出所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派专人着手调查核实这件事情。

在王庭首心里,拐卖妇女比打人罪要重得多,他就想用重罪告发,没有说把他打下岩一事。

银德从回镇上的汽车刚下来,便被两个警察叫住了,让他和秀英到派出所去谈一件事情,银德一看架势就知道不对,便回头恶狠狠地盯着王庭首的三哥,把王庭首的三哥盯出了一身冷汗。到派出所,秀英和银德便被分开询问,秀英把情况一来一去地交代清楚了,她在交代中,为了保住一个女人最后的贞洁,就把责任全推给了银德,说银德勾引她,使她不能自已才发生了这件龌龊事。银德不老实,总说他与秀英是两厢情愿的交往,他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因此两人言辞不对,银德更是态度恶劣,便有几个旁边听不过去的人,包括王庭首给他退了一点神光。他心里的愤怒集满了喉咙,他认为王庭首家言而无信,明明说好送回家来就算了,结果报了警,这是典型的报复行为。想到这里,他牙根子咬得痒疼痒疼的。他决定从派出所出去后,要给王庭首点颜色瞧瞧。

派出所审查了全部案情经过,认为这是一种通奸非法同居行为,便予以训诫和教育,把银德放回去了。银德真是鸡飞蛋打,劳民伤财,心里很不服气,回自己的家静静思索了几天,寻思报复的办法。他最先放风说王庭首与秀英合谋害他,王庭首为达目的,情愿让女人充当美人计的角色来诱惑他这个铁骨铮铮的光棍汉。他还说,他光棍一条,没有顾忌,既然王庭首与他的女人无情,就不要怪他无义。放风之后,感觉很好,作用也起到了,王庭首变得胆小,神经质起来,银德又直接给王庭首写了一封信,撂在人多的路上,让拾信人麻烦带给王庭首。就有人拾了这封信,见信未封口,出于好奇,便通读一遍,信上说:“王庭首,近来可安?你设计陷害我,用女人的身子来骗我童子之身。我告诉你,事情我做了,你女人还可以,我已种了一颗种在她肚子里,你要好好对待我的亲骨肉,把他养大,告诉他我是他老子。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信还没到王庭首的手里,信的内容已广为传播了,村里村外的人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人们的智商在这些方面特别高,如果让背一段文章,可能怎么也会出错。

摆定罗盘,校准方位,王庭首的父亲圆明在王庭首新屋前后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满头长发在风中纷披,覆得满面都是,令人敬畏不已。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脸上阴晴不定,眉间处一团肉愈挤愈拢,似有解不开的结在心里。他屈指一阵乱掐,口唇微动,面部显痛苦的表情,他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样,手使劲一舞,脚朝地咚咚咚踏了几下,腿成弓箭步状,挥出夹在褡裢口袋里的一把短桃木宝剑,漫空乱舞,砍杀开始有序,后来变得杂乱无章,极像在与人厮杀,对方又仿佛特别强大。杀得累了,他颓丧地坐在了地上。

“此地阴气太重,阳气调动不上来,我治起来相当困难。”他边收拾家当边对儿子王庭首说,“今天晚上等我问过祖宗之后,再作决断。”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留下脸部发白、瞠目结舌的王庭首杵在房后。

王庭首的父亲圆明老人,自解放之后,就不敢搞迷信活动了,把长发四周剪了一圈,戴上了一块黑头巾掩盖了起来。后来政策发生了变化,阴阳先生又吃香了,圆明的这一生意又空前火了起来,比他过去的岁月更加辉煌。他最大的杰作是曾经架一堆柴火,口念真经,把一个久病不愈的麻风病人甩进熊熊火焰之中,让其肉身在他的喃喃自语中化为灰尘。因为这件事情,他名声大振,求医问药占卜凶吉者络绎不绝,也因为这件事情,那位麻风病人的家属除送他钱、酒、糯米外,还专门定做一架扬粮食皮壳的风车赠送给他,以示对他深深的谢意。

