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给一堵墙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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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子弹别飞

让子弹别飞

男人没有料到,号称坚不可摧的城市防线竟然不堪一击。

他甚至来不及为他和女儿准备充足的食物。

所以,当他们吃完最后一片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当他们又顽强地挺过一天,男人决定走出地下室。

四岁的女儿紧张地抱住他的两腿。

男人蹲下来,冲女儿笑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说,别忘了你是天使,别忘了我是天使的父亲。

女儿是父亲的天使,全世界的父亲都这么认为。女儿也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也许,她只是唯一。

战争没有打响的春天,城市开满鲜花。老先生牵了老太太的手,女孩挽了男孩的肘弯,孩子追逐嬉闹,艺人的琴声欢快悠扬,猫在睡觉,鸽子在飞翔,狗吐出舌头,大街上阳光遍洒。男人牵着女儿走进小巷,突然栽倒在地。女儿喊:“爸爸!”男人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女儿再喊,爸爸。男人一动不动,呼吸停止。女儿就不喊了,她摸出父亲的手机,报警,然后,闭上眼睛,为父亲祈祷。果然,父亲在救护车赶到以前坐了起来。父亲摸摸脑袋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天使把我送了回来。天使长着你的模样,天使唤我爸爸。

女儿咯咯地笑。那一刻,她终于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

这之前,为让女儿相信,男人做了很多。比如他让冰箱里突然多出一盒冰激凌;比如他让烤箱里突然多出一只烤鸡;比如他让窗台上突然多出一盆雏菊;再比如,清晨醒来,女儿的床头,突然斜倚了母亲的照片。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女儿将母亲捧起,一遍遍亲吻着母亲的脸。即使夜里,即使睡去,也不肯放手。

她是真正的天使。只要祈祷,她能拥有天使的能力。男人一次次这样说,女儿便信了。

男人嘱女儿待在地下室里等他。男人说我不但能给你带回面包和水,还能给你带回巧克力。

可是外面在打仗。女儿说,打仗,子弹到处飞。

男人说你忘了你是天使。你只需为我祈祷,为面包、水和巧克力祈祷,我就能安全回来。现在,跟我念,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男人走出地下室,走出院子。城市早已变成废墟,到处都是冰冷或者滚烫的尸体。男人想不到城市的防线如此脆弱,更想不到城市的游击队如此顽强。城市沦陷多日,战斗仍然不止。每一扇窗口都可能射出子弹,将一个活动的头颅射穿或者劈开。

男人走出两条街,爬进一个炸烂的食品店。男人从废墟里找到两袋面包、三瓶矿泉水和一块已经融化的巧克力。男人从一具失去下肢的尸体上爬过,又从尸体的手里,夺走一条步枪。男人回到防空洞,女儿还在念,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男人抱紧女儿。他说现在我们不但有了面包和巧克力,还有一条枪。有了枪,谁也别想动我们一下。

然后,夜里,男人听到连成一片的脚步声。脚步声愈来愈密集,在他们的头顶上翻滚不止。男人抓紧步枪,用身体护住女儿。少顷,一颗脑袋探进来,盯住男人和男人手里的枪。脑袋说,把枪扔了,把手举起来。

男人很想扣动扳机,可是他终没有那样做。他知道扔掉枪还有机会,尽管机会很小,但毕竟是机会——因为女儿,他不想成为英雄。他牵着女儿,顺从地走出来,却被拖到了墙边。他给长官跪下,他说,我是平民,请放过我们。

你手上有茧子。

我靠手艺吃饭。请放过我们。

你有枪。

我很害怕。我得保护女儿。

你藏进地下室。

我真的很害怕。我得保护我的女儿。

长官冲他摆了摆手。摆了摆手的意思是,不必再说了,不用再说了。长官命令士兵端起枪,然后,走到一边,点起一根烟。

那么,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男人冲长官的背影磕一个头,她还小,别让她死在童年。

长官抽着烟,不说话。烟将他的眼睛熏红。

男人将女儿抱起。男人亲吻了女儿。男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男人对女儿说,原谅我。

我可以祈祷啊!女儿将嘴巴凑近男人的耳朵,他们不知道我是天使。

是的,我的天使,男人哽咽着,闭上眼睛吧。

女儿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女儿充满自信地说,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让子弹别飞。

我不想帮你捎垃圾

是虎子要求同乡带他进城的。虎子的同乡,靠收废品娶到一个漂亮的媳妇。

虎子也想靠收废品娶到一个漂亮的媳妇。

同乡嘱咐虎子,收废品,得讲规矩。什么规矩?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进人家的屋子,如果必须进屋,请一定先在脚上戴鞋套。要猛夸人家的狗,人家的孩子,人家的花鸟虫鱼,人家的装修和摆设。不要随便看女主人的脸,更不要随便看女主人的屁股。虎子嘿嘿地乐了。看一下屁股有什么呢?又看不坏。

虎子骑着三轮车,声音喊得震天响。一个男人停好轿车,下来,问,旧杂志要吗?虎子说,要啊。男人说,跟我上楼。虎子兴冲冲提上蛇皮口袋,再提上秤,胸脯挺得又直又高。上楼时,男人硕大的屁股在他脑门上扭啊扭啊,又放出一个响屁,震得虎子头皮发麻,毛发直立。虎子想,城里人咋这么奇怪呢?手机调成震动,放屁却如同打雷。

虎子站在门口,扭扭捏捏,男人说,进来啊!虎子说,好。套上鞋套,走进屋子,身体弯得像虾米。旧杂志很多,堆在书房一角,虎子暗叫今天发财了发财了。虎子称好一口袋杂志,提至玄关,摘下鞋套,出门,将口袋背下楼,将杂志装进三轮车,上楼,至玄关,套上鞋套,弯腰进屋,又称好一蛇皮口袋杂志。虎子做这些的时候,男人一直在呜啦呜啦地打电话,表情晴转阴,阴转晴,晴转多云,西北风六至七级有时八级。虎子算好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又蹲下来,亲昵地抚摸一条穿了连衣裙的沙皮狗。终于男人打完电话,表情多云转晴,虎子将钱递过去,说,谢谢大哥。转身,至玄关,摘鞋套。

等等!男人喊住虎子,如果您方便的话,帮我把垃圾捎下楼。他去卧室,很快出来,手里多出一个很小的购物袋。购物袋里装着两团纸巾、一个香烟壳、两块橘子皮、半个苹果,一本几乎全新的杂志。

虎子愣了愣。虎子说我是收废品的。

男人说是啊您是收废品的。麻烦您帮我把垃圾捎下楼。

虎子说可是我只收废品,我不想帮您把垃圾捎下楼。

男人怔愣,提着购物袋的手僵在半空。也没有多少垃圾吧,男人盯着购物袋,说,这本杂志也送给您了。

对不起,我不想帮您把垃圾捎下楼。虎子说。

我只是不方便下楼。男人解释说,反正您离开时候,也得经过那几个垃圾箱……

可是我不想帮您捎垃圾。虎子说,我只是收废品的。

那杂志不卖了!男人涨红了脸,说,我就不明白收废品的和送垃圾的有什么不同……

虎子弯腰,戴鞋套,将蛇皮口袋提回客厅,倒出杂志,整理放好,重回玄关,摘下鞋套,出门,下楼,将三轮车里的杂志重新装进蛇皮口袋,扛口袋上楼,再至玄关,再戴鞋套,再将杂志搬进客厅,整理,摆好,再去玄关,再取下鞋套。他冲男人弯弯腰,说,打扰您了。

杂志都送给你,行了吧?男人虎着脸,说,帮个忙,替我把垃圾捎下楼……

虎子笑笑,揣好钱,关门,下楼。关门的瞬间,他听到男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

虎子不懂,他不帮男人捎垃圾,与穷山恶水有什么关系,又与刁民有什么关系。

将经过跟同乡说了,同乡骂,捎袋垃圾能把你累死?虎子说,你捎吗?同乡说当然啊!干咱们这一行,都得捎。同乡问清地址,于是第二天,虎子在他收到的废品里,看到那本装在购物袋里的几乎全新的杂志。

城市里,很多人要求虎子帮忙捎垃圾,但虎子就是不给他们捎。他固执地告诉他们说,我是收废品的,不是捎垃圾的。到后来连同乡都烦了,他说你这样下去早晚得滚回乡下!缺了你,城里人的废品照样有人收,城里人的垃圾照样有人捎。

半年以后,虎子果然滚回了乡下。并且,果真如同乡说的那样,他走了以后,城里人的废品照样有人收,城里人的垃圾照样有人捎。

狭路

想不到,突然之间,墙就塌了。

更想不到,墙那边,竟然藏着两个敌方士兵。

土墙轰然坍塌的那一刻,我知道,他们的恐惧绝不小于我们。一个士兵甚至发出一声惨叫,拔腿就跑,可是只跑出几步,他就被一块石头狠狠绊倒。他高高飞起,空中扭头看向我们,一张脸扭曲成淡绿色狰狞的丝瓜。爬起来的他刹住脚步,不再逃。他慢慢走向我们,虽然眼睛里充满恐惧,却在恐惧深处藏着几分邪恶的镇定。局面已被控制,控制局面的,是另一个敌方士兵。

因为他的步枪瞄着我们。因为我们全都举起了手。战场上,枪不仅仅是魔鬼,还是上帝。

我们也有枪,可是我们的枪在几天以前全都扔掉了。我们本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我们的队伍外号“章鱼连”——像章鱼一样缠住对方,让其难以脱身。仅仅使他们的前进受阻就足够了,这是我们的唯一目的。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当他们砍掉章鱼的一个触手,便会有另一个触手及时缠上去,他们再砍,我们再缠。终于,近二百人的队伍只剩十人,我们决定撤退。

事实上,这结果我们早就料到。

我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扔掉最后一颗手榴弹,逃向灰色的荒漠。我们在荒漠里走了整整五天,扔掉枪,扔掉头盔,扔掉空空的干粮袋和水壶。终于我们走进一个被烧成焦炭的村庄,我们饥寒交迫,躲到一栋侥幸未被烧毁的土房里取暖。我们根本没有觉察出墙的那边藏着敌人,就像他们没有觉察出墙的这边藏着我们。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时,不管我们还是他们,都远离各自的队伍。换句话说,我们彼此的处境都非常糟糕,不管是投降的我们,还是持枪的他们。

然而现在,似乎他们的处境更好一些。因为我们成了俘虏。

俘虏并非手无寸铁,我们每个人都揣了锋利的匕首。然而这没有任何用处——在能够打出连发的步枪面前,匕首越是锋利,越显得滑稽可笑。

一个士兵持枪瞄着我们,另一个士兵脱下我们的裤子,将我们的双手和双脚结结实实地绑到一起。我看到持枪的士兵非常紧张,他的枪口哆嗦着,嘴角的肌肉快速地抽搐;我看到负责捆绑的士兵更加紧张,他抖着两腿,嘴里发出直升机即将升起的声音。终于他捆绑完毕,细细检查一遍,又用坚硬的皮靴将我们依次踹倒。他返回到持枪的士兵身边,说,没有问题了。现在处决他们吗?

