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突然接到了张露雯打来的电话,她对他说:“在干什么?有没有时间?我们在酒吧里耍,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你看,过来跟我们一起跳舞。”她打电话,语速很平静,设问很多,但是都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仿佛就是一个很熟的朋友的招呼。赵晨曦欣喜,一下子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很久以来似乎都在等待她说的“下次请”的承诺。赵晨曦心里充满温暖,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没有生他的气。赵晨曦听完她的话,马上答应:“好好,我马上就来。”“那我,们,等你哟。”语句中,那种智慧的东西充溢着。等他的仿佛是她,仿佛是她们。
赵晨曦赶到了那个酒吧,现在想来,应该叫作时光倒流。是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生就会有其他的样子,可是,时光可以倒流吗?只有后悔思维的汹涌河流可以倒流。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
她与很多的女士在一起,见他进去,她走了过来,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眼睛,在夜里赵晨曦都看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平安夜,公司的几位朋友出来吃饭,顺便解解乏,放松一下。我冒昧地请你来,不介意吧?你有没有朋友,叫一些来,我们共同联欢。”赵晨曦口里只有“好好好”地答应着。她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叫朋友来,便把他拉到了她的朋友圈子里面,将他介绍给大家。但是,很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赵晨曦姓名,或者说,她听了,但没有把他的名字弄准确,给人家介绍的时候,说出的姓,却不是赵晨曦的姓。不过,他也没有纠正。能给赵晨曦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他为什么还要纠正她的失误呢?错就错了去吧。
赵晨曦请她跳了一曲舞,她也回请了一曲舞。边跳边说着话,赵晨曦很想解释那晚的唐突,可是,她就像没有记住一样,他也就不好说出来。赵晨曦想,大家都是冰雪聪明的,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散了,那天晚上赵晨曦也没有请来其他的男士,或者说,他也没有打算请来其他的男士,何况当时她说了之后,也并没有追踪检查,还把他拉到了她的朋友堆里,他也就顺水推了舟。可临到门口时,她突然说:“嘿,我把你叫做哥,看你的相貌,不像吧?可能你要把我叫姐呢?”赵晨曦笑着说:“那是不可能的。”“有何为证呢?”“身份证。”赵晨曦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她接过去,看了一阵子,递给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告辞了。
也就是从她看了他的身份证以后,再向别人介绍他的时候,就弄得准赵晨曦的名字了,而且很准确,三个字都能说出来。赵晨曦猜想,她可能也是吃不准他的姓名,用这样的方法,搞清楚了。小动作中有大智慧。赵晨曦心里惊诧于她的心细如发。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晨曦主动向她打电话,先是那些寒暄、问候,短而精炼,后来,慢慢地也谈一点工作方面的琐碎事情,再后来就谈谈生活,说话也由简单到复杂,用词从精准到错乱,口水话和文言文夹杂,赵晨曦突然觉得和她煲一通电话,仿佛享受一般,在她面前,有倾诉的欲望。她渐渐地就成了他的一包药。
渐渐的,赵晨曦有了与她经常通话的毛病。每天早上,他会打一个电话给她,就像一本书的卷首语一样,自此展开一次美丽的阅读,展开一天美丽的阅读。
在与她通话的日子里,他的变化是很大的。
白开水里长着的鱼,哪里见过大自然的流水,那样的有生机与活力。
