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渡河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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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校自己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继续看着那座城市。虽然“我们走吧”的话音已落。满满的感动从他的内心涌出,就像十八岁第一次看到它的那年一样,这座城市的一切还是让他觉得那么美,那么地吸引他,让他难以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这是为了什么,他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单纯地觉得它很美,很吸引人。那一年的冬季异常寒冷,厚厚的白雪覆盖着高山,世界一片雪白,除了平原以外。对于那时候的奥地利人来说,西雷河与皮亚韦旧河道的交汇地带是唯一的,并且是最后的防线。假如他们要取得更大的胜利,就必须拿下那里。

假如我们紧紧地守住皮亚韦旧河道,拼死抵挡,那么一道后备防线就是西雷河。皮亚韦旧河道的占领权一旦失去,退到西雷河我们还可以进行抵御。西雷河后面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一眼望过去,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和遮掩物体,除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如果奥地利人通过西雷河,那么我们身后的威尼斯就落入了他们手中。身后的威尼托平原和伦巴第大平原根本不可能修建任何防御工事,也根本无法阻挡敌人去威尼斯的脚步。奥地利人在那一整个冬天疯狂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们企图控制住车轮下的道路,因为这条路直通威尼斯。那一年的冬季,上校还只是在外国的军队里服役的一个中尉,由于这个原因,他回到自己国家的军队时,还常常被人怀疑,这给他的晋升带来或多或少的阻碍。他的喉咙在那一年的冬天里一直有毛病,一直很痛。因为常常在水里行动,他的衣服也因此常常处于湿润的状态,贴在身上半干半湿,十分难受,又没办法马上晾干,于是干脆就一直泡在水里,保持湿漉漉的状态。

奥地利人的进攻杂乱无章,十分疯狂,可是毫不间歇,一波接着一波,甚至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凶狠。他们对着我们总是先用密集猛烈的炮火狂轰滥炸一番,那样子仿佛要将整个防御线炸得灰飞烟灭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一点儿还击的能力。但是,炮火总是攻击一阵就停止了。你必须趁这个间隙立刻检查部队状况,多少人战死,多少人受伤,但是你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甚至连伤员都来不及包扎,奥地利人就进行第二轮进攻了。是的,没一会儿,你就能看见那些将步枪举过头顶的冲锋的奥地利士兵,疯狂地想越过沼泽地冲过来,沼泽地里的水差不多有腰部那么高,他们在那里缓慢移动着,但是,他们总是很难到达目的地,因为都在移动过程中被一一打死了。

在当时上校还是中尉,就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年那些奥地利人在进攻前并不停止炮火的轰炸,而是继续掩护部队进攻的话,那么我们肯定毫无还手之力,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可是这些奥地利人每次都是在进攻前停止炮轰,然后整个部队向纵深前进,企图一举攻入我方腹地。这些人完全就是照搬书上的做法,没有结合一点儿实际。所以上校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如果我们丢掉了皮亚韦旧河道而退守西雷河的话,我们的第二和第三道防线肯定会被这些奥地利人的炮火对准。事实上,这两道防线易攻难守。不过谢天谢地,原本应该把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到离我们防御线最近的地方,并且在进攻的时候不间断地用炮火给予掩护,一直到胜利为止的奥地利人,都是一群笨蛋,指挥官更是蠢钝不堪。这群蠢货总是没有大局观,只看见眼前的小问题,上校想着。

那一年的整个冬天,他的喉咙一直疼痛,变成了难以控制的咽炎。但是不少冲过来的奥地利士兵仍然被他十分英勇地杀死了。这些腰带上插满了集束炸弹,背着沉重的牛皮小包,头上戴着水桶状的钢盔的奥地利士兵全都是敌人。