当然。持枪的士兵长舒一口气,说,难道留着吃肉?

士兵扔掉了枪,又从腰间拔出匕首,走向我们。他的匕首又丑又钝,我想它可能切不开一块豆腐。现在,他想用它锯开我们的喉管。

这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认为没有杀掉俘虏的道理。我认为他们应该将我们留下,因为我们已经失去最后一点反抗的可能。可是现在,似乎,我们在劫难逃。

作为一连之长,我得替兄弟们求情。我说既然一定要杀死我们,那么,请给我们一个痛快。

每人赏你们一颗子弹?他歪着脑袋,问我。

我说,求你了。

他笑了,露出八颗丑陋邪恶的牙齿。他蹲下来,一边用匕首锯开我的喉管,一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如果枪里还有子弹,我早不躲在这里了。

小玉

小玉在等她的男人。小玉马上就能见到她的男人了。她很紧张。

她翻出那件碎花对襟小袄,慌乱地穿了,对着镜子红起了脸。送走男人那天,她就是穿着这件对襟小袄。记得柳絮在风中飘摇,一朵朵沾了她的脸颊和红袄,又一朵朵被他轻轻摘掉。她问你啥时回?他说打完仗就回。她问啥时打完仗?他说应该很快。说话时他们站在树下,保持着很远的距离。那年她十八岁,身体就像葡萄,饱满剔透,挂着露珠。她说那我等你回来。他说好,就走了。她的话,算不上承诺吧?她看到他的背包打了漂亮的结,他在柳絮中越走越远。

他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小玉在等,死心塌地。战争就要打过来了,娘想带她离开村子。娘说过几天,炸弹就会炸平我们的村子。她不走,抱着院子里的香椿树,哭得死去活来。她说他回来找不到我,会伤心的。娘说可是你们没定亲的。娘说过几年天下太平了我们再回来。娘说你不走会被炸成肉末的。娘说活着重要还是等他重要?夜里她和娘收拾了家什,离开了村子。她们一直往北走,直到一颗炮弹在她们头顶爆炸。她将娘草草掩埋,然后挺了胸脯,一直往回走。她再一次看到了村子,再一次看到了草房。她走进草房,生起灶火,给自己煮一锅香喷喷的稀粥。然后她睡着了。她看到他站在面前,轻轻为她摘掉一朵柳絮。她看到柳絮不停飞舞,飘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她看到战场上的他抱一杆扭成麻花的枪,咬着牙向一架飞机瞄准。她看到飞机在低空盘旋,像一只饥饿的秃鹰。她看到从秃鹰的腹部甩出一颗颗炸弹,眨眼间将村子炸成废墟。她看到她从废墟里爬出来,抖落身上的土,咧开嘴笑。

她醒了。她的村子真成了废墟。她在废墟中微笑着等他。

她一直等他。在一个人的村子,在一片荒野,在战争中等他。几年后村民回来,村子再一次有了轮廓和规模。在夜里,她的门前站着一个个痴情的后生,他们和她,都在等待自己的爱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她决定等下去,她认为这一切天经地义。

有关他的消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有人说他战死了,脑袋被子弹劈成两半;有人说他当了官,留在城里,早有了家室;有人说他在山西跑盲流,脏得像一条狗;还有人说他死在归来的途中,尸体被野狼撕成碎片。说什么她都信,说什么她都不信。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待在村子,守着自己。否则,他回来会找不到她的。

门前的后生越来越少,终于,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后生们长出胡须,然后将皱纹,抹了一脸。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长时间。一天,两天,十天,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百年?

终于,她听到他的消息。

……一颗子弹钻进他的脑袋,将他的记忆全部抹去。他知道有一位姑娘在等他,可是他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谁。战争结束了,他进了城,分到了房子,却是独身一人。夜里他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薅,仍然不能够将她从记忆里翻出。直到半个月前,一位村民在那座城市的公园里见到了他。村民说你记得小玉吗?他摇摇头。他甚至不认识面前的故人。村民说你怎么能忘记小玉呢?送你去当兵的小玉啊。他仍然想不起来。可是他知道那个叫小玉的,肯定是等他的那位姑娘。他忘记了小玉。他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她的眉眼,她的身材——他忘记了有关她的一切,可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爱情。

他决定去找她。

村民带回来的消息让小玉战栗不已。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她却变得惊慌失措。好几天她什么事情也不做,只躺在床上胡乱地想他。记忆中他留了平头,左脸长一颗英俊的红痣。他讲话很快,却很清晰。他的眼睛不大,却如朗月般明亮。他身材魁梧,那腰,总是挺得笔直。

小玉拿了头梳,仔细地梳理头发。她的头发一丝不苟,那是十八岁时的发型。她在唇上点了口红,看了看,又轻轻抹去。那颜色太过娇艳,她怕他不能够将她认出。

她慢慢地走出院子,来到村口。她想他这时候应该下了汽车,正急匆匆赶往村子。她没有想错。她看到他了。他朝她走来。他走得很快。他的眼睛,仍然如朗月般明亮。

突然胸口痛起来。很痛,那里面似有一双撕裂一切的手。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心脏病坚持不懈地纠缠着她,终在这一天爆发。现在她想,她终于要死去了,连同对他纠缠不清的思念。

她慢慢地倒下。他来到她的面前。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他蹲下来拍她的脸。他喊一声,小玉!她笑了。现在,她可以安静地死去。

男人离开小玉,时间1945年。男人再一次见到小玉,时间2007年。1945年和2007年,一样的柳絮飞扬。八十岁的小玉,将永远活在春天。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鸡,放牛,院角为女儿种满桃红色的指甲花。他喜欢躺在树荫下,枕着锄头,眯着眼,喝女人为他沏好的茶。日子从叶隙间溜走,从禾尖上溜走,从茶香里溜走,从花开花落中溜走,他迷恋这种感觉。可是战争来了,安静的生活突然被打断,他不得不离开。

他离开,因为他怕死,怕女儿和妻子遭遇意外。他亲眼看见弹片将一个男人瞬间撕开,那个男人,不过是如他一样的农人。还有远处的枪炮声,俯冲下来的飞机,映红天边的火光,撤进村子的伤兵,蠕动的肠子和流淌的鲜血……他必须离开,暂别祖人留下的土炕、土屋、土狗、土地。他曾以为战争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必须逃离。

他怕死,更怕别离。

他随着人群,逃出村子,逃上公路。飞机追赶着他们,炸弹不断在人群里爆炸,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人群躲进深山,燃烧弹倾泻下来,人被烧成炭,炭继续燃烧,世界变成地狱,地狱灼热滚烫。他不明白农人有什么错,他只知道他们无处可藏。又有士兵追赶上来,大山被层层围困,等待他们的,只剩死去和被俘。很多人期待被俘,被俘还有机会,还有解释或者求饶的机会,但是他不想。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不想解释或者求饶。

他逃了出去。几百个农人,他是唯一逃出去的一个。他追上撤退的部队,成为一名士兵。有老兵劝他不要当兵,老兵说,以我们的装备,这不是打仗,不是拼命,而是送死。他说,我当兵。老兵说,当兵,肯定活不过三个月;被俘,运气好的话,可以熬到战争结束。他说,我当兵。老兵说,真不怕死?他说,怕死。但我当兵。

他怕死,更怕被奴役。

他没有枪。没有枪的新兵很多。冲锋时,他扛着大刀,紧跟住前面的老兵。老兵倒下了,他拣起枪,继续往前。战斗打响以前,他曾担心过枪,老兵告诉他,这个最不用担心。老兵说今天是他当兵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正常的话,就该阵亡了。他猜得很准。他还说现在,当兵两个月,就是老兵了。他这才知道,老兵不过二十一岁,三个月以前,还是西式医院里的一名牙医学徒。

老兵说得没错,他们不是拼命,而是送死。一拨人填进去,一拨人又填进去,一拨人再填进去,似乎死的不是人,而是牲畜。长官说,这叫“添油”,这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战术。他懂。在乡下,冬夜长,想油灯燃烧不息,就得不停地添油。他想,之所以让士兵们前赴后继,是因为,那火焰可以奄奄一息,但绝不能灭。

现在,他怕死,更怕熄灭。

可是战争竟然结束了。可是战争竟然真的结束了。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相信,仍然攥着烧火棍般的枪,缩在战壕,不敢出来。他已当兵三年,他是整个师部唯一活过三年的士兵。三年里他杀死十多名敌兵,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士兵的模样和临死前的表情。然后,在他随后的生命里,那些士兵毫发毕现,面目狰狞,夜夜与他纠缠。不管如何,他成为英雄,他应该受到赞美和英雄的待遇。