赵晨曦心里的每一个空隙都张开着,像开窍的灵魂。
谈话的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发生变化的。他们在轻松的情况下,谈到了性。现在想来,性是否可以不谈呢?可是,那时谈到性,他们都觉得很自然,没有什么险恶的意图。他们就谈到了异性朋友和性的关系。他们的论题是,异性之间有性的关系牢固还是无性的关系牢固。异性朋友之间有了性还是不是朋友?异性的人与人之间没有性还叫不叫真正的朋友?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命题,他们却都认真对待。她认为,异性朋友不一定要有性,他却说,当异性朋友无话不说的时候,性就不远了。或者说,他认为,真正的异性朋友,绝对会有爱情,也绝对会有性的。当性过之后,还能像过去一样无话不说,那就是更高境界的朋友。诡辩,她不是他的对手,他旁征博引,既叙事,又抒情,不说她,就连他自己都把自己说服了。
他和她已经可以不需要旁人陪同,就会在酒吧的雅间坐一坐,喝喝茶,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开一瓶红酒。消费结束之前,她都有一个习惯,起身,像出去到卫生间一样,回来就对他说:“走”。他们出门,当他向吧台结账时,她已经结过了。
她心里聪慧,知道他工薪阶层,但又不想伤他面子,总是提前结账。这个习惯保持到了今天。
欧阳不凡没有因为他自己认为的刹车出现而刹车。王雅雅在赵晨曦面前控诉欧阳不凡的不是的时候,他笑她:“你这个刹车也太不行了,该换刹车了。”王雅雅说:“狗日的,他?我看没有什么刹车刹得住!”也不是很痛苦,王雅雅的手机响起来,她马上起身,到外边接电话去了。
赵晨曦把电话打给欧阳不凡,他悄悄地说:“我正在陪客。完了找你。”赵晨曦知道,不凡有永远都陪不完的客人。
赵晨曦其实很不赞同不凡的猴子掰包谷的理论。可是,不凡对他的白痴一样的想法,嗤之以鼻。他经常对他说:“小伙子,你不懂,这是很有效的理论。”赵晨曦就对他说:“你在桌子上当着雅雅的面宣扬猴子掰包谷理论,是不是醉了?很缺德的。”“嗤,我那天是借酒明志,那叫有意泄密。这样高深的理论你不懂,不懂,不懂啊。”是的,他不懂。不过,赵晨曦心里说,我坚持自己的原则。
就这样的通话,赵晨曦和张露雯持续了整整的一年。在某个寒意都有了的天气里,张露雯在电话里面哭了起来了。
很委屈。
赵晨曦着急,就详细追问,她才松了口。原来她常年在外经商,丈夫把没有使用的劳动力用错了地方,染上了病。她回家的时候,丈夫正在治疗。她丈夫是一位很小心的人,可是,也着了尘世的机关。她丈夫向她忏悔,把经过说给她听,委屈伴随着她,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要找一个出口,想到了赵晨曦。于是,他就成为了她消除委屈的通道,任由她倾吐。污染是难免的,他经得住。不能给她帮上什么忙,给她做一次心理愤懑的出口不是很好的吗?赵晨曦在电话里听她的倾诉,仿佛觉得她就靠在自己的肩上,所以,听电话的时候,赵晨曦身子侧着,动也不敢动,一场电话结束,他才发现自己的肩上只是承载着空气,可是,他的肩竟然耸着,放不下来了。
很贴近的话。赵晨曦与她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赵晨曦感到自己有责任,应该保护她。赵晨曦沉默了一下,就对她说,晚上出来坐一下?她嗯了一声。
晚上,赵晨曦早早地到他俩经常到的茶楼,找了一个雅座,泡了一杯竹叶青,慢慢地喝着。她还没有来,他就看着玻璃杯中的竹叶青慢慢地变形。先是满杯子地飞舞,那是被刚冲进去的滚烫的水惊吓的,一些茶叶还肆意地碰撞,短暂的飞舞和惊慌之后,那些茶叶就一点一点地变得胖起来,粗壮起来,丰满起来。由于块头的变化,杯中的水似乎不能承载增长的重量,那些慌乱的茶叶变得乖顺起来,就沉下去了,整齐地沉下去了,重重叠叠的,睡眠在一起,再也没有开始的纷争。以后再是开水冲进去,茶叶也基本上不动了,显得格外成熟。张露雯是喜欢喝菊花茶的。赵晨曦思考到这里,就抬起头来张望,张露雯还是没有踪影。他准备打一个电话,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于是,他就想象张露雯爱喝的菊花茶被打扰时候的状态。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张露雯身着长长的风衣,头发似乎是刚做过的,满身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是清香味道,对鼻子很有保健作用的清香。