以前的圆明都是给别人家占卦,这次的圆明要给自己家里的事情占卦。首次给自己家里占卦,就遇上了棘手的事情,圆明心里有些焦虑和不安。他静下心来,泡浓茶一杯,然后端坐于堂屋门前,待夜幕降临。

夜晚,收拾停当的圆明带上几个儿子,顺沟瞎摸进祖坟林里。在荆棘丛中,几个人好不容易摸到了坟前,点亮手中的蜡烛。朦胧灯光中,雄赳赳的石碑,蓦然扑进眼帘,使圆明父子心里同时一凛。圆明顾不得膝下还有什么杂草枯树,腾一下便跪了下去,向石碑磕起了头,几个儿子却都有一瞬间犹豫,眼睛迅速往脚前看了一下,让开一定距离,方跪下来,呆看父亲的表演都忘了拜坟。

拜坟之后,圆明颤抖着手点燃草纸,奠了土酒,插了香。在火光闪动中,圆明的脸明暗变化着,斑驳成一片,吓人地阴沉着,草纸要熄灭时,圆明又添一张草纸放入火堆中,火光又亮起来。圆明不停地加纸,火苗就从层叠的草纸的缝隙中冒出来,这时,圆明小心虔诚地从怀里掏出牛角质法器——卦,又慢慢退掉头上裹着的黑色头巾,让满头花白的头发轰一下扑满脸盖住脖颈,像夹有青苔丝的瀑布一样。有人曾悄悄比划过,圆明的头发甚至比一些留长发的少女的青丝还要长得多。头发盖住了圆明的脸,就像瀑布罩住了岩壁一样,只见瀑布飞溅,不知瀑布后岩壁上有什么东西,是什么形状。大家都不知道圆明此时的面部表情,几个儿子在背后看父亲微微抖动的双肩,知道父亲已入佳境,都有些害怕了。

圆明口里念叨:“列祖列宗在上,我圆明家门不幸,事辱我族声誉,儿子管教不严,儿媳妇反被人拐走,造成莫大羞辱。我查看宅基,发现阴气太重,不知何故,特来问讯于先人,如阴气可除,我儿可安居,请先祖连续示我以三次阳卦,否则就连续示我以三次阴卦。”语毕,圆明双手举两个牛骨质卦器过头顶,静一阵,突然双手开裂,两卦器如杀人暗器般翻滚着朝地降落,圆明几个儿子心里悬着,尤其是王庭首竟不自觉地站起前倾察看。卦器几次翻滚之后停止:阴卦!圆明再掷:阴卦!圆明此时心里冰凉,已有不辨东西的感觉。最后一次就决定了先人对这件事情的具体看法了,圆明举起双卦,像是举着杠铃,那样沉重,此时他的双手在头顶疯狂摇动,如风中的树梢,卦器在他疯狂的摇动中应声而落,只听啪啪两声清响,大家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家都不敢看卦象。静,坟林里的静是怕人的,让人无法承受。圆明眼睛偷偷地向卦象看去,突然大嚎一声,心里一阵腥臭,嘴里和鼻孔里的血便湿湿地淌了下来,最后的卦象还是:阴卦!

王庭首与秀英枯坐着,烛灯在房缝处挤进来的风中暗下去一阵又扬起来一阵。两人都不言语。凡事都有一个因,凡事都有一个果。原来秀英跟人乱来,跟人乱跑,却是有这样的一个因在,如果不修房,秀英还跟人跑吗?王庭首在心里想着,他的心里反复出现父亲苍老无力又带有泪意的话:娃儿,天地不饶人,祖先已有明示,怨不得张三,怪不得李四,命中注定,没有办法可以解脱。唉!另选一个住处吧,另外去活人吧。