可是他回到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鸡,放牛,院角种满桃红色的指甲花。他说,我打仗,不就是为了回来吗?这么多人送死,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吗?这样挺好,他挺知足。

很多年过去,几乎没有人再记起他曾经是一名士兵。又很多年过去,几乎没有人再知道这里曾经被轰炸,被占领,被蹂躏,这里的人们曾经被驱赶,被奴役,被屠杀。每一天,他哆哆嗦嗦地走过村路,挤满老年斑的脸努力抬起。他仰望天空,他怕有一天,天空里再次出现密密匝匝的飞机,然后,炸弹呼啸而下。临终前几天,他想告诉每一个人,曾经的村子,妻子,女儿,父亲,母亲,兄弟,炸弹,大火,老兵,战壕,履带,尘烟,炸成两段的尸体,黏稠的鲜血,鲜血,鲜血……可是他太老了,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知道他不会忘记,但他怕活着的人们会忘记。

现在,他不怕死,他怕遗忘。

妈妈

小苗让爸爸给妈妈打个电话,再打个电话。妈妈三年没有回来,儿童节这天,她特别想看看妈妈。男人说,妈妈工作忙啊!一来一回,得三天。小苗说,可是我都等三年了。男人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小苗说,我想要妈妈。男人说,信不信我揍你?小苗说,你揍我,我也要妈妈。男人的心被扎了一下,整晚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早晨男人又给女人打了个电话。他说,要不你就回来一趟吧,小苗怪可怜。女人说,一来一回得三天。男人说,小苗都盼你三年了。女人说,路上还得搭不少钱,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男人说,小苗昨晚说梦话,喊妈妈。又说,花多少钱,算我的吧。女人不吱声了。过很久,说,我跟他商量一下。

女人是独自回来的。小苗换上最漂亮的衣裙,跑去村口等她。阿姨说,妈妈得明天才回来呢。小苗说,我知道,我只是看看。小苗去幼儿园,一天心不在焉,放学后,又去村口待到很晚。第二天,小苗大清早跑去村口,说妈妈三年没有回家,怕她不认识路。阿姨说,让爸爸等她吧!咱俩回家给妈妈做饭。小苗说,可是我想等她。阿姨叹一声,对男人说,你陪着小苗吧!她回去,杀鸡,洗菜,切香肠,想了想,又去村头超市,买来一瓶红葡萄酒。

小苗见到妈妈,搂着她的脖子,半天不肯撒手。女人把小苗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将眼泪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女人说,妈妈对不起你。小苗说,妈妈今天别走。女人说,妈妈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小苗说,妈妈今天别走行吗?男人带女人和小苗回家,阿姨已经备好满满一桌菜。阿姨搓搓手,说,都是你和小苗最爱吃的。又说,是小苗弄的菜谱。

小苗坐在妈妈怀里,眉飞色舞。她给妈妈讲幼儿园里的趣事,给妈妈唱刚学会的儿歌,给妈妈夹好吃的菜,又盯着妈妈的脸,求她每年六一回来一趟。整顿饭阿姨都没有坐下来,她忙前忙后,又给女人准备了两袋自家产的小米,让女人带回城,慢慢吃。小苗说,阿姨明天准备也来得及。阿姨盯着女人的脸,说,是啊。女人低下头,亲着小苗的脸,说,快吃饭吧!

女人与小苗到院子里玩,阿姨对男人说,就让她住一晚再走吧!男人说,我说了哪里算?阿姨说,怕这样下去,小苗会慢慢疏远她的。男人说,不会的,毕竟是亲妈。阿姨说,你去院子里陪陪她们,我再给她切点腊肉,路上吃。

男人去院子,女人正在打电话。男人听女人说,放心吧,不会耽误的。女人再一次抱起小苗,亲了又亲。女人说以后你去城里读大学,就能天天守着妈妈了。还有个你从没见过的哥哥,叫小强。女人到墙角抹泪,小苗跑过去,拉着女人的手,说,我把晚上的菜谱也给你弄好了。女人说,去睡午觉吧小苗,爸爸说你整晚都没睡。小苗说,我不要睡,我要陪着妈妈。女人说,我陪你睡。小苗说,不要,你会趁我睡着的时候走的。女人说,今天我不走了。小苗说,我不信你,我不要睡。女人盯着男人,男人说,不睡不睡。妈妈陪你玩。

黄昏时候,小苗终于睡着。女人将她轻轻放到炕上,亲了她的小脸,就要离开。阿姨说,就陪她一晚上吧?女人说,我太忙了。再说总要走的。阿姨看向男人,男人说,我去送你。

男人刚刚发动摩托,小苗就醒过来。她赤脚跳下炕,边哭边追赶着摩托车。她说,妈妈别走,妈妈别走。她被绊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阿姨陪着她追。阿姨既不敢阻止小苗,也不敢让小苗独自在村路上疯跑。

摩托车在村口消失。小苗哭啊哭啊,任阿姨怎么劝,都停不下来。男人从镇上回来,小苗还在哭,还在抹泪,却不吱声。男人说,妈妈以后会常回来的。小苗说,她总这么说。男人说,吃饭吧!阿姨给你做了好吃的。

小苗吃着饭,擦干最后一滴泪。阿姨给小苗夹一口菜,小苗抬起头,突然说,妈妈。阿姨愣住,问小苗,什么?小苗说,妈妈。阿姨愣了很久,背过身,肩膀抖颤。

天暗下来。男人打开灯,家就亮了。

大脚辫子

起初,大脚辫子只有大脚。

六岁那年,大脚辫子就长成一座小铁塔。母亲给她裹脚,说,裹了脚,才像个女人。肮脏并且结实的布条一层层裹紧,大脚辫子听到她的脚骨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她说,我的骨头全都断啦。母亲说,断了就对啦。她说,我不要裹脚。母亲说,裹了脚,才能嫁男人。大脚辫子闭了眼,咬了牙,泪水、汗水和鼻涕糊满一脸。她的号叫在村子里回荡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到晚上,她将缠住两脚的布条解开,又将房顶捅出个窟窿,一个人逃进荒野。

大脚辫子失踪了半个多月。母亲以为她死了,将她的衣服收拾到一起,准备挖个坑埋了,从此就当没这个闺女。母亲育有五个闺女和一个儿子,少她一个,就像丢失了一只猫崽。可是那天,大脚辫子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她蓬头污面,衣衫褴褛,手持一把剪刀。她说,要是你再逼我,我就杀死自己。母亲盯她半天,叹一声,随你去吧!

三个月以后,这样的事情又重演一次,母亲便对她,彻底失望。那时在乡下,女人不裹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母亲常常愁容满面地说,你哪里还是个女人?

其时已是民国,而母亲和大脚辫子都不知道,从那时起,中国女人的脚不会再受到任何束缚。大脚辫子只是不想裹脚,即使不做女人,她也要一双大脚。

大脚辫子长大以后,比男人的脚更大,比男人的饭量更大。她站在男人堆里,男人们只及她的下巴。她担水,种田,伐木,去码头扛活,一个人能顶两个男人。可是没有男人敢娶她。虽然民国了,虽然大脚更方便,可是,乡下男人们仍然愿意娶一个小脚女人。小脚女人听话,男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所以大脚辫子开始留辫子。辫子又粗又亮,辫梢垂到腰际,垂到膝窝,垂到脚踝,大脚辫子终从“大脚”变成“大脚辫子”。留长了辫子,大脚辫子便像女人,可是仍然没有男人敢娶她。没人娶她,便罢了,大脚辫子宽大的脚板击起尘烟,粗长的辫子甩起辫花。大脚辫子一顿饭吃得下半锅饼子,她说,她不过吃了个半饱。这样的饭量不但惊人,简直能将人吓个半死。男人们便说,大脚辫子真是一条汉子。

鬼子打过来,村子几乎变成空村。大脚辫子却不走,说,我的家在这里,土地在这里,凭什么要走?母亲便劝她,跟鬼子不能讲道理,命要紧。大脚辫子说,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母亲和兄弟姊妹们一齐上前拽她,大脚辫子伸手,一推,一挡,面前呼啦啦倒下一片。大脚辫子看着母亲,半天,叹一声,快逃命吧!

鬼子进村一次,东翻翻,西找找,将房子点上火,将活鸡活鸭用刺刀挑着,走了。大脚辫子便嘲笑村人的胆怯,认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几天以后,大脚辫子去县里买鸡崽,夜间独自走到荒郊野岭,突然被一个鬼子拦下。鬼子单枪匹马,提着手枪,唇上留一点黑苍蝇般的胡子。从手枪和军装判断,大脚辫子知他是个小官。鬼子官仰头看着三十多岁的大脚辫子的脸,眼睛里露出邪光,嘴巴里淌出口水。他扬扬手枪,后退一步,示意大脚辫子给他跪下。大脚辫子垂眼,低头,弯腰,屈膝,却没有跪下。她的辫子突然跃起,如一柄又长又弯的有着生命的镰刀,笔直地削向鬼子。鬼子一惊,一怔,一喊,一炸,枪响起,子弹却有气无力,翻起跟头。是时,大脚辫子的辫梢准确地切中鬼子的脑门,鬼子闷哼一声,栽倒在地,手枪摔出很远。大脚辫子踉踉跄跄,一口气跑回家,天就亮了。几天后大脚辫子知道,那鬼子竟被她一辫砍死。有鬼子军医验尸,却怀疑是军刀所致,遂在附近村子盘查,当然未果。

此事在附近村子流传甚久,一直流传到鬼子投降,流传到新中国成立,流传到“大跃进”时期,然后,流传至今。“大跃进”时的大脚辫子年近六旬,却依然饭量惊人。饿得受不了,她就吃树皮,吃石头,吃泥土,甚至吃自己的辫子,啃自己的手指。不管她吃什么,三年大饥荒的最后一年,她还是被饿死了。人们都说,她饿死,是因为她的饭量实在太大了。

