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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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沙场情史(2)

这徐长庚,是特讲阶级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其实打从小学起,他成绩就没好过,但是出身好——贫农,哪怕样样不及格,也照常升学。最后实在因为差得太没底了,高中毕业才没升入大学。却又去参加了一个特别兵种:秘密支援越南的炮兵部队。所谓“秘密”,是中国并未公开参战,暗中支持越南抗美而已。无论如何徐长庚也算读过高中,加上几年部队的见闻和影响,再怎么脑子笨,也会给染出一点悟性来。当他看见志武跟他女儿在一起,并有点情致别样,便立刻嗅出一点不对头的味儿。天性偏于直杠的他,从来不会做面子。据说,这正是他在“文革”期间,尽管出身好也仍然入不了党的原因。他一脸严肃地问志武:找玉清什么事?志武刚从尴尬中调整过来,又突遭严肃质询,真不知如何回答,嚅嗫一阵,才说是来看看玉清。徐长庚重重地重复一句:看看?大有怀疑的意味。志武僵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任何事情,往往物极必反。正是父亲的过分严肃与生硬,使玉清对志武态度陡转。只见她白了父亲一眼,近拢志武身边说:我去你家拿一本书。同时用手碰了志武一下,前头走了。志武这才缓解过来,跟在后面,往院落外边走去。他想,徐长庚一定是大为恼怒的。只因女儿这一变招来得突然,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进入一片竹树林子,玉清才站下来。这是一片好大的林子,几十根麻柳树和酸枣树,与一笼笼慈竹杂生在一起,相互竞长,在上空很高的地方纠缠交织,几乎蔽了天日。刚从白亮天光的外面进入林中,陡然间有些薄暮的感觉。玉清倚靠两根粗大的翠竹,志武一时看不清她的眉目表情,虽有迟疑,仍向她靠近了。毕竟过去两人之间,是相当随便的。何况林子深处别无他人,房屋都集中在林子以西靠大路的地方。

志武没有说话。他觉得,缘于刚才在玉清家里的遭遇,似乎不该由他先说。一时的沉默和寂静。志武听见玉清极轻地叹息一声,轻得比平常呼吸重不了多少。

叹息之后,玉清才说:志武,你今天来,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志武无言,没听见似的。

玉清又说:但是,以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爸他会答应么?

志武开始琢磨她的话。确实,如果玉清不说,他还不知如何开口,男女之间这种事,毕竟在他还是第一次。既然玉清挑明了,心里紧绷着的部位,也一下子轻松许多,如同一道门被推开,先前跃跃欲试而老被禁锢的某种生命,便得以欣然活跃。于是他情不自禁拉住了玉清一只手。玉清的手有点凉,他便双手捂住,如同捂住一只可爱的幼小活物。玉清一点也没有反对,任由他动作——不,她好像毫无感觉似的,兀自想着刚才思索的事情。志武更加激动了,某种欲望在心底探头出现,如电视上见过的海平线上的一个黑点——一只正在驶来的航船。在以后的十多年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咒骂自己,当时为什么那般幼稚、老实,乃至说得上“呆傻”?毕竟是他的初恋,是他平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子,居然在那么好的机缘下,未曾沾染她的身子。结果是一次失去,便永远失去。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竹树林中的一幕,竟是他二人关系的顶峰,到达顶峰,便只有往下、往下。他不是没想过再进一步——紧紧拥抱她,亲她,可最终还是没有一股充足的勇气。就在他憋了又憋,想动而终究未动的时候,本来任由他捂捏着的小手,如同养足精神的小鸟,努力拗动翅膀,挣脱了他。同时听见玉清的声音:志武,我们都才十七岁。这段时间我老在想,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外面的天地多么广大啊,好多人都出去了,我一定要出去。

志武问:出去做什么呢?

玉清说: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难道我们比别人不如么?