但是上校自己从来没有将他们当作十恶不赦的人,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感情,上校想。他的喉咙一直不好,只好将一只袜子浸在松节油里,再拿出来围在脖子那里护住喉咙。嘶哑地指挥着战斗。他们面对敌人的凶猛进攻只有步枪和机关枪,但却用这种方式击退了不少敌人的进攻。虽然炮火使机关枪受到了一些损坏,但仍然能够使用。他教会部队里的士兵如何击中冲过来的敌人,这是一项十分难得的本领,更别说是在欧洲战场上。他教会他们怎样对准目标,在射击的间隔瞬间怎么抓住每一个目标,并瞄准开枪。

但是你在每一轮炮击过后,都得立刻清点人数,清点一下,看看还剩下几个射手。那一年的冬天,他一共受了三次伤。但是每一次都是轻伤,都仅仅是伤到了一点皮肉,并没有出现伤筋动骨、失血过多之类的情形,因此他始终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在这里战死。即使每一次炮击都十分猛烈,他有极大的可能被击中。直到有一次,他终于被狠狠地打中,十分严重,甚至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他以前也受伤过很多次,但这一次,他身体受到重创,心理上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他常常这样自嘲地想。或许是因为我丧失了那种坚信自己不会死的信念吧。从一些特定的意义上看,这还真是个不小的损失。

对他来说,威尼斯不仅仅是一种想念,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意义,那些说不出来或者想不出来的意思,都不能完全概括这种情感。只需要再过半小时,他们就能到达威尼斯了。现在他的心情激动且愉悦,坐在汽车里抑制住强烈的渴望。两片甘露六硝酯,被他拿出来用唾沫混着咽下去了。他从1918年起,就不再用水来吃药了。

他问道:“杰克逊,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没什么,上校先生,我很好。”

“记得在往梅斯特雷方向[21]的那个岔路口向左转,这样我们就既能远离那些车辆拥堵的大路,又可以欣赏河道里的美景。”

“没问题的,上校先生,请你在岔路口那里提醒我一下好吗?”司机说。

上校说:“当然。”

他们在往梅斯特雷方向的大路上快速行驶,此情此景,让他仿佛又感到了第一次去纽约时的那种感觉。整个城市在那个时候干净整洁,美丽清新,阳光适宜地照在每一处。上校心想,这是属于我的战利品,它是被我们赢过来的,我是最后的赢家。上校心里十分高兴。那时候的它没有受到一点点污染,是多么美丽和纯洁啊。我们终于要靠近它了。上帝啊,这是多么令人喜爱的城市。

按照他的指示司机在岔路口向左拐了个弯,沿着河道继续前行。一排排的渔船停靠在河道里。柳枝条儿编成的渔栅、晾晒着的褐色渔网,以及那些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的流线型渔船,是多么漂亮和耀眼啊,令人觉得心情非常快乐。已经不能用风景如画来形容这样的美景了。画能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真实的景色才是天堂般美丽呢,他心想。

汽车沿着岸边的公路一路疾驰。一排排的船只在窗边。这里的河水来自布伦塔,水流十分缓慢,他想起了连绵不绝的布伦塔。那附近是一片别墅区,很大的那种别墅。带着美丽的草坪和花园,还有永远青翠的柏树和悬铃木。那是我熟悉的地方,真希望我死后能在那里沉睡,上校想。不过这事儿还是显得有些棘手的,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那儿有些人和我认识,或许他们会同意我能安葬在那里。不过我还是得先跟阿尔贝托商量一下,也许他听了会认为我已经疯了吧。

很久以来,各种各样拥有优美景色的地方总是被上校想着,他希望自己能被安葬在那里,甚至思考着自己应该化作那片土地的哪一个部分。如果最后只能变成土地的肥料,那么也比那些腐烂发臭的部分要强许多。或许我的骨头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多么希望我能够被埋在一座庭园的外沿那里。只要我看见那些古老又雅致的房子,以及高大茂密的树林,这样至少让我认为这么做的话,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多少麻烦。我要和那片土地融合在一起,看着在傍晚一起嬉戏玩耍的孩子,看着池塘里跃出水面的鱼儿,看着在早上进行训练的马儿。耳边充斥着孩子们的嬉戏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扑通声,路上的马蹄声,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一切该是多么美好啊。他想着。

他们正行驶在一条由梅斯特雷通往威尼斯城的石子路上。汽车开过一家布雷达工厂,这家工厂难看的外观几乎跟印第安那州哈蒙德市[22]的那些工厂一模一样,他们一致这样认为。

杰克逊问:“这家工厂是生产什么的,上校先生?”

