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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相忆(2)

在那个年代,仅仅出身不好的人,还不能算“分子”,称作“子女”。后来,毛主席又在子女前面加了几个字,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定文为争这个“子女”地位,受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跑了不少路,也找了不少人。

人,都是一分一分努力往好里拱的。在那个年代,即使称作“子女”的,只要有一丝可钻的缝隙,也要变着法子往出身好的等级里钻。往往女性最有条件,嫁给出身好的家庭就行。所以才常有出身不好的俊俏女子,嫁了出身好的跛子、独眼,乃至傻子的事。男性改变身份就不容易了,唯有趁未成年的时候,抱养给无儿无女出身好的人家。这种机会不可能太多。一是哪有那么多无儿无女的好出身人家等着你。二是自己也有爹妈,老了需要照料,抱养给别人了,亲生父母怎么办?因此,绝大多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有夹着尾巴,听天由命了。不过,“子女”和“分子”,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分子是敌人,敌人就要被全方位监控起来,随时批斗之、打击之。

定文最清楚分子的地狱底层地位。他曾一度被当作分子对待,受尽了屈辱和折磨。他本不该是分子的,这都怪他父亲,在四大任务中受不得折磨,投水自尽了。他母亲是解放前夕病死的,父亲一死,四兄妹中他居长,就弄来顶了缺。其时他还不满十七岁。凡召开地富分子会,都要他参加;凡地富分子该做的,他都要做;凡地富分子该受的,他都要受。他想不通,更受不了,找来政府的政策条文仔细研读后,声称自己不是分子,只能算子女。比他年龄稍大一点的海成不听他的,和他同样大的守云也不听他的。他找工作组,工作组也认真听他反映,可到了召开地富分子会时,依然要他参加。他终于明白,关键还在海成和守云。其实,海成和守云都知道他在成都读书,还是个学生。但问题的核心也在读书上。守云和他一般大小,小时候一起玩耍,凭什么守云不能读书而你要读?还要从县里读到省里?守云从没进过一天学校门,更不要说成都的学校了。就凭这一点,你定文就该是分子。定文多么希望守云念在小时候一块玩耍的分上,能在工作组面前松一松口。但守云早把儿时关系弃之一边,用他的话说,这是提高了阶级觉悟。亲不亲?阶级分。你定文和我守云,怎么说也是隔着阶级的。阶级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兀然存在,隔在不同的人中间,比山还高,比河还宽。你在山那边,河那边;我在山这边,河这边,就这么回事。

为表示这种不共戴天的关系,有天晚上,在召开地富分子会后,海成和守云把定文单独留下来,要他重新汇报思想。定文一听,就知道又要有意刁难。他不止一次领略过“汇报思想”的滋味。比如你汇报自己一直老老实实、遵纪守法,偏要说你暗中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若否认,便说你狡辩抵赖,还猛不防给你举出一些例子来:某天某时干活时,你单独坐在一旁出神,不是想着蒋介石反攻是什么?某天某时听见你在家里打猪骂猪,语气凶狠恶毒,明是打猪,实是发泄内心对共产党的仇恨。定文诅咒发誓,说绝没有这样的意思,便又招来一阵斥责怒骂。如此反复,直到都筋疲力尽了才肯罢休。这一次又要他单独汇报思想,说到底,就是要他承认想变天,好重新去成都读书,他怎么能承认呢?变天,他绝没想过,读书倒是想,想也不能说,说了后果严重。何况,眼下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怎样不惹祸端,好好把三个妹妹养大。他先是在屋子里站着汇报,由于不老实承认,便又弄去院子里站着。正值隆冬,寒风刺骨,快半夜了,温度更低。守云又玩出一个新花样,若是他不老实,就脱光了他的衣裳。定文说,我实在没有那样想过啊!守云说,不承认就算了,脱!于是脱光定文身上所有衣物,只留下一条内裤。守云叫民兵轮流守着,什么时候定文老实承认了,就什么时候让他穿上衣服进屋来。他自己则去屋里打瞌睡。直到鸡叫三遍,东方泛白了,这才作罢。定文从开初的十分寒冷,到后来的皮肤麻木,浑无感觉。几次晃晃悠悠想倒下,终于没倒。他以为这下准得病,可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居然一点感冒的症状也没有。

定文所受折磨越多,就越想甩掉这不明不白的“分子”身份。但无论如何喊冤叫屈,“分子”如影相随一般总是紧跟着他。后来,他不再说这事了,仿佛习惯或适应了一般。其实,定文是颇有韧性和头脑的人。他的韧性决定他不会罢休,他的头脑又告诉他,得寻找机会。在没有任何机会的情况下,便只有等待。这也是他多次受挫之后,总结出来的一点经验。

这一等,就是十多年,直到1965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继1964年“四清”之后,又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村运动,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更加响亮。定文尤其感到危机,再次生起甩掉“分子”身份的强烈愿望。他也似乎看到一点希望。因为灵泉寨所在的公社,是全县“社教”的试点,工作团成员都是公社副职以上领导干部,具有较高政策水平。尤使他感到意外和欣喜的是,进驻灵泉寨的工作组长,是他高小同班同学,姓向。果然向组长还认识他,一次在路上相遇,竟主动招呼了他。在他印象中,向同学心眼不坏,一贯友善待人。当时他真想立刻反映他的情况,可于仓促间,只嚅动了几下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他看准了这个机会,无论如何得紧紧抓住。