她的饭量实在太大了。可是临死以前,她说,就算饭量再大,也该有口饭吃。说完她才死去,那双脚皮包着骨头,却仍然大得骇人;那辫子不再乌黑,无力地垂着,荡来荡去,就像一段枯草搓成的绳子。

有关大脚辫子的故事,老家的人们人人皆知。前些日子,我仔细查阅过县志,那上面,却找不到她。

我是个兵

之前,他喜欢别人叫他兵。现在,他不愿别人再叫他兵。

因为他不再是兵。

他当兵,因为饥荒。大旱之年,庄稼没有收成,他需要让一家人填饱肚子。正好有队伍过来,他就当了兵。当兵,一个月一个大洋,妻子和女儿就能生活得很好。

当兵不是种地。种地,与高粱打交道,与锄头打交道;当兵,与尸体打交道,与魔鬼打交道。他的子弹追赶着敌人,或者被他敌人的子弹追赶……他趴在战壕里,趴在草丛里,趴在尸体堆里……子弹击中他的头盔,或者咬上他的右臂……很多次,他认为自己绝活不过下一秒钟。如果不是因为大洋,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当兵。

他身负重伤,在医院里养了三个多月,然后回到家乡。正值初夏季节,田野绿意盈盈,家乡阳光遍洒。春天到现在,风调雨顺,庄稼疯长,今年注定会有个好的收成。妻子与女儿守在村口,看到他,女儿笑个不停,妻子且笑且哭。他庆幸自己受伤。受伤,就能回家,就能扔掉杀人的步枪,拾起耕田的犁耙。男人活着图什么?既不是打仗,也不是当英雄,而是守着几亩地和自己的家人,熬尽平淡并且快乐的年月。

可是战争仍然不肯结束。每一天,都有难民从村口经过。他们或拖家带口,或孑身一人,却是无一例外的悲惨模样。很多家庭在瞬间破碎,很多村子被夷为平地,似乎世间再也没有安全之所。他会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也仅仅能够给他们一口吃的。后来他连吃的都不能再给他们。难民如同蚂蚁,浩浩荡荡,丰收之年,他的粮食依然不够。

每天他都在祈祷战争早些过去,可是战争似乎永不会结束。不断有难民将最新的战事告诉他,他听到的一切,全都是坏消息,坏消息,坏消息。他知道,首都已经沦陷,华北已经沦陷,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他知道,照这样下去,他平静的家乡将很快成为战场,或者坟茔。

夜里他对妻子说,我曾经是一个兵。妻子说,现在你不是了。他说,玩命总会有赢的可能。妻子说,这不叫玩命,这叫送死。他说,可是我回来了。妻子说,你只是回来过,如果再有一次,你会死的。他说,鬼子迟早会打过来。妻子说,就算你当兵,鬼子也会打过来。几万人的队伍,多你少你没什么区别。他说,可是我还想当兵。妻子说,你还当得了兵吗?他愣了愣,看看身边的女儿,女儿睡得正香,梦里露出了笑。他说,你说得对。现在我去当兵,等于去送死。

每天,他按时种地,按时回家。田野静默无声,他的耳边却响起隆隆的炮火声。每当这时,他都会被锄头烫伤。终于,那天,他在村口的难民潮里,看到他的战友。

战友坐在独椅车上,他的老父亲推着他。战友失去两腿,却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故乡。战友说他正种着地,炸弹就落下来了。他是战场上的英雄,却在自己的土地上变成废人。战友逃向南方,战友说,他或许会死在路上。

那天他没有去种地。他去了一趟金龟山,来到报国寺。报国寺已存世间一千多年,可是也许明天,它就将不复存在。他在寺里待了一天,却只是坐在松树下,盯着“报国”两字,沉默不语。夜里他回到家,亲吻着沉睡的女儿,亲了又亲,亲了又亲。他对妻子说,我还是兵。妻子就哭了。她知道她已劝不住他。那天妻子整夜未眠,她给他烙出三十张大饼。

天明时他作别妻女,离开家乡。运气好的话,当他啃完最后一张大饼,就能够找到部队。他会告诉他们,他当过兵,拿过枪,打死过鬼子。他还会告诉他们,他的右臂就是在战场上失去的,不过现在,他至少还有左臂。

冷夜

那绿色一直诱惑着他。他曾试图将目光移开,却总被那绿色硬生生拽回。晚饭时他喝下两大碗菜汤,这让他有一种很饱的感觉。吃饱不想家——他的工友这样告诉他。但现在,尽管那些汤汁在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却非常想家——因为那绿色。

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那绿色就在他身边,在超市的货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鲜的无花果,残留着阳光的甘甜与芬芳。那些翠绿小巧的果实圆润并饱满,每一袋标价五元。他把手抄进口袋,又拿出来,再抄进去,再拿出来。他盯着其中的一袋,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在那翠绿上抚摸。

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娇小美丽的女人。女人低了头,嗅了嗅那一小袋无花果。女人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绿。

却是他抢先抓走了那袋果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他没有看女人,开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处排了很长的队。他站在那里等,抓着袋子的右手开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动。后来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颤抖,不能自控。这时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他竟然把那袋无花果撕开,拿出一个,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嘴里的芳香和甘甜让他变得放松,充满幸福感。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位保安,保安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讥笑和愤怒。保安的手里也许还抓着什么东西,保安朝他走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张张嘴,却没说话。他突然感到恐惧。

然后他便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撒腿冲出超市的大门。伴着“抓贼”的叫喊声,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这样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乡下?

他已经跑过了两条街,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黑暗中似向他露着尖尖的牙齿。那是他和工友们盖了一半的楼房。他向那里跑,其实那是与家乡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还是朝那里跑。风吹开他黑乎乎的衬衣,露出同样黑乎乎的胸膛。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他听见自己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跑过第三条街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小了。他却不敢停,仍是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后面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他松口气,然后他便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和自己的身体被钢铁击中的闷响。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砸弯了路旁的护栏,然后被弹回,击中汽车飞速转动的后轮。在身体连续的翻滚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见轮胎上冒起的红色烟尘。

他翻一下身,他认为自己还能动。他想站起来接着跑,身体却似被压上了巨石。他开始爬,狗一般地爬,伤狗一般地爬。他听到旁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他听到“抓贼”声逐渐向他靠近。他却突然变得冷静,莫名地冷静。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颜色变得更深,淤积着他黏稠的血。一段肠子拖在他的身后,像跟住他的一条红色鳗鱼。他不出声,不停地爬,冷静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风,一个废旧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肠子上,被他拖着走,像一个活动的标签。

他张张嘴。他想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他盯着那血,血中有无花果的细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亲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来自自家院子的果实。就算把全世界的无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无花果。

他想说话。他想说,他只想尝尝自家院子的无花果,只想尝尝。他不想偷,他不是贼。可是他说不出话,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无花果,于是他笑了。随着那笑,夏夜里,他的身体,变得和月亮一样冷。

孟三罐

孟三罐,滨城名医。

孟三罐看病,望闻切问,与其他大夫无异。不同之处在于火罐。别的大夫也下火罐,却多为辅助,草药才是根本。唯孟三罐不同。望闻切问完毕,病人俯卧,撸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温罐,表情凝重凛然,然后,只见他一手把火,一手持罐,啪啪啪火罐落于病人后背,势如疾风闪电。伴着病人几声惨叫,那后背上,便长出或红或紫的疙瘩。落罐无定数:有时九罐,状如九子拜寿;有时七罐,状如七星北斗;有时五罐,状如凌寒独梅;最多四十九罐,密密匝匝状如蜂巢。大多时候,只有拳头大小三只罐。三罐或摆成一列,或三足鼎立,病人躺在床上,龇牙咧嘴。

火罐撤下,孟三罐再为病人开几副辅疗草药,让儿子当归拿到后院,碾碎,研末,拌蜜,弹成蜜丸,嘱病人注意事项,就完了。过些日子,病人必上门答谢。为何?罐到病除,相当灵。

孟三罐的诊室,本名“天仁堂”,因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干脆更名“孟三罐”。匾上三字为孟三罐亲题,横不平,竖不直,团成圆形,与其手下之罐很是相似,然细看,大拙之中又藏有几分大巧,大愚之中又藏有几分大智,盯久了,背部竟也有了感觉,如烧似烤,如捏似揉,酥痛中透着舒坦。

常有人过来偷艺。扮成病人,喘息或者咳嗽,孟三罐望、闻、切,便笑了。他让当归取来两斤点心,或一斤核桃,或半斤白糖,恭恭敬敬送给来人,然后挥挥手,客气地说,别再来了。根本不必问,孟三罐便可识破来者的把戏。来者便红了脸,泄了气,怏怏而归,对孟三罐的为人,从此敬佩得五体投地。

也有人过来拜师。揣了钱,提着礼品,诊室外长跪不起。孟三罐忙毕,提了长衫一角,走到来者面前,扶他起来,说,不收徒。知趣者,便走开。却有固执的后生不肯走,跪了两天两夜,终口吐白沫,晕倒在地。孟三罐让当归背他上床,啪啪啪三罐下去,再给他服些汤药,后生便精神抖擞了。精神抖擞的后生回家对着镜子研究三个火罐的位置、形状、力度,直到三个紫疙瘩变成红疙瘩,三个红疙瘩变成粉疙瘩,三个粉疙瘩彻底消失,也没研究个子丑寅卯出来。

偷艺不成,拜师不得,便只剩最后一记阴招。早晨孟三罐走进诊室,见诊室一团糟,所有火罐被偷得干干净净。孟三罐微微一笑,请候在门口的病人进来,望闻切问完毕,取来三个饭碗,又让病人俯卧,撸衣露背。孟三罐洗手温碗,表情凝重,然后,一手把火,一手持碗,啪啪啪三碗下去,与用罐别无二样。随后,开些草药,交给当归,撤碗,抱拳,病就看完了。几天以后,病人登门答谢,又送孟三罐一块牌匾,上书:华佗再世。孟三罐笑笑,匾挂诊室,却从不看它。

全滨城的大夫都在研究孟三罐的火罐。全滨城的大夫都琢磨不透孟三罐的火罐。连当归也琢磨不透。当归越长越大,苦研医术,而孟三罐只肯教他一点皮毛。当归不理解,孟三罐轻捻胡须,说,医之事,一生之事,急躁不得。何况总有一天,我会将医术全都传授于你——包括火罐。

孟三罐二十岁开始行医,二十五岁有了名气,三十岁名声大振,七十岁作古而去。五十年来,他所医过的患者,没有一万,也达九千。

临终前,孟三罐将当归唤到身边,问他,想不想学火罐?