志武沉默了,轻轻点了点头。

几天后,玉清果真走了。她没和志武道一声别,走得无声无息。据说,跟她一位姨表姐走的,是去南方一个什么城市。这一去就是十多年,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其实玉清每两三年要回来一次,可她回来的时候,志武没有回来。志武回来时,她又已经走了。听说她每次回来都很风光,穿金戴银,打扮新潮,令人羡慕。第一次回来,便给父亲买大彩电;第二次回来,让父亲添修了砖木结构的漂亮房子。志武对徐长庚添修的房子作了估计,少说也要二三万元。志武不禁疑惑,玉清到底操的什么行业,居然如此发迹?当然,也暗中听到另一个说法,说玉清傍了一个有钱人。他虽然不愿相信,一时又找不到更为合理的答案。况且在志武心目中,玉清的父亲徐长庚,是有点古板的人,若是女儿有如此来钱门路,他会置之不理么?可看徐长庚目前的情状,仿佛因了女儿,还颇有自得之意。或许,人都会变的吧,尤其在诱人的金钱面前。

志武是在玉清离开半年后,才走出灵泉寨的。其时母亲已去世,他提出与哥嫂分家。志勇开初不同意,毕竟兄弟尚未成家,母亲临终时,对他再三托付。但志武一定要分,原因很简单,他要一个人的自由。一旦明白他的心思,也便不好阻拦。可令志勇万万没想到的是,志武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走得远。志武分开后,完全不种庄稼,让土地荒在那儿,并放了话出去,谁种都行,条件很简单:凡应上交的各项提留,代他上交了就行。就是说,他不愿再有土地上的牵挂。这样交代之后,把屋子一锁,只身一人走出去了。先是去县城一家工厂做工,因工资低,活又累,很快离开。又去了另一个城市的贸易公司,帮别人跑生意。他脑子灵活,随机应变,在谈生意的时候,常为老板考虑到一些关键细节,老板甚为赏识,一段时间后,视他为贸易部的业务骨干。但在第一次单独的业务交往中,由于成功心切,玩弄了一点小花招。他并非成心作假,确实因为事情发生变化,使供货成了问题。对方预付的钱,又被银行以还贷名义扣下。于是涉嫌“诈骗”,进了拘留所。虽然预付的钱总算给追回去了,但他毕竟给关了十多天。

从拘留所出来,他不愿再回贸易公司,总觉得贸易这行,多有些“玄”的东西在里面。

一天,在街上闲逛,老想着再找个什么工作,才能多挣一点钱,一走神忘了交通规则,结果被一辆车撞上了。尽管小车吱啦一声紧急刹车,还是将他推出几尺远。志武只感到屁股疼痛,想坐起来也很艰难。这时小车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人来,忙不迭伸手扶他。而他确实屁股太痛,不得不发出呻吟之声。中年汉子说,我送你去医院。志武抬头打量他一眼,问他是干什么的,中年汉子说他是搞建筑的,因城东工地有点急事,所以车开得快了点。志武一下子听出此人不恶,明明自己乱穿街道,而他却不怪罪,反说自己开快了车。于是志武灵机一动,忍住疼痛,拉住他的手站起来,说送医院就算了,也不必叫交警,不过一点轻伤,过一会儿就没事。他也没什么要求,去他工地找点事干就成。中年汉子十分意外,这岂不省了他许多麻烦?但还是再三问他,是否伤着哪儿了。志武说无妨,同时抬起手来,向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挥了挥,说没事没事,我们是老熟人。中年汉子会意地点点头,说上车吧!