赵晨曦悄悄地使了几股劲,把散发在空气里将要从门缝里跑出去的香气,尽量多地装进口腔里,腹腔里,脑海里。他让了一下身体,可是她竟然坐在了离他很近的沙发上,这与原来他们两人相对而坐,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她要了一杯菊花茶,里面的那只吸管,昂扬向上,她拿起吸管,把杯子里的菊花和冰糖,一阵疯搅,然后停下来,看着杯子里面的东西。菊花茶被抛起来后,瘪瘪的一粒,马上见水就胀,一下子开放了。开始,菊花打开身体后,很坚挺,被张露雯一阵疯搅后,那朵朵的菊花就旋开身体地跑,可是又跑不出杯子限定的范围,就碰墙啊。今天的张露雯的动作明显比往常暴烈,那些菊花在杯沿上碰得晕头转向,赵晨曦似乎听得见叫唤。碰着碰着,菊花们就疲软了下来,刚开始的坚挺形状被折磨得失去了,那些伸出来的菊花的手脚一样的花瓣,软软地耷下来,像低下的头。赵晨曦吃惊地看她,她竟然不见有什么异常,只是浅浅一笑。
晚上的谈话,与平日里的恣肆汪洋大为不同,变得有些拘谨了,说着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把杯子里的茶水往白里喝,眼看着杯中的水变得发白,时间也比往常的久,话却明显没有往常的多。
“我今晚不回去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很坚决的样子。
她还在看着他,他避开眼睛。
赵晨曦低下头以后,又抬起头,她还在看着他,满脸的期待。
“你,不回去,住哪里呢?”
“来之前,我已经在酒店安排了我的住宿。”她就低下了看他的眼睛,又把吸管对准菊花,搅动起来。
“陪我到酒店坐坐?”她突然变得很随意起来,不像是刻意的邀请。
可是,赵晨曦点了点头。
“808”,她就起身了,这次她先走,赵晨曦结的账。
他按照她说的楼号上去。
门是虚掩的,他一推就进去了。
她已经换了一身睡衣。灯光是迷蒙的。在散发着别样味道的夜晚,他陷进了自己早就想好了一千遍的情景里,虽然临到具体时刻,其情景与赵晨曦千万次的想象显得很不同,但是,陷进去是真实的。
长到这么大,赵晨曦没有在外面留宿过,因为没有经验,也就不敢尝试。他每次在外面逗留,哪怕再晚,他都必须回家。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瑟缩着走出酒店的大门。
大街上流动的车都停不下来,站在那里,他一直看出租车那只熬夜熬得红彤彤的大眼睛在哪里,却看不见,每经过身边的一辆出租车,那只红眼睛都闭着,后排是一堆混乱的人影。
酒店门口不敢久留,他裹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就低着头朝大街的深处走去。路灯间或熄灭几只,把大街映得斑驳起来。
后来,赵晨曦一遍遍地回忆着,有些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感觉到她的动作的震撼,就像她喝茶时搅动杯中的菊花一样,他被她狂乱的动作搞得眩晕。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他,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赵晨曦是一个容易迷失的人。
这段感情使他深深地变化。
赵晨曦变得快乐起来,觉得满世界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心里充满了感激,对世界,对张露雯,对他自己。
他变得小心起来,经常是想着与张露雯的联系,每天一早,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张露雯打电话,早上的问候就开始了。一天要打多少个电话,已经无法记清,反正只要有时间,都会想起她,把电话打过去。夜里,短信息一定要发到深夜,才放手。
这样的时间经过了四年。
四年不是短暂的。
有专门的研究者说,感情不过八个月,而他们经历了四年,还不见褪色。
可是,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变化,变得不自信,每次与张露雯见面,他都会翻看她的电话,察看通话记录,察看短信息。