当归点头,当然想。

孟三罐笑笑说,连我的火罐都敢偷,还看不出门道?

当归红了脸,低了头。

孟三罐哆哆嗦嗦,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又黄又旧的薄书。我一辈子,就琢磨了这点东西。他说。

当归接过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他没有看到与火罐有关的一个字。

火罐呢?当归不解地问。

没有火罐。孟三罐长叹一声,说,我的火罐,其实与别的大夫没有不同。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用草药给他们治病,却打了火罐的招牌。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火罐,我不过一介郎中;有了火罐,我就成为名医。至于你以后要做郎中还是要做名医,自己做主吧。

孟三罐死后,当归接替了他的“孟三罐”诊所。与父亲不同的是,诊所只有草药,却无一罐。滨城百姓于是相传,孟三罐至死也没将他的罐术传给当归,摇着头,走过“孟三罐”诊所,却并不进去。

三年以后,诊所关门。当归改行经商,竟名声大振。

美人鱼

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长椅上,长发随风摇曳。她的脸美得令人窒息,锁骨闪烁出锦鲤般的动人光泽。她静静地看向远方,远方风起云涌。

她一袭长裙,如同一条美人鱼。她的身边坐着一位老人,面前停着一个轮椅。他走近她们,猜测着到底谁是轮椅的主人。

他问她哪里可以寻一叶舟,他说他想坐在湖面上,看波光粼粼。她笑笑,说,往前就是。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寻不到借口。他往前走。他用后背感觉到她在看他。

他没有找到游船。确切说他根本没有去找。他坐在金山湖畔,听风,看水,却发现她成为他心里的唯一风景。返回时,他故意绕到长椅,却既不见她,也不见轮椅和老人。他坐在长椅上,那里仿佛还留着她的体温。他知道他爱上她了,如同白娘子与许仙的邂逅,很多时候,爱情只需一个瞬间。

他将两天的行程改成三天,又改成五天。他希望可以再遇见她。可是遇见又能如何?他只是一个过客。或许,她也是。还有那个轮椅。假如那轮椅真的属于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继续爱她的勇气。

第二天,他没有遇见她;第三天,他仍然没有遇见她;第四天,他没有再去。他不敢。他开始相信一段爱情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当然这并非因为她的轮椅,而是不合时宜的邂逅。这世间有太多邂逅,也有太多一见钟情。但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一场梦而已。

第五天,他决定再去一次。长椅边他只见到她和轮椅,却不见了老人。她依然一袭长裙,美得炫目。

似乎不再有悬念了。他想默默离开,却上前,冲她笑笑。他递她一杯奶茶,两个人静静地喝。

这就算熟识了吧?他们开始闲聊,像一对即将分离的老友。

她给他讲故事。她说他肯定听过美人鱼的传说,在这里,只要有人落水,便会有美人鱼搭救。美人鱼其实是一位女人,虽然她游动的时候像极了美人鱼。然而这天,当湖水中突然有人遇险,慌乱中的女人从高处一跃而下,她的身体砸中一块凸起的岩石。从此,她永远失去了双腿。

她看着他。他看着轮椅。

不语。

我不是美人鱼。她突然笑笑,说,阿姨才是。每个周末我都会推她来这里看看。

阿姨呢?他想起那位老人。

走了,她说,无疾而终。我也是刚得到消息。我留下了她的轮椅,我想她应该在世间留下一点什么。

他们沿湖边散步,看湖光潋滟。突然他停下来,看她,目光里充满询问。

你猜对了。她说,以后,我就是这里的美人鱼。

他笑,突然间无比踏实。留下来陪她的决定是在瞬间做出的,却永不会改变。他开始变得恍惚。他不能分辨走在他身边的,到底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还是一条善良的美人鱼。

大义

老吴的叔叔,突然找到他。

叔叔说,如果你不帮我和狗娃,怕是没人帮得了我们。

狗娃酒后去镇子赶集,因两句话,与一个后生动起手。狗娃顺手抄起旁边的锄头,后生的脑袋上,就多出一个血窟窿。后生被送进医院,十几天来,醒不来也死不了。后生的老母亲,整天呼天嚎地。

后生的家人将叔叔家翻了个底朝天,又将村子围困数日,仍等不回狗娃。狗娃失踪已达数日,没人知道他到底逃到了哪里。

老吴的父母死得早,全靠叔叔将他养大。叔叔不仅养大他,还勒紧腰带供他读完大学。假如没有叔叔,老吴也许早就饿死了,更别提能当上区法院院长。好多次,过年回乡下,老吴喝多了酒,拍着胸脯说无论叔叔摊上什么事,他都会帮他。再喝一口酒,补充道,哪怕没有立场。

尽管酒醒时,他挺讨厌自己这些话。可是再喝酒,再喝多,他还会说。

现在老吴没有喝酒。没有喝酒的老吴,话说得就会谨慎很多。

他问叔叔,狗娃去哪儿了?

叔叔说,狗娃这种情况,能判几年?

不好说……那后生不是还没醒来吗?老吴支支吾吾,还得看当时的具体情况……如果狗娃能自首……

生活刚好起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叔叔擦一把泪,说。

狗娃刚刚大学毕业。他回乡下看望叔叔,顺便等一个事业单位的录取通知。狗娃出事那天,通知恰好来了。叔叔捧着通知,哭到半宿。

狗娃要面子。如果蹲几年监,怕他出来会干傻事。叔叔说,我太了解狗娃了,他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狗娃绝不能坐牢。

叔叔老来得子。狗娃是他唯一的希望。

晚上叔叔在老吴家里吃饭,两个人都喝多了酒。老吴突然说,你把我当亲儿子,我也把狗娃当亲兄弟。

叔叔抬起眼,帮他吗?

老吴说,哪怕没有立场。

然后,吐得昏天暗地。

送走叔叔,老吴从手机里翻出几个电话号码。每一串数字都代表着一个好兄弟,老吴知道,只要把狗娃送去他们那里,每个地方待上一年半载,几年后再回来,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

他怕狗娃出事。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因为狗娃把面子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敲门。猫眼里看,破烂的乡下老农打扮。开门,老农给他跪下。扶起来,老农再跪下。再扶,老农死活不肯起来。

知道狗娃是您堂弟。老农说,可是他打伤了我儿子。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老农说,我只想给您磕几个头。

老吴突然想哭。他知道老农有很多话想说。他知道老农什么也不敢说。他知道老农对他非常不信任。他知道老农的心里,尚存一点希望。

他试图扶起老农,他仍然没有成功。他终陪老农跪下,老农面前,他比老农还要卑微。他甚至陪老农抹眼泪,陪老农磕头。后来他起身给老农倒一杯水,回来时,老农已经不在。老农跪倒的地方,那么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似乎多出两个浅浅的小坑。

那夜,老吴再一次失眠。他听到牙齿咬出“咯咯”的声音。

早晨老吴开了车子,找到狗娃。狗娃并未跑远,他躲在一个看似极危险实则很安全的地方。之前,老吴并没有猜到他的堂弟竟会有如此心机。

尽管狗娃比老吴小了近二十岁,但狗娃的确是他的堂弟。

狗娃钻进车子,说,我爸都对我说了。又说,我在那边绝不会再惹祸。

老吴不说话。车子开得飞快。却不是高速公路的方向。

狗娃感觉出蹊跷。哥,去哪儿?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哀求了。

老吴不说话。他将车子开到派出所门前。

自首吧!将车子停下,他回头,看着狗娃。

狗娃打开车门,欲逃。老吴拽紧他。

你做错了事,你该付出代价。老吴说,你有尊严,后生和他的家人也有尊严,法律也有尊严……

放开我!

自首吧。

狗娃掏出刀,比画着,试图逼开老吴。争夺与撕扯中,刀子稀里糊涂地刺出,老吴挣扎了几下,瘫了身子,胸口汩汩地冒出血。

昨晚老吴就猜到这样的结果。他太了解狗娃了。现在,他想,不管他能不能熬过去,不管狗娃会不会自首,他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阳光下,他无愧于心。

自首吧!失去知觉之前,老吴看着狗娃,微笑着说。

大副

大副卸完鱼,坐在岸边静静地抽烟。码头在大副面前晃动不止,就像船的甲板。这一趟飘了十七天,鱼越打越小,网却破了两次。大副蹲在甲板上补网,暴雨浇到脸上,眼就睁不开了。闭上眼的大副也可以补网,他自夸有一双手术刀般的手。大副还要帮伙计们上网和下网,择鱼和贮鱼,干得热了,就将自己脱光——古铜色的皮肤上沾满白花花的鱼鳞,就像一条站立的梭鱼。

大副扔掉烟蒂,看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企鹅般摇摇晃晃走进市区,肩膀上却扛着一颗类人猿般的脑袋。他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叫,理个发,再刮个脸。老板转头看他,剪刀差点掉到地上。怎么变这模样?她愣怔着说,你是去打鱼还是去坐水牢了?

