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0月,多纳迪厄一家迁居乌瓦洲平原湄公河畔的沙沥,因为玛丽·勒格朗被任命到那里教书。是年秋,玛丽决定让玛格丽特注册就读西贡的夏斯卢-洛巴公立中学。
学校管理比较严格,内部并没有专门为学生设置住所,玛格丽特只能在学校外一个修女家借住。她只有周末和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家。
每次回家,玛格丽特总要乘坐一艘渡轮横渡湄公河。就在这条渡轮上,她邂逅了一个中国男人,此人后来成了她写作中国情人的原型。
那时候,家里已经缺衣少穿。他们的衣服总是补了又补。因为玛格丽特在外住宿,为了维护女儿的颜面,母亲便把家里那些能穿出去的衣服都改制成适合她身材的衣服,而自己每天只能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石榴红袍子。
因为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替换,所以每天睡觉前,她总是先把袍子洗好,让夜风吹干,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接着穿上它。玛格丽特还能穿用废丝做鞋跟的过时鞋子,而她的小哥哥保尔几乎不穿鞋,她的母亲,要强的玛丽·勒格朗也不得不穿着露出脚趾的旧鞋子……
家里的仓库里还有一些稻谷、罐头、炼乳、酒之类,而肉食,就只能吃涉禽,这种鹤类在沼泽地里随处可见。就是这样,家里还雇佣了两个佣人,不付工资,只管吃喝。表面上,他们依旧维持着白人的颜面,而内里已一贫如洗。
贫穷,让十五岁的玛格丽特备受屈辱。青春期的女孩子,心理极其敏感,特别是对于家里的窘迫,时常想让她逃离。
每天,她都会去湄公河上的一座小桥边,坐在桥头,等待一个能“结束过去,开拓未来”的相遇:她希望能有什么人来领走她,无论什么人。沙沥之外的世界,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每天都有许多人从这座桥上经过,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驱赶牲畜的农民,有吵吵闹闹的小孩,也有大大小小的车辆。但玛格丽特对车子里的人更感兴趣。
无论车里坐的是什么人,能坐车的人,自然是有钱人,只要有人愿意带她走,她随时都愿拔腿离开。也许,这只是借口。她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女人——伊丽莎白·X。她能让那么多的男人为她倾倒,她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
她的自信来自于她的美貌。十五岁的玛格丽特对女性魅力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与主张。她知道自己青春的脸庞、光洁的肌肤、性感的长腿对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生性野性、急躁,也懂得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来装扮、修饰自己,使自己的外表不那么寒酸。
天生丽质的女孩,不需要任何修饰,只要她嫣然一笑就能激发一个男人的欲望。对于玛格丽特来说,每天只要她站在那里,就会有形形色色的男人与她搭讪。那是她最兴奋的时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海军军官,受到玛格丽特的诱惑,他邀请她去参观军舰,在军舰的甲板上和她跳舞,那个军官还不断地恭维她,还趁机吻了她。这让玛格丽特非常高兴。
她自信自己拥有与伊丽莎白·X一样的魅力,想得到谁都不是问题。当然,这与爱情无关。她只是珍惜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相遇,至于陷入那种“可怕而粗俗的爱情”,那可是让她避之不及的。她真正需要的是金钱。
玛丽并不介意这个小女儿的所作所为。在与那两百多公顷沼泽地的斗争中,她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财富与精力。现在能拯救这个家庭的,或者说,这个家庭里最有潜力价值的,只有这个小女儿了。