定文回到家里,立刻找出当时从学校带回的一张通知书。通知书上写着他的名字,并有他考试的各科成绩,还告知家长下期开学的具体时间。虽然从那以后,他再没机会返回学校了,但通知书却一直保存着,如同保存一份温馨的回忆,保存越去越远的某种幻想。十多年了,纸张早已陈旧发黄,可一旦捧在手上,校园气息便又浓郁起来。他把通知书揣在贴身口袋里,在又一次开大会的时候,看见向组长一个人在一旁,便立刻走了过去,慌忙掏出通知书来,边说边展开给他看。向组长听着他的申诉,并接过通知书细看,边看边点头,然后交还给他,说你好好保存着,再不要给任何人看了,以免弄丢。定文不知向组长是何态度,仍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又有些嚅嗫地说,你看……我这……向组长这才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他,没问题,有这通知书就够了!定文顿时脑爽身轻,内心激动,油然想起曾读过的《范进中举》一文。也许,他现在才理解了范进。当然,他宗定文不会疯,他只是万分激动,激动万分而已。

果然,又一次开大会的时候,叫他去了“子女”一边。虽然地富子女和中贫农相比,也属另类,但毕竟不是另类中的最底层,再怎样受歧视,经常被敲打,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非敌我性质。这就让定文谢天谢地了。

从最底层走来的定文,显然不如原先那么压抑和恐惧了,慢慢就有些活泛起来,犹如得了些雨水的干旱树苗,渐渐便有新叶抽吐。原先是“分子”的时候,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现在是稍好一点的子女,总能说一说,动一动了。读过中学、进过省城的定文,自然比一般人眼界更宽,脑子更活,主意更多,无论是生产队里的事,还是村寨中谁人家里的事,他都能帮着出些好主意,想点好办法。于是,他原本的长辈角色开始显露,身价也随之渐渐提高。

海成守云当然盯牢了他。定文由“分子”变成“子女”,他们心中本就很不舒服。现在定文又“活”了起来,怎不瞅他的漏子呢?恰恰在这一点上,弟兄二人都颇为擅长。平常时候,他们都不动声色,把宗姓“子女”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到了冬春季节搞运动的时候,才一盘一碟端出来。先是向工作组汇报,免不了一番夸大其词。只要把工作组说动了,某某子女便成了危险人物。何谓危险人物?就是极有可能成为“分子”的边缘人物。对这样的人,先是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判,用工作组的话说,叫“敲山震虎”。怎么不是虎呢?因为你会颠覆共产党的天下,是万恶的和可怕的。敲山震虎的目的是为了捉到虎,射杀虎。如果把属于虎的材料查实了,就会公开射杀——推上台去斗争。往往斗过之后,就被赶入“分子”行列,成了名副其实的敌人。

幸好定文还没走到这一步,不过也着实虚惊了一场。

有一次晚上通知开会,恰好定文的猪拱出圈了,他急着逮猪入圈,生怕跑到集体地里吃了庄稼,担一个破坏罪名,为此耽误了时候,赶到时,会已开始。正是运动高潮期间,工作组已在此前的会上,不点名地批过他了,之所以还没把他推上台的原因,在于一些关键东西尚未查实。在如此关键时刻,他又开会来迟,工作组怎不恼怒,于是有人厉声喝问定文,为什么来迟?还没容定文作解释,就叫他去台上站了,面向着群众。所有人都坐着,只他一人站着,这和四类分子接受批斗的样子差不多,只是还没批他,只是让他站着。会接着开,先是工作组的人讲,后是大队干部讲,谁也不再理睬定文,仿佛他并不存在。直到大家都讲完了,即将散会的时候,才问他该不该迟到。定文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努力表现一副极度诚恳乃至可怜的模样,并以近乎乞求的口吻说:我错了,保证今后不再迟到。海成等人巴不得马上批斗他,可工作组始终没开这样的口。从这以后,定文收敛了许多,在外面干活,决不轻易开口,除非主动问到他了。

70年代末,80年代初,农村形势连续发生变化。先是将所有四类分子的帽子摘掉,接着土地承包到户。至此,整个农村连“分子”都没有了,定文还怕再被弄成“分子”么?土地到了户,各家干各家的,“集体”几乎名存实亡。定文这才幡然醒悟过来:原先笼罩在头上的这担忧,那担忧,一概都不存在了!他和所有人都有一样的身份,都具有一样的权利。这一警醒,使他原本灵活的脑瓜子,一下子就放开了。他自由地说,往往言之有理;他自由地做,往往行之有效。宗姓族人,越来越看重他,不仅后辈如此,就是同辈的立清、立凯,也对他刮目相看,凡事总要征求他的意见。定文的长辈地位,就这样迅速确立起来。可以说,在现有的宗姓长辈中,定文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似乎更高一些。但他的威信地位,主要体现在智慧方面。宗姓人公认的头领,依然是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