大副只顾笑,催她动作快些。剪刀在大副头顶嚓嚓地响,乌黑的碎发纷纷飘落,一颗脑袋逐渐清爽有型。然后再刮脸,露出大副轮廓分明的嘴。老板一边忙一边抱怨他满身臭鱼腥,说,如果不是老客人,给三倍价钱都不侍候。大副只笑不语,不时抬起手腕看表。理发用去半个小时,大副看看镜中的自己,向老板跷起拇指。老板说,坐一会儿吧!大副说,不了,先回家。老板说,新来的小姑娘手艺不错。干洗一下,打六折,解乏呢。大副说,不了,以后吧!老板接了大副递过去的钱,意味深长地笑,真是小别胜新婚啊!

大副疾步走过两条街,拐进一家洗浴中心。路上用去十分钟,大副像参加着竞走比赛。大副问窗口的男人,衣服还在吗?男人说当然在,递给他一个很大的塑料纸包。大副把纸包小心地锁进衣柜,又很快将自己泡进温水。从现在起他不允许身上留有一丝鱼腥味,香皂打了三遍,深达每一个细小的毛孔。

大副擦干身体,打开纸包,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他的表情郑重,动作严谨。过来一位男人,说,回来了?大副说,回来了。男人说,去喝点?大副说,不了,赶车呢。男人说,车还有两班呢!大副说,真不了,下次吧。男人说,想老婆了?大副说,当然。近二十天呢!男人突然变出一瓶香水,瞅空往大副身上吱吱地喷。大副慌了,躲着,说,别闹别闹。那时大副已经穿好了衬衣,打好了领带,套好了西装,擦好了皮鞋。湿漉漉的换衣间里,湿漉漉的大副英俊逼人。

洗澡用去半个小时。现在留给大副的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大副把旧衣服留在洗浴中心。三天后回来,他会把它们带上渔船。

大副一溜小跑钻进附近的商场。他看中一套碎花连衣裙,问问,五百多。再问那套乳白色的,六百多。那条纱巾呢?九十八!乖乖,大副吐吐舌头,逃向二楼。最后他买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变形金刚,花掉三十元。大副看看表,只剩五分钟了。大副变成短跑健将,一路狂奔。

刚好赶上了汽车。屁股刚落上座椅,人就睡过去。他踏实放肆的鼾声让很多人直皱眉头。

大副走进院子,儿子扑了上来。大副问,你妈呢?儿子说,薅黄花菜去了。知道你爱吃,说给你下酒。大副问,你妈知道我今天回来?儿子说,妈不知道,这几天她天天去薅黄花菜,说这样不管你哪天回来,都有黄花菜下酒……爹你在船上也穿这么帅吗?大副说,当然,我是大副。这时大副想起变形金刚,掏出来塞给儿子,说,能变三十种形状呢。儿子的眼睛立刻眯成一线,小脸兴奋得通红。大副问,怎么不拆开?儿子说,晚饭时让妈帮我拆吧!大副问,为什么?儿子说,高兴!大副笑了。每一次回来,儿子都会长大一点点。

门外传来声音,大副捂着嘴往屋子里蹿。他和儿子结成同盟,要跟女人开一个玩笑。女人推开柴门,儿子接过她肘弯的柳筐。柳筐里装满新鲜的黄花菜,散发着潮湿的清纯的诱人的香。晚霞中的女人拄一只单拐。那拐杖陪了她二十多年。

女人喘一口气,问,你爹回来了吗?

儿子不动声色,没呢!他背着一只手,将变形金刚牢牢地藏在身后。

女人瞅瞅满脸彤红的儿子,噗一声笑了。她捋捋额头散乱的头发,整理一下沾了花粉的衣襟,然后冲屋子软软地喊,死鬼出来,杀只鸡去啦!

星月菩提

第二次与他见面,他送她一串星月菩提。是他亲自打磨的,用了两年时间。两年时间打磨出一串菩提,却在第二次见面就送给了她,爱情来得突然并且果断。

他说,佛教徒需要历练,爱情也是。他不信佛,可是他信缘分,信爱情,信地久天长。

星月菩提从此成为她的随身之物。戴上脖子,或缠上手腕,她显出一种与别的女孩不同的秀美与安静。时间久了,菩提珠开始变色、包浆和挂瓷,碰撞之时,清脆有声。她迷恋那种声音。

相恋一年后,他回老家过春节。之前因一点小事,两个人闹了别扭,临行前,她没有去送他。她很快后悔了。后悔了,却使着性子,既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给他发短信。整个春节她过得惴惴不安,心里总感觉有什么堵着,有时候,正盘着菩提,虎口会突然蹦跳起来,越来越快,不得控制。然后,她突然接到他的短信。他在短信里说,我不能再回去了。分手吧!

她被这句话击倒,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以后,她感觉到事情的蹊跷。她给他发短信,问,为什么?他答,我去了远方。她问,哪里?他不答。再问,哪里?仍不答。他的态度又让她病了一场,这次,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她鼓足勇气拨他的电话,他却不接。几分钟以后,再拨,仍不接。两小时以后,还拨,还不接。第二天,继续拨,继续不接。之后的半年,她不停地拨他的电话,然而那边的他,从未接起。只是,她给他发短信,他偶尔会回。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不再回去了。

她哭。夜里,冲着墙,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串星月菩提。菩提珠颜色更深,更统一,每一颗珠子全都明亮似玉。他曾告诉她,星月菩提需要日久天长才能有玉般的感觉,而她,不过用了两年时间。

两年时间,她似乎走完一生。

她还年轻,可是她竟有了老人的模样和心境。她的人生开始加速,不见他的日子里,度日如年。有两个菩提珠开始开片,裂纹完美,温润逼人——那是别人需要一辈子甚至几辈子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人劝她去找他。他们说,就算找不到他,也能找到他的老家。去他的老家问问,总该给个说法。她笑笑,不语。

也有人劝她忘记。他们说,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弹得一手好琴,不值得为一个负心人去等待。她笑笑,仍不语。

她开始读佛经。她读,菩提心是菩萨净土。她读,发菩提心,深信因果。她读,菩萨初发心,缘无上道。我当作佛,是名菩提心。她读,菩提心,即是白净信心义也。她读,菩提心,名为一向志求,一切智慧……

她想忘掉他,她想变得刀枪不入,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终日以泪洗面。但她拒绝去找他。

又一年过去,某天,她突然寻一庵堂,削发为尼。除了那串星月菩提,她什么也没有带。

她终日诵经,手持星月菩提,二目沉静并且窅远。她断了他的音讯,断了她的尘缘。可是夜里,有时候,很多时候,当她轻轻摩挲那串星月菩提,当玉石般的菩提珠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心会痛,然后,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日久天长,菩提珠会变成玉,变成石。她的心呢?她希望她的心,也能变成玉,变成石。

如此,她便不会痛苦。

她不知道,三年以前,在遥远的大山里,他被一块滚落山坡的巨石砸中,不幸身亡。临死前,他对姐姐说,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他不知道他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即将死去,世间没有给他留下过多的思考时间。

姐姐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她开着他的手机,却不敢接她的电话,只是偶尔,她会回她的短信。好几次,她想将弟弟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她一次次写好短信,又一次次删掉。她不敢,不忍。她想,她终会来。她来,她就将一切告诉她。

可是她终没有来。她守着庵堂,诵经,种田,熬尽一生。

她不知道这些。她想知道,又不敢知道。她的心里,一万种可能,唯没有他已负心。她相信他,却不敢去找他。她怕在世间,找不到他。

她宁愿守着自己,盘着化为玉石的菩提,每一天,在胆战心惊中等待。

学生餐厅

男孩一直在那家餐厅吃午饭。餐厅在高校门口,中午挤满了前来就餐的大学生。他们围坐一起,聊足球或者政治,壮怀激烈。男孩总是坐在一个角落,要一份面条,默默地吃。也是读大学的年龄,他却只能在附近的陶瓷厂打工。

学校有食堂,可是学生们喜欢出来吃饭。也许是他们向往自由吧?一堵墙,墙里墙外,感觉肯定不会一样。何况这家餐厅的饭菜价格,比学校食堂的还要便宜。

男孩注意到一位女孩。女孩长得很漂亮,扎长长的马尾,穿雪白的汗衫。她和同学们围坐一起,静静地吃饭,非常文静。有人说到精彩处,她会抬起头,微微一笑。那是让人战栗和昏厥的微笑,灿烂却内敛,纯洁且随和。女孩让男孩自卑和心动——越自卑越心动,越心动越自卑。

男孩想也许他爱上女孩了。仅仅是爱上她,是开端也是结束,是全部结果。在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常常爱上某一位女孩,那些女孩全都有着长长的头发和灿烂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不该爱上她们,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那爱是深埋心底的,是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的,所以他有爱上她们的权利。男孩想,卑微也有卑微的好处,这可以让他爱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女孩。在心里与她谈情说爱,在心里再把她偷偷放弃。男孩为卑微叫好。

和往常一样,男孩坐在角落里吃一碗面条,女孩和她的同学围坐着另一张桌子吃饭。这时进来一位年轻人,光着膀子,胳膊上刺一只蝎子。“刺青”俯下身子与女孩说话,女孩不理他,却有一位瘦高个男孩站起来推他一把。“刺青”愣了愣,一拳将瘦高个打倒。瘦高个爬起来,操起一只酒瓶就往前冲。“刺青”闪也没闪,再一脚将他踹倒。然后“刺青”就骑到瘦高个身上,拳头狠狠地击打着他的脸。

很多人去拉,拉不开。有人掐“刺青”的脖子,却被他甩开很远。场面已经失控,女孩打电话报警。很快,警笛声由远至近。

“刺青”站起来冲女孩说,你狠,就往外走。女孩却抢先一步堵到门口。“刺青”对女孩说,让开。女孩当然不让开。于是“刺青”抓起一个酒瓶,再冲她说,让开。女孩仍然不肯让开,“刺青”就抡起酒瓶。男孩就是这时候冲上去的,之前他一直在安静地吃饭,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根面条。他冲过去,闪电一般,护住了女孩……

那天,男孩的头,被缝了五针。

以后在餐厅见面,女孩就主动跟男孩打一声招呼。仅仅是一声招呼,然后,女孩吃她的饭,男孩吃他的饭。终于有一天,男孩正吃着饭,女孩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说,谢谢你。

男孩红了脸,忙说,谢过了。

女孩说,再过两个月我就毕业了,就让我再谢一次。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男孩想了想,说,如果方便,能不能帮我借些课本?晚上没事时,我想翻一翻。

女孩便笑了,她说,没问题。

第二天中午,女孩替男孩拿来他需要的课本。他要的很多很杂,所以大多都是女孩替他借来的。是通过瘦高个男孩借来的。在学校里,瘦高个交际广泛。

晚上男孩躺在宿舍,一本一本地翻看。可是他根本不可能看懂那些课本,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突然他在其中一本里看到一张字条,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男孩的脸就又一次红了,心怦怦地跳。他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想,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女孩的爱情,更不可能为女孩带来幸福。那几天他甚至不敢去餐厅吃饭。几天后,男孩终于下定决心,在餐厅找到女孩,并委婉地拒绝她。女孩却愣住了。她说,那字条不是我写的……书是“骆驼”帮我借的……也许是“骆驼”写给我的吧……我怎么可能爱上你呢?