当她一次次审视自己的女儿时,她惊喜地发现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与魅力。她发现她的穿衣风格是那么独特,看似随心所欲,其实让人无法效仿。她戴着一顶男式香木帽子,上面围着一条很宽的黑色饰带。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给她买的了,只是隐约记得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处理品。那条无袖的真丝连衣裙已经破旧不堪,但是颜色却是当时很流行的茶色。那是玛格丽特唯一的一条连衣裙。她喜欢在腰间系一条腰带。穿着这条裙子的时候,她喜欢搭配那双用废金丝编出图案的高跟鞋。她另类的打扮,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兴趣,特别是男人们的。
在轮渡上,她就是以这样的装扮引起了中国男子李云泰的注意。李云泰是沙沥一位达官贵人的公子。在这里,他的家族拥有整个交趾支那最漂亮的宝塔。那座塔是由他的父亲建设起来的,用巨型白色大理石和象牙雕绘着多吉皇后统治时代的景象,是一件很完美的艺术品。
作为李家财产继承人的李云泰,当时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在回乡的渡轮上看见了这个打扮别致的白人少女。似乎是命中注定,他对她一见钟情。如果不是一见钟情,你很难理解他主动与她搭讪时的紧张与拘谨。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吸烟吗?”打开烟盒时,他的手颤动得那么厉害,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凄惶无助。对于一个流连花丛的富家公子而言,与女人搭讪本不该如此不自信。白人女孩看出他的窘迫,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笑了笑。
他努力保持他的绅士风度,她对他的搭讪不屑一顾。尽管自己处境寒酸,作为尊贵的白种人,她对黄皮肤的男人还是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与傲慢,特别是当她察觉到他对她有兴趣的时候。
浑浊湍急的湄公河,向着远方咆哮而去。嘈杂的渡轮上,李云泰与玛格丽特谈笑风生。从侧面望去,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面庞清秀,举止文雅,尽管脸色有些苍白,还不至于弱不禁风。从心理上来讲,玛格丽特并不讨厌他。确切地来讲,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猎物,有钱而不粗俗。
想到这里,玛格丽特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相信自己能收服他。船到河岸,他邀请她一起坐到车上来。在车上他向她说起他在巴黎的留学生涯。玛格丽特只笑不语,对于巴黎,她并不是那么熟悉,尽管那里该是她向往的地方。
借着汽车的颠簸,他将身子转向她,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十五岁的少女立即羞得满脸通红。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羞涩,是因为这个中国男人的郑重其事吗?他的态度、他的神态都明确地告诉她:他喜欢她,不是戏弄,不是伪装,是发自肺腑的喜欢。这让玛格丽特飘飘然。
此时,她又想起了伊丽莎白·X,并在心里对她说:“瞧,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以我的魅力。”
也许,当时的玛格丽特并不能解释自己的这种行为,而她心底的欲望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如果我不做作家,我就会是一个妓女。”在她还不能了解欲望的时候,欲望已经开始支配她的行为。
她并不因为这些欲望而羞耻,恰恰是这欲望让她痴狂。当他领着她走进中国城的那个屋子,她的欲望达到巅峰。
“你有许多情人吗?”她扬着下巴问他,一脸的不在乎。他承认他没有那么洁身自好,他曾经有过许多情人。她再次不屑一顾。
“就像对她们那样对我吧!”白人女孩主动向他挑衅。李云泰此刻心里必然是十分矛盾的。喜欢吗?答案是肯定的。喜欢就一定要得到吗?她是那么纯洁,一朵未经风雨的蓓蕾。
作为中国传统男人的李云泰对女人的贞洁还是很重视的。这是一个白人女孩,他不能确定最后的结局,就这样占有她,毁了她吗?于此,他很踟蹰。然而面对这个女孩的挑衅与骄傲,他又那么不服气。他不能容忍她的轻视。
他轻轻褪下她的衣裙,把她抱到床上……相对于虚幻的爱情,真实的欲望更加容易实现。在他们认识半年之后,十五岁半的白人女孩失去了她的童贞。