每念得这句话,王庭首心里针扎一样疼。他不忍自己的血汗钱付诸东流,不忍这刚修好的新屋成为蛛网密布、鼠辈繁衍、清风任意穿越之所。然而,不可违的是天意。

王庭首于是抬眼看秀英,秀英面容惨白,泪痕划过道道盐渍,王庭首心里顿时不忍,猛有怜香惜玉之感。

“你说到哪里去好呢?”王庭首缓缓神,向秀英征询意见。

“到我娘家去住吧。”秀英抬起头,看定王庭首。王庭首慌乱中没敢接住秀英的目光,把眼睛瞟向了别处,但是秀英的话显然说在了他的心口处。

“不好吧,哪有女子回娘屋住的道理?”王庭首像一位谋划的绅士,想堵住所有可以反悔的口子,把一坨稀泥举了起来,只等秀英再强调回娘家住这一事,他便砰地把口子堵上,让秀英把话说死。

“咋不好?娘死了,娘家几个哥都分房另过了,只剩爹一人,我们回去也可有个照应。话又说回来,这里住不得了,不住我娘家又能住哪里呢?”秀英悠悠地说。

“好好好好。那今晚收拾,明早锁门后就离开这个鬼地方。”王庭首到底没有稳住,在关键的时候露了猴急相。秀英看了他又好大一阵子。

商量至此,他们两人都听见了屋外有异响,忙朝大门外看去,只见银德手舞菜刀闯了进来。秀英反应快,立即开口吹灭灯火,但还是迟了,银德如疾扑的猎狗已扑上了王庭首的身体,黑暗中只听见王庭首杀猪般的喊叫,在夜空中惨兮兮地传得老远。

银德不言不语地砍倒王庭首,又抱住秀英摔在地上,当着王庭首面做了一番事情,向王庭首吼道:“我的儿子在你婆娘的肚子里存着,好好给我养着。”然后倒提菜刀扬长而去。这次秀英感觉更加无趣之极,比王庭首的无趣还要无趣。

秀英爬起来,点亮灯,见王庭首背部有一刀口,手臂上有两刀口,就忙撕下一块破布,把三处伤口处裹了起来。

“这个驴日的太狠了!”秀英红着眼睛说。

“狠!狗日的狠!”王庭首呻吟着叹气。

“报不报案?”秀英又问。

王庭首不语。秀英也不语。

结果王庭首直到天亮才开腔:“走!快点走!到你娘家去住!”

秀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背上一背收拾好的东西,锁上房门,随王庭首往更深山里的娘家屋里走去。

他们头都没有回一下。

秀英的爹手拄拐杖,眼睛里满布阴翳,他说自己瞎了眼睛了,看不清人和事了,悔不该再生秀英这一女子,悔不该将女子嫁与王庭首这样的男人。

王庭首这时正披衣站在秀英娘家的街沿上,手指着秀英爹骂着:“你老狐狸精要吃稀饭,我偏偏要煮干饭,看你把老子咋办。”秀英爹泪流不止,痛苦不已。

王庭首才到秀英娘屋时,觉得很丢人,自己堂堂须眉男子竟然让一个混混搞得有家归不得,反倒到婆娘的娘家住,这不是吃啥饭是啥呢?但看到自己被砍伤的手臂,心里无名怒火又消失殆尽。

时间过去了,王庭首的手臂也好了,虽然伤疤犹在,可没有疼痛了,在这样的一个新环境里,他也适应了,他再没有耻辱的感觉。但是,他却与自己的老丈人较上了劲。

秀英爹爱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杂话。杂话既琐碎又伤人,王庭首开始小有不满,后来又起了纠纷。当然,王庭首主要负责煮饭,矛盾也就主要集中在饭的干稀上,秀英爹想吃干饭他偏煮稀饭,秀英爹想吃稀饭他偏煮干饭。虽然如此,也仅仅如此。

秀英腹大如鼓,蹒跚地在街沿上走来走去,王庭首很讨厌,但仅仅是怒目侧视而已。每当有夕阳姣好之时,秀英就临风而立,手抚肚腹,若有所忆的样子。在这时,王庭首煮饭更是反其道而行之,自己煮的酸菜一点都不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