男孩笑了笑。眼底,却有一种深深的伤悲。

女孩找到叫“骆驼”的那个瘦高个男孩,委婉地拒绝了他。“骆驼”也愣住了。他说,我没有写过字条啊……我怎么可能爱上你呢……书是我借来的,也许是她写给我的吧?

然后“骆驼”找到借书给他的女孩。可是那字条也不是她写的。那本书曾经在宿舍的某一个抽屉里放了将近半个学期,很多人翻过它。现在已经无法考证那是谁写下的字条,是写给谁的字条。

这件事让他们很开心。他们感觉这世界真是微妙,一张字条,三个字,代表了无数种可能。临近毕业的日子里,他们仍然去门口餐厅吃饭,仍然聊足球或者政治。聊到精彩处,女孩仍然抬头微笑。那微笑,仍然纯洁和动人。

只是餐厅里却不见了男孩。他换了另外一家餐馆。虽然那家餐馆的面条,比这家贵出一块钱。

只因一句话。只因女孩对他说:我怎么可能爱上你呢?尽管男孩知道女孩不可能爱上他,可那是一回事,由女孩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那远比拒绝一百次令人难堪、痛苦和伤心。男孩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不敢再正视这位女孩。

或者,不敢再正视所有扎着马尾、穿着白汗衫的女孩。

或者,不敢再正视所有的女孩。

你我之罪

兵走进宅院,宅院寂静无声。牛安然地嚼着枯草,雪花飘落一地。这里仿若世外桃源,可是兵知道,几分钟以前,一名叛军逃了进来。也许叛军早已翻墙而逃,也许他藏在牛棚里,藏在地窖里,藏在大树上,藏在某扇门的后面,甚至,藏在一片雪花下,一粒尘埃里。兵全神贯注,嘴角抽搐,心脏蹦到喉咙。宅院空无一人,兵的眼睛里,枪口,枪口,枪口……

一扇门猛地打开!兵惊骇,鱼跃,翻滚,射击。扣动扳机的瞬间,兵后悔了,他做一个探身的动作,似乎想将射出的子弹塞回枪膛。子弹钻进女孩的额头,女孩灿烂的笑容,甚至来不及完全绽放。

女孩只有五六岁。也许,她正在与自己捉迷藏;也许,她在门后面睡过去又醒过来;也许,她将端着步枪的兵当成装扮怪异的圣诞老人。她轻轻倒下,如同一片雪花飘落。

兵仰面跌倒,似乎中枪的变成自己。兵全身颤抖,包括眼珠和舌头。恍惚之间,兵认为他杀死的,是他的女儿。

女人哭嚎着冲进院子。她跪倒在女孩身边,撕扯着自己的胸口,呼喊着女孩的名字。她转向兵,嘶叫着,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女儿?!

我不是故意的!兵手脚并用,后退着,原谅我。

你杀死了我女儿!

原谅我吧!兵挣扎着站起来,给女人跪倒,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女人凄厉地叫着,冲过来,抡着兵的耳光。兵站着,不动,任女人长长的指甲将他的脸变成一张带血的蛛网。女人开始撕咬他的胳膊,兵站着,不动,任女人雪白的利齿切开他的血管。女人开始抓他的胸膛,抢他的步枪,歇斯底里。兵惊恐地后退。不要这样,女士。兵护着他的枪,不要这样。

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大。好几次,兵的枪,几乎从手里脱落。

兵开始挣扎,反抗,抬脚将女人踹开很远。女人爬起来,再一次冲向他。他端起枪,瞄准女人。女人的速度并未减慢,动作并未收敛。终于,兵的枪托,狠狠砸中女人的额头。

女人倒下来,惨叫着,蜷缩着,嘴角翻滚着鲜红的泡沫。

对不起。兵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很害怕,她突然将门推开……

兵掏出所有的钱,兵还为女人留下水壶、干粮、药品、一把锋利的匕首。我得走了,女士,兵痛苦地说,请相信追杀叛军,真的是为解救你们……请相信我开枪,只是本能……请相信我与你一样难过……愿上帝惩罚我的罪过……

每一天,兵都会想起女孩的笑容,女人的哭泣。他不求上帝将他饶恕,他只求惩罚。后来,突然有一天,兵想,也许那个女人,并非女孩的母亲,她那样做,只为得到一笔钱。然而这想法丝毫没有减轻兵的罪恶感,女孩仍然固执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梦里,然后,在他的额头上,笑着凿出一个同样的洞。

这就是上帝的惩罚吧?兵大汗淋漓地从梦里醒来,想。

叛军迟迟没有被消灭。甚至,他们招兵买马,战事开始升级。兵随队伍打过来打过去,兵五次经过那个宅院,五次流下眼泪。然后,突然,队伍被困进一个山坳,密集的子弹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不远处,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地堡,重机枪架在那里。待他们终于发现地堡,队伍已经死伤过半。兵和三个兄弟从旁边绕过去,途中,三个兄弟全被子弹敲碎了脑壳。

兵艰难地向洞口接近,接近,接近,塞一颗手榴弹进去,战斗就结束了。可是兵仍然冲浓烟滚滚的地堡打光所有的子弹才敢钻进去。兵看到一个女人。一个被炸烂的女人。一个零散的女人。兵盯着女人血肉模糊的脸,感觉她,像极了那个女人。

不是她吧?战争中所有死去的女人,全都那般相像。就是她吧?他打死她的女儿,她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过分。

兵想,他只是误杀,他无罪;她只为报复,她无罪。或者,他杀死无辜的女孩,他有罪;她杀死无辜的战士,她有罪。也或者,战争是政治的延伸,它无罪;战争让仇恨放大,它有罪。更或者,有罪无罪,你我之罪,不在前因和后果,只在如何欺骗自己或者后人罢了。

而现在,兵希望回到一年以前。当那扇门打开,兵只想,送给女孩的不是子弹,而是一份圣诞礼物。

搓澡刘

对搓澡刘早有耳闻,说他技艺高超,能搓出花样,搓成艺术。不信。搓澡无非为去除灰垢,让身体变得更干净一些。澡堂子文化绝不是搓出来的,而是吹出来的。

近几年,似乎什么都在吹。吹来吹去,吹到一定的层次,便没有底气。泡沫而已。

去泡澡,终见到搓澡刘。三十出头,肤色黝黑,瘦小精干,正坐在搓澡床上,唱着周杰伦的《双截棍》。大清早,偌大的澡堂,只有我和他。他“嗨嗨哈嗨”的声音如同真正的棍子在我的耳旁扫过来扫过去,搓澡床上的他坐得笔直,却给人手舞足蹈的感觉。怎么看,他都与澡堂子里的搓澡师傅没有一点关系。

但他的确是大名鼎鼎的搓澡刘。进来时,服务生已经向我隆重介绍过。

他为我搓澡,一言不发。澡巾落上身体,不轻,不重,却也没感觉什么特别。本来嘛,搓澡只为除去灰垢,充其量加上扩张毛孔,再充其量加上去掉死去的皮屑。艺术?瞎扯了不是?

“给你搓个三十八块钱的?”他突然问我。

“十八块钱的。”我急忙回答。

“那就送你个三十八块钱的?”他不屈不挠。

“为什么?”我问。

“闲得难受呗。”他笑,露出两颗虎牙。“敲段快书给你听。”

真正的艺术姗姗来迟。搓完澡,拿水冲干净,擦擦。他开始为我拍背。拍背也是搓澡的一部分,是三十八块钱的一部分,属于收尾和放松阶段。他拍打的力气并不大,却拍出很大的声响。声音清脆干净,由慢至快,由缓到急,有着漂亮的节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果真如同快板。并且,整整五分钟,节奏没有重复。这时候,如果他能配上一段说词,就可以去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说给他听,他说,那肯定。

我只是开玩笑,他却表情认真。看来他真的将自己的搓澡技术,当成了艺术。

都说,到了澡堂子,人脱得精光,就平等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见我夸他,他的话多起来:“即使到了这里,人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你信不信,我只需瞅一眼,就能大概猜出他们的职业。是工人?白领?商人?学生?领导?当兵的?比如你,细皮嫩肉,戴个眼镜,手指细长,指尖上有茧子,应该是个搞艺术的。”

我笑:“可是这跟高低贵贱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说,“只花十八块钱,就是普通的搓灰去垢;舍得花三十八块钱,就能享受到我的快板书。相差的这二十块钱,就是区别。所以说,享受艺术也得有钱,是吧?没钱怎么享受艺术?哪怕是搓澡艺术。”

他的话,似乎有点意思,还比较尖锐。

问他:“天天闷在男澡堂子给一群臭男人搓澡,不烦?”