张露雯喜欢与异性交往,她经常约请一些异性朋友喝茶,吃饭,而赵晨曦是很不高兴的。每当她约请异性朋友玩耍时,他就很不高兴,就不断地打电话,她接听后,他会要求她过来,她不高兴,挂电话,他就又打过去,一直打到她干脆把手机关了。
矛盾在日常生活中出现,又在日常生活中消解。
生活就这样往前运行。
赵晨曦今天想起来,张露雯其实是一位很好的女人。就算是今天这样,他依然认为张露雯是一位很好的女人。
赵晨曦因病住院了。
躺在床上,不能翻动,这时,他是很想张露雯的。
张露雯来了,她给他买了一摞的杂志,流行的,文学的,满满地堆在了床头上,她陪他说话,探讨社会知识。她把笔记本电脑拿到他病房里来,把无线网卡安在电脑上,让他在无聊的时候上上网。
在病床上,赵晨曦也是快乐的。
张露雯的家就在赵晨曦住院的城市里,她为了他,没有回家,就住在一个简陋的宾馆里,看了他之后,又悄悄地离开她的家所在的城市。为了看他,她过家门而不入啊。
到赵晨曦出院的时间了,她又潜回到这座城市,帮他办了出院手续,送他到车站,给他买了吃的东西送到车上,然后才回家去。
电话还是那么热线。
电话费还是居高不下。
一天,张露雯突然对他说,因为发展的需要,公司准备深入到山区去做项目。当时赵晨曦有些担心,就劝她,是否可以做一些朝阳产业。可是,她不认同。赵晨曦就从国家的宏观政策谈到可能的影响,可是她说了他一句话:“你搞过吗?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行,怎么给我谈这些!”这是他觉得很重的话,他一瞬间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啊,赵晨曦严格说来,一介书生,实践经验有限,在一位成功的人面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是很煞风景的。
很快,张露雯就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了新的事业。
还是每天都有联系,可是,渐渐的,赵晨曦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电话在不断地减少。
赵晨曦要到她那里去看她。他已经下定决心。
终于有了一次机会。事前,他与她联系过了,她只准他走到她安排的宾馆里,不准到公司。他就赶到宾馆,在总台领了房卡,进入房间。她没有来,夜色降临了,她还是没有来。赵晨曦就一个人到大街上去,吃完饭,也不与她联系,就慢慢地沿着大街走着。他想,对一个城市的认识,就只有走。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很久了,赵晨曦返回宾馆,她发来短信,叫他再稍等一下,他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赵晨曦想到附近的风景区游玩,她说自己穿的是高跟鞋,走路很费劲,不想去。他有点失望。
后来,因为意见不统一,赵晨曦就向她辞行。她很不高兴,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赵晨曦也常常打电话,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三两句话,之后,就是沉默,她也开始数落他:“你就不能说句让我开心的话?”“你就不能说点有别样味道的话?”赵晨曦算是会说的人了,可是,到了今天,他所说的话已经不再能使她快乐。
他又到过她那里一次,住的地方还是第一次住的地方,还是那个楼层,似乎还是那间房。赵晨曦在这次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够到她工作的公司看一下,可是,她断然拒绝。她对赵晨曦说,要留一块净土,不能张扬。赵晨曦最终没能到她的公司去。
欧阳不凡已经在与另外一位很年轻的姑娘调笑了。
欧阳不凡的猴子理论就在饭桌子上不经意间泄密了,王雅雅何等聪慧,一下子就看穿了。王雅雅也不在乎欧阳不凡这样一个人。王雅雅的指头只要翘起来,很多人都争着给点烟。
欧阳不凡对赵晨曦说:“很多事情要尽快说明白,不能恋战,有时泄漏一下自己哪怕小小的隐私给女人,也是一种战略。你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吧。现在哪里还有像你一样的男人?”他对赵晨曦的启发,赵晨曦是很不以为然的。
赵晨曦还是认为他与张露雯的感情基石是牢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