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尽头到塞纳河有几条路可走。最短的一条是沿街直下,只是路看起来很陡。而且一到平坦地段,再越过圣日耳曼林荫大道路口熙熙攘攘的车流,眼前便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地方。那里躺着一道河岸,很荒凉,风是从这边吹来,在右边则是葡萄酒市场。这个市场和巴黎其他任何市场都不一样,这里只是一个等待里面的葡萄酒完税的仓库,外表就像军用仓库或者监狱一样阴森森的。
圣路易岛跨过了塞纳河的支流,上面有很多狭窄的街道和古老的房子,非常美观。去那儿,可以渡河去,也可以向左拐,顺着跟圣路易岛一样长的码头朝前走,走一段时间,就能来到圣母院和城中岛[39]的对面。
在岸边的书摊上,有时运气好,会发现有刚刚出版的美国书出售,售价很低。银塔饭店楼上有几个空房间,当时是出租的,住在那儿的人在餐厅用餐享受减价优待,有时候,房客们搬家时落下什么书籍,饭店中的伙计就把那些书当废品卖给离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小书摊,你买这些书,通常花不了几个钱,因为女摊主把英文书籍很不当回事,再说,她本来回收这些书也没有付什么钱,有一点薄利就马上脱手。
“那些书有什么好的?”我们混熟了以后,有一次她问我。
“偶尔有一本好书。”
“一般我们要怎样辨别?”
“我读一遍就知道了。”
“原来这仍旧是一种碰运气的做法,再说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读得懂英文书吗?”
“留给我先看一遍。”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把它们留着,专门等你来,平时很少见你来这里。万一你要隔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来呢?我得尽快把书卖出去,没几个人觉得它们能派上什么用。要是它们真的一点用都没有,那我这辈子也别想把它们卖出去了。”
“哈哈,那你倒是告诉我,怎样判断一本法文书是不是有价值呢?”
“先看有没有插图,插图的质量怎么样,再看书的装订。假如那是一本好书,书的主人肯定会在外面包个皮革,再装饰一下。英文书倒都是完全装订好的,不过装订得很差。[40]所以看不出好坏了。”
离开了银塔饭店跟前的这家书摊,一直到奥古斯丁大码头这段路,再想找个卖美国和英国书的书摊,简直想都别想了。过了奥古斯丁大码头,到伏尔泰码头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个书摊,这些书摊的书籍都是从伏尔泰旅馆的雇员那里买来的,能住得起伏尔泰的基本都是有钱顾客,当然,有些书不是从塞纳河左岸那些旅馆弄来的。一天,我问另一位和我很熟的女摊贩,书籍的主人会不会卖掉自己的书籍。
“不会的,”她说,“这些书全都是被他们扔出来的。所以我们知道不值钱。”
“会不会是朋友们把这些书送给他们的,为了让他们在船上好打发时间。”
“不错,”她说,“他们八成也把很多书都扔在船上了。”
“对,他们就这样把书撂在船上,”我说,“航运公司把它们整理好,保存起来,有的甚至还做了重新装订,最后它们就成了船上的藏书。”
“真聪明!”她说,“你还别说,这样的书还装订得挺不赖,那样书就值钱了。”
我常在工作之余和思考问题时到堤岸上散步。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着别人做着一些他们熟悉的事,我的思绪就活跃起来,思路也瞬间清晰了许多。在城中岛的西边,新大桥的南面,在矗立着亨利四世雕像的地方,小岛仿佛一个尖尖的船头。那边有个临水的小公园,里面的栗子树亭亭如盖。在塞纳河中,有几段是适宜垂钓的好地方,它们大都是河水形成的急流和回水流经之处。下一段台阶,走到那小公园,一眼看过去,人们成群结队,坐在大桥下,专心地钓着鱼。钓鱼的好地点随水位的高低而变换。人们手中的鱼竿都是一节一节串起来的,很长很长,在最细的那头连着很细的接钩线和羽毛管浮子,旁边隔着轻巧的渔具,他们的技术都已经很老练了,天天在这里钓,但是鱼照样每天上钩。他们总能钓到一些鱼,偶尔成绩还很可观,能钓到很多像鲦鱼那样的鱼,他们把它们叫作□鱼。这种鱼适合整条整条地用油煎了吃,特别鲜美。鱼肉很肥,肉略带甜味,味道一点不输于新鲜的沙丁鱼,而且一点都不腻,我们连鱼肉带鱼刺一起吃下去,我一次吃下一大盘都没问题。
想吃□鱼,有一个最佳去处,它在下默东的河段上,是一家水上露天餐厅,我们只要有钱出门时就去那里吃饭。那是一家叫“神奇渔场”的餐厅,他们那儿卖一种极好的白葡萄酒,好像是康香葡萄酒[41]的一种。莫泊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地方,西斯莱[42]曾经画过从上俯视那条河的景色。想吃□鱼,你不用跑那么远,圣路易岛上就有味道鲜美的煎□鱼。我认得几个钓鱼的人,他们的活动区域通常是圣路易岛和绿林好汉广场[43]之间的塞纳河,那里鱼比较多。天气晴朗时我常常买上一升葡萄酒、一个面包、几条香肠,坐在阳光下一边欣赏他们钓鱼,一边阅读我买来的书,感觉好极了。
我记得,在有些游记作家的作品中,塞纳河上垂钓的人们似乎都是疯子,尽管从来没有钓到过一条鱼,但还是那样认真,坚信能有所收获。那些捕鱼人的生活支撑,大都是领一些很少的养老金,当时还没料到通货膨胀会使养老金变得一文不值呢!还有一些人是钓鱼迷,他们只要有一天半天的休假,就去钓鱼。其实,更适宜垂钓的地方是在夏朗通,马恩河在那儿缓缓流入塞纳河,巴黎的东西两边也都适合垂钓,不过在巴黎城内也有不错的钓鱼场所。我没有钓鱼是因为缺乏钓具,况且我更喜欢把钱留到去西班牙钓鱼。再说,那时我的写作什么时候能告一段落,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就得出行,我可不想迷恋这个,而忘记了其他正事。钓鱼这活动有旺季和淡季,我倒是可以密切关注它,觉得很有意思,学会一点还很有好处。原来,本城就有人在钓鱼,他们把垂钓当成了一项健康而认真的活动,并且会收获一些,带回去让家人油炸享用,我就感到十分高兴。
看着那些捕鱼人和塞纳河上的生活场景,还有那些过着自娱自乐生活的漂亮驳船,从桥下通过的拖轮,一根根烟囱都是可以向后折叠的,一长串驳船在后面拖曳着。石砌的河岸上有高大的榆树、法国梧桐,有几处是白杨树,有了这一切,我在河边永远不会感到寂寞。城里有成片树木,你每天都能发现春天临近的迹象,经过一个夜晚,会发现暖风突然在一个清晨把它带来了。但是偶尔还会有一阵寒冷的雨又会让它变回原形,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再来,你的生活也将不会再拥有这么一个季节。在巴黎,这样的时刻会令我觉得悲哀,唯一的悲哀,因为违反了天时。在秋天,伤感是常有的事。每年树叶凋零,光秃秃的枝丫迎着寒风,在冬日的阳光中挺立,你会怀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已死去。但你知道春天一定会到来的,正如河水结冰但会融化一样。当冷雨下个没完没了,春天被扼杀的时候,就好比一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突然之间死去了。
可是,用不了多少日子,春天总会来临,尽管它在来的路上费尽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