他没有亏待她。他领着她去高档的餐厅就餐,买豪华的饰品给她,带她去高消费的场所风花雪月。她享受着他的呵护与金钱,如果不提到爱情,这应该是一场美丽的艳遇。
“我妈妈如果知道我与一个中国男人在一起,一定会杀了我。”她笑着对他说。对玛丽·勒格朗而言,黄皮肤的人种都是下等人,不管有钱没钱。此刻的他,有点小骄傲,骄傲自己征服了这个白人女孩,心里有种以下犯上的自豪感。
“我妈妈说,在这个地方,女孩一旦失去贞操就没有一个男人再会娶她。是吗?”她继续问他。“是的。”这更满足了他男人的自豪感,他骄傲地看着她,就像她的主人。“如果有人知道了我们的事,就再没有人愿意娶你,除非是我。”他开始得意扬扬。
“我不喜欢中国人。”她温柔地还击。他好像有点小失望,但是他不想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他哂笑着说:“对,我们不会有结果,我父亲已经给我订了婚约。”
他把对她的感情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只怕让她看出他的怯懦,看他的笑话。在爱情里,最先动情的那个人注定要受更多的痛苦。
这个场景,很庆幸,是在杜拉斯垂暮之年以后才以沧桑的笔调写了出来,如若不然,这个场景可能是以另一种形式开场,那么我们就不能透过这个场景的表象看出这段感情的纠结与凄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怕是世间一个最庸俗的爱情段子:一个女孩为了金钱出卖身体,出卖灵魂,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深爱这个女孩却无法拯救她,甚至不能自救。然而,当这段往事在杜拉斯心底沉淀七十多年光阴以后,已经孕育成了一颗珍珠,我们不仅能看到它的光泽,更能体会到孕育珍珠的艰难与血泪。
对于自己与李云泰的交往,玛格丽特一开始是隐瞒了自己的母亲玛丽·勒格朗的,在玛丽的意识里,女儿绝对不能被黄种人染指,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救星了。还好,这个女儿也不负众望,开始为家里赚钱了。
玛格丽特不断地向李云泰要钱,然后转手交给母亲,补贴家用。她编织了很多完美的谎言,向母亲解释钱的来源,实际上,玛丽并不需要她的谎言,有钱,有钱就行了。她默许了女儿的“胡作非为”。
她的两个儿子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尽管此时皮埃尔在法国学手艺,其实他什么也不学,只学会了赌博。每次欠了赌债就以看望母亲为名跑回来与他们团聚。保尔整日也无所事事,因为他英俊的相貌,倒吸引了很多女人愿意做他的情人,所以他时时在外面过夜。这是一个非常变态的家庭。
对于玛格丽特的索求,李云泰从不拒绝,甚至会主动给她金钱,让她大肆挥霍。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女孩的童贞是他今生获得的最珍贵的礼物,无论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与大多数情人一样,他们在中国城的包房里寻欢作乐,在来回渡轮上幽会,没有誓言,没有承诺,这是一段一开始就知道没有未来的情感关系,他们只是沉浸在肉体的欢乐中,只保持着“最原始的朦胧”与“最真实的情欲”。
时光飞逝,他们保持着这种关系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节外生枝。玛格丽特对于李云泰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依旧不冷不热地对他,不断地与他要钱,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蔑视他。在她的意识里,情人就是肆意挥霍金钱与尽情享受鱼水之欢的代名词。
显然,李云泰是动了真情的,他甚至想过要娶她为妻。这段感情很像美国小说《飘》里的斯嘉丽与白瑞德。男人苦苦地爱着自己的情人,但是女人却一无所知,她们顽固地爱着另外的人或者金钱,唯独不要这个男人的爱情。这对一个深情的男人而言,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如果这段故事是由年轻的杜拉斯写来,她未必能体会到当时李云泰的悲哀,而当她日后经历过人世沉浮,洗尽铅华的时候,回头再审视这段感情,再重新认识自己的情人,也终于体会到他的痛苦与无奈。也便有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凄怆况味了。