“噢,这是一家生产各种各样金属制品的工厂,但它的整个公司却在米兰制造火车头。这里只是一家小工厂,产量非常少。”上校回答道。

从这个地方往威尼斯看去,景色十分糟糕。这条路却是能最快到达威尼斯的一条路。尽管上校一直很讨厌石子路,这让他不舒服,但为了节省时间和看到水道上的浮标,上校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这是城市,物产丰富、有着无数勤劳的人民,他们自给自足,曾经也是海上的霸主,这里的居民勇敢顽强,意志坚韧,一心一意地关注着所有关于自己的事情。这是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比不上的。一旦当你真真正正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之后,你甚至会感到夏延[23]都没有它那么顽强,并且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民十分重视礼节,待人也非常有礼貌。”上校对杰克逊说。

“你说夏延是一个顽强的城市?噢,我可从来不这么认为,上校先生。”

“那么,它应该是比卡斯珀[24]要强一些。”

“是吗?你也同意卡斯珀是个顽强的城市?上校先生。”

“那城市也非常不错,是个石油产地。”

“是的,但是我还是不会认为它的顽强,从来都是这样,上校先生。”

“杰克逊,行了,或许在那些地方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类人吧,又或者对‘顽强’这个词我们两个也有不同的理解方式。但你要知道,每一个住在威尼斯的人都谦和友善,举止有礼,在我眼中整座城市就跟蒙大拿州的库克城一样地顽强。他们每逢节日的时候全部都还要吃一种名叫‘老爷子炸鱼’的菜。”

“在我看来,孟菲斯[25]才能算是一座顽强的城市呢。”

“噢,孟菲斯和芝加哥可不太一样,杰克逊,你感到孟菲斯很顽强,那是因为你是黑人。但我们看芝加哥是否顽强,就得主要看你自己是北方人或者是南方人,跟是西部人还是东部人无关。但我知道那儿的人都没有什么礼仪。假如你想知道哪个城市才是真正顽强的城市,那就应该去波洛尼亚[26]去,况且那里的食物也格外美味。”

司机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看!那儿是菲亚特停车场,我们就把车停在那里好了,你可以将车钥匙放在办公室里面,没有人会去偷的。现在,我要去酒吧一趟,你就把车停在车库上面吧。至于行李,有人会来帮忙拿的。”上校高兴地说。

“你的狩猎工具和猎枪这些东西都留在后备厢里吗,上校先生?这样安全吗?”

“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惦记我的那些东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里的人都很谦和有礼的。放心吧,杰克逊。”

“噢。上校先生,我只是觉得贵重物品还是小心点儿好,你那些家伙都值不少钱的。”

“杰克逊,有时候我真讨厌你这套穷讲究的理论,请你不要把耳朵总是塞得紧紧的,注意听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你听见了吗?”上校说。

杰克逊回答道:“是的,上校先生,我听到了。”他被上校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杰克逊看到他的脸上是一贯露出的凶狠的表情。

杰克逊心里骂道,真是个狗娘养的,不过有时候倒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上校一边走着一边说:“请从车子里将我们俩的行李袋都拿出来,然后将车停到那里。再仔细检查一下汽油、水箱,还有轮胎。保证它们能正常使用。”穿过酒吧门口溅满油渍和轮胎印子的水泥地面,他快步向里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