中年汉子姓崔,志武叫他崔老板。在去工地的路上,崔老板简单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便决定让志武帮他监管工地。他相信这小子的聪明和能耐。

志武进入监管行列,自然比一般打工仔高出一筹,不仅高在地位上,而且高在待遇上。三来两去,他成了一般泥水工和土工们巴结的对象。都是别人敬他烟,还招待他喝酒。他心里清楚,这些好处,说到底也是崔老板给的,因此,对崔老板安排的监管事务,决不浮面应付,不仅管得认真,而且管得灵活,乃至于管出新招。比如,他经常根据实际情况,让泥工和土工重新搭配,既提高了效率,打工仔们还因增加了收入而感激他。

徐云章就是在这时认识的。他是砌砖的泥工,却因是新手,其他工人大多不愿与他为伍。志武出于同情,以监管的身份,将他配在一个较强的组里,让他只砌大墙,不砌门窗或转角的地方。这一扬长避短,并未给小组带来丝毫影响。从此,徐云章对志武很是贴心。

建筑工地需要大量河沙。这些年的建设可谓突飞猛进,使得原先并不稀奇的河沙,变得越来越金贵,几乎一天一个价,还老是供不应求,弄得崔老板很是头痛。

见此情况,志武心中盘算开了。他问过那些运沙司机,知道沙都是从各处采沙场买来的。于是想到了灵泉寨那大片的河坝滩涂,全是沙石沉积之地,要是搞个采沙场,每天会有多少河沙产生啊!他不禁兴奋起来,大着胆子,去找崔老板谈了自己的设想。崔老板一听就很高兴,叫他马上去干。志武这才说了自己的难处:一无资金,二无设备。崔老板正思索应该如何帮他时,志武又提了他的想法。他说不如让崔老板投入设备和启动资金,而沙场的沙则全归崔老板用,按市场一般价格计算,所有投资加设备的钱,都在应付的沙款中扣除。崔老板说这办法好,连夸他脑瓜子够用。就这样,在崔老板的支持下,他回到灵泉寨。

正因为志武脑瓜子够用,才同时带去徐云章。他要云章出面当老板,名义上他只是帮忙。

灵泉寨的情况志武了如指掌,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很有些封闭。一半的山,因了天坑地缝的存在,好大一个范围都没有人烟;一半的坝,却又在边缘处有河水阻隔。这就造成了村人一些特有的思想意识。尤其宗姓族人,总有自成的观念习俗,在明里暗里传承,并以看不见、摸不着的一股顽强力量,与外界抗衡。更有一座高大如屋宇的老祖坟,雄踞于灵泉山上,好像老坟中的祖先永远活着,时时刻刻都在检视后人。从古至今,宗姓后人无不以恪遵祖训来表示对它的顶礼膜拜。志武作为一个小小的宗姓后辈子孙,敢以不韪之举公开与之对抗么?若无这点自知之明,并有相关举措,他志武还怎么立得起来,稳得下去?

一切大小细事志武都盘算好了。他首先把当初划给自己开垦的大块滩涂荒坝卖给别人用于采沙,是可以行得通的。而且徐云章是老板,他仅仅是帮工,宗家长辈只对他有所不悦而已。这样,让宗姓族人有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他自然也就赢得了一段缓冲时间。

只要有了这个基地,就算站住了脚跟,就有机会向周边慢慢侵蚀。他也知道,这些河滩地,在未筑南河大堤前,只能在枯水季节捡着种一种。河道管理处把大堤筑好后,即有洪水,一般也不会漫浸进来,便能上下两季都种了。因此它的价值,也和过去不同。他得采取不同的办法,对症下药,才能各个予以击破。

沙场的司机和工人吃完午饭,正在喝茶抽烟的时候,志武和云章才从沙石坑里走上来。

二人根据沙场掘进情况,大约计算这片荒坝还能维持多少日子。

云章说:半个月内,还不用发愁。

志武摇摇头说:总不能掘完了才想办法呀!我们的目标,是灵泉寨所有的荒坝,并非仅仅这一点啊。

云章不无忧虑地说:恐怕下一步就有点难了。

云章不是灵泉寨的人,弄不清志武周边这些荒地主人的具体情况。但是,他从每天三三两两来沙场转悠的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不满乃至愤愤的情绪。

志武却没有回答。这时他已经走上高处,一眼便看见了宗姓几位长辈,又站在不远的地方往他这里看着。立清长辈站在中间,立凯和定文长辈站在他两旁。志武心中不免打了个克顿,看来长辈们随时都在监视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