尽管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的语气中还是带着那么一点轻蔑,但是在近乎冗长的自白中,我们依旧能看出她对这段感情的怀念,以及一种彻悟后的虔诚,表现出对自己的重新解读和对这份感情的应有的尊重。
而此刻只有十五岁半的玛格丽特并不晓得日后自己会如何表述这段感情,这时候的她,只是把他当作平生猎获的第一个猎物。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中国情人的轻视。
在电影《情人》中,有一个桥段的处理是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景的,就是李云泰为这段爱情所做的努力。
在影片中,李云泰带着玛格丽特的全家去高档餐厅就餐,他本意是想试着让她的母亲接纳他的存在。作为一个中国男人,他想以中国式的交往方式,企图建立他与玛格丽特家庭的关系,以便能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而在这个接触中,他却遭受到了这个白人家庭的拒绝,玛格丽特的母亲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她的两个哥哥也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就连玛格丽特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心,不但容忍两个哥哥对他的羞辱,她还与她的小哥哥亲昵地拥在一起载歌载舞,丝毫不顾及李云泰的感受。
在这个场景之后,李云泰终于意识到这个家庭的变态,以及与他们之间结合的不现实性。没等到宴会结束,他就拉她去他们平日欢爱的地方,疯狂地占有她,此刻的疯狂,只能证明他对这份感情的绝望与无能为力。
他因为嫉妒她的小哥哥而发狂,因为她的不爱而懊恼,特别是当她妓女般地向他要钱的时候,他的绝望一览无余。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庄重起来,哪怕只有片刻的难为情,那也证明她心里有那么一点在乎他。
然而,她就这么冷酷,她接过他的钱,没有丝毫的羞耻。这份羞耻,在她看清自己的感情时,终究会扑面而来,而那时李云泰却永远不知。
尽管玛丽·勒格朗并不接受他,他还是与父亲提起与她的婚事,如果他父亲同意这门亲事,他想他还是会有办法娶到她,他也看清了,只要有钱就能留住她。然而他的父亲冷冷地拒绝了他,甚至威胁他要尽快完婚。
在爱情与金钱之间,他也是选择了金钱,前面的阻力太大了,那是他怎么也不能逾越的高山。还是金钱吧,这是比爱情更容易把握的欲望。
当他确定这段感情的绝望,他终于向命运低头。在给了她最后一笔馈赠后,他与那个中国女人结婚。
影片中,李云泰是为他们的爱情努力过的,但是事实上,直到玛丽·勒格朗去世,玛格丽特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李云泰,直到写作《情人》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玛格丽特曾经有过李云泰这个情人。
在前半生的回忆中,玛格丽特有意识地抹去了李云泰这个人在她人生经历中的影响与位置,也许是出于对母亲的保护,她不想这段已经过去的风流史伤害到母亲,也不想让这件事毁了自己以前的形象与威望。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杜拉斯都把这个人、这件事隐藏了大半生,直到她暮年再也不能从过往其他的什么事中汲取到写作素材时,才把李云泰拉上了自己人生的舞台,让这段沉寂已久的爱情,重见天日。
至于当时,李云泰是如何处理这段爱情的,我们已不得而知。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杜拉斯一个人的讲述与剖白。那么杜拉斯自己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估计除了她自己,只有天晓得了。
无论事实怎样,这段感情画上句号之后,玛格丽特·杜拉斯便远渡重洋,回到法国继续学业,从此再也没有回交趾支那。而李云泰这个名字,也像湄公河上的那条渡轮,虽然还在玛格丽特的记忆中穿梭,却再也不能在她人生的河道里荡漾。
然而,“色易戒,情难防”,当那个白人女孩在即将离开交趾支那的时候,当她在即将离开的轮渡上看到他的汽车时,她的心终于痛了。
爱情在失去的时候,终于唤醒了姑娘的灵魂。没关系,这份清醒的疼痛,会把这个男人,这段往事,层层包裹,磨砺成珍珠,有待日后世人的感怀与瞻仰。
当年的白人女孩在成年以后,终究会认识到这段感情在自己生命里的分量与价值。这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