他笑:“我倒是想跑女澡堂子里搓澡,人家让吗?”

“问题是,就算你不烦,你家人也不烦?”我问他,“比如,你爱人。”

“开始还真有点不愿意,特别是谈恋爱那会儿,总嫌我脏。后来给她说,我的职业多高尚啊!让肮脏的身体变得洁净,让龌龊的想法留在澡堂子里……其实我夸张了,我的能耐只是让身体变干净,灵魂上的事情,不归我管……我还说,在澡堂子里上班,一天可以免费洗七八次澡,你说,我到底是干净还是脏?”

“就凭你这两句老掉牙的话,她就不嫌了?”

“当然不是。”说到这里他笑了,冲我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后来有一次,我给她搓了一次澡。”

“那现在呢?”

“她很喜欢我的工作。”

“这可不一定。”我说,“不嫌弃与很喜欢,完全是两个概念。”

“是喜欢。”他说,“现在她就在隔壁的女澡堂子给人搓澡呢。”

又与他聊了些别的,知道他是安徽人,今年三十三岁,干搓澡这一行当,却有十五年了。中间也曾试着做了点别的,也赚了一点钱,他说,可是后来发现,干什么也不如搓澡快乐。

“以后不打算开个浴池,自己当老板?”我问他。

“我赚那点钱,就是自己开浴池赚的。”他说,“可是当老板,真是没劲透了。”

搓完澡,看了看我的手牌,又坐上搓澡床,继续唱他的《双截棍》去了。结账的时候,果然,我享受了三十八块钱的服务,却只花掉十八块钱。

出门,见大街上或行色匆匆或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心想,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落到这个外号“搓澡刘”的师傅手里,一边享受着他的“搓澡快板”,一边将身体变得洁净无比,然后,穿上衣服,重新回到他们或洁净或肮脏的生活之中。

闭眼,睁眼

周局长两大嗜好:工作,收藏。工作也算嗜好?对周局长来说,算。自当上地税局局长,他就成了工作狂。应该他做的事,他做;不该他做的事,他也做。哪些事不该他做?比如扫地抹桌子,比如整理文件。

除了工作,周局长的业余时间几乎全被收藏占用。他喜欢邮票、钱币、明信片……书房里,卧室里,堆得到处都是。周局长藏品虽多,却不值钱。购买藏品的钱都是他从零花钱里抠出来的,局长夫人对他看得很紧。

当领导的,最怕有嗜好。一旦有了嗜好并且痴迷,就会让一些人有空子可钻。现在,想钻周局长空子的,是孙厂长。

孙厂长与周局长不仅是大学同窗,而且是多年的哥们儿。当周局长还是地税局一个普通办事员的时候,孙厂长已经将收藏玩得风生水起;而当周局长迷上收藏,孙厂长却果断地抛出他的藏品,并用赚下的钱办起一个塑料加工厂。最初工厂效益很好,可是近几年,工厂开始不景气。于是孙厂长打起周局长的主意——工厂需要精打细算,能省一点是一点,他将这句话对周局长反复地说,周局长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然而周局长假装不懂,照样公事公办。孙厂长知道,也许,他该对周局长抛出那个诱饵了。

是一张第二套人民币的“绿三”,价值约五万块钱。孙厂长转行办厂的时候,留下一些藏品中的精品,其中就有这张“绿三”。他知道周局长对“绿三”早已垂涎三尺,几年以前,就试图将它从自己手里买走。无奈他开出的价钱太高,于是“绿三”一直留到现在。

孙厂长去找周局长,寒暄过后,说要送他一张收藏精品。周局长见到那张“绿三”,眼珠子都蓝了。“送给我?”他接过“绿三”,翻来覆去地看,“这么大方?”

“宝剑送英雄。”孙厂长对周局长说,“反正现在我也不收藏了。”

“不对吧?”周局长盯住孙厂长,“有事求我?”

“你多虑了。”孙厂长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

周局长笑了。“是为工厂的事吧?”他将“绿三”递还给孙厂长,“我绝不会收下它的。我清廉了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如果你还当我是哥们儿,就别让我晚节不保。”

“绿三”没有送成,孙厂长只好另寻办法。办法其实很简单:得让周局长有“捡”的感觉,而非“收”的感觉。

一字之差,却绝对是天壤之别。

周末时候,周局长喜欢去古玩市场逛逛。那天他照例来到古玩市场,在经常光顾的摊位,他看到一张品相极佳的“绿三”。拿起来看,周局长笑了。

“多少钱?”他问。

“五百。”摊主说。

“知不知道你卖漏了?”周局长说,“这是‘绿三’,不是‘黄一’。”

“来得便宜,卖得就便宜。”摊主说,“你一定要多给钱的话,我也不反对。”

周局长又把这张钱仔细地看了一遍,没错,的确是孙厂长的“绿三”。很显然孙厂长知道他周末必来这个小摊,便与摊主谈妥,等周局长来了,让他出个象征性的价格,拿走这张“绿三”。

周局长不由得暗中佩服孙厂长的心机。

放下“绿三”,周局长逃出古玩市场。他走出两条街,试图忘掉“绿三”,可是“绿三”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硬生生将他拽回。当他再一次蹲在那个摊位前,他咬咬牙,想: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反正他既没有看见孙厂长将“绿三”交给摊主,也没有听孙厂长对摊主说了些什么,更没有听摊主说起这张“绿三”的主人。也许“绿三”真是孙厂长酒后以“白菜价”卖给了摊主,也说不准。

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夜,周局长没有睡好。

大功告成,孙厂长以为这张“绿三”会在周局长那里藏一辈子,不料第二天晚上,周局长便拿着“绿三”,敲开了他家的门。

“你的‘绿三’吧?”周局长说,“物归原主。”

“它不再属于我了,”孙厂长说,“前天我把它卖掉了。”

“我懂你的意思,”周局长说,“可是我不能……”

“你不是从我手里买的。”

“这我知道。”

“那就不应该还给我。”

“必须还给你。”周局长说,“尽管我没看到你把它交给摊主,但是我能猜到。其实你深知我能猜到——假如我猜不到的话,你的‘绿三’就白送了。”

孙厂长表情尴尬,低头不语。

“说实话,就在昨天,我还想睁只眼闭只眼,收下这张‘绿三’。可是今天,我知道,我不能。想知道是谁让我悬崖勒马吗?”

孙厂长抬起头,看着周局长。

“是一群孩子。”周局长说,“几个市里领导去贫困山区看望那里的孩子,有教育局局长、文化局局长、民政局局长……还有我。当我们离开时候,那些孩子突然一齐朝我们跪下,然后喊:伯伯,我们想读书……那时我猛地想到税收,想到那些或许可以帮上这群孩子的钱。好哥们儿,面对‘绿三’,我或许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面对那些孩子,我怎么能够闭上眼睛,假装不见呢?”

老连的传承

老连的父亲是标准的农民,性格木讷怪异。从老连进城第一天起,就想把父亲接进城,但父亲只过来住了几天,就死活要回去。他说,县城太挤,让他喘不过气,又说,城里人给他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老连反驳几句,他说,那你告诉我,家家钢门铁网的什么意思?在咱农村,就一张破木门还不上锁。老连进城二十多年,从打字员做到副县长,父亲却仍然在老家种地。

除了种地,父亲的唯一爱好就是养狗。家里养了三条狗,父亲喜欢每天带它们去田间地头溜达,与狗说话,甚至搂狗睡觉。这或许是父亲不想进城的另一个原因。他说,狗到城里会憋坏的。人还能发发牢骚,骂骂娘,狗呢?

前几天父亲给老连打电话,说有人送他一条狗崽。狗崽挺可爱,他挺喜欢。老连问谁送的,父亲只说了几句,老连就知必是乔无疑。打电话问乔,乔说前段时间别人送他一条狗崽,本想自己养着,老婆硬是不让,没办法,只好把它送给农村的朋友。谁知朋友也不喜欢狗,他就将狗送给了老连的父亲。

正好顺路。乔说,突然想起伯父喜欢狗……

你该跟我说声。

事多,给忘了。乔说,不过一条狗……

不过一条狗,老连也把这事给忘了。半年后老连回老家,狗已经长得很大。老连虽不懂狗,却总感觉这条狗不大对劲,拍了几张照片,回来上网查查,好家伙,这条狗至少能值三万块钱!

老连感觉他掉进了乔的陷阱。

乔是个房地产商,也是老连的朋友。之前他曾多次给老连塞钱,老连一次也没有收。老连说我收了你的东西,就得照顾你。照顾你,对别人就不公平了。“廉”的本质是什么?就是对所有人公平。乔几次碰壁,慢慢老实了。想不到这次,竟用上这样的办法。

老连让乔将狗带回去,乔不肯。老连说,你不干是吧?我干!老连说到做到,找到父亲,说想把狗还给乔,父亲却不干了。

狗现在离不开我了。他说,它待我比你待我都好。

可这是乔的狗……

送给我就是我的了。父亲说,要回去?狗很贵吗?

老连没敢将实情告诉父亲。他怕吓坏父亲,又怕父亲骂他。最重要的是,看父亲像搂着小时候的他那样搂着狗,他想,假如将狗带走,父亲会多么悲伤?这是对父亲最大的不孝吧?

回去,咬咬牙,自掏三万块钱给乔,乔的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你这样搞好像我强卖一条狗给你。老连说就算你强卖一条狗给我,我也该感谢你。狗让我爹很快乐,三万块钱,值……

真是个大孝子。乔揶揄着,既然是大孝子,为何半年都不回家一趟?

工作忙……

借口吧。乔说,回趟家能用多长时间?前几天你还跟我唠叨你上大学的女儿放了暑假也不回家,说你挺想她。怎么轮到自己的爹,就不理解了?

可是我已经五十多了……

就算你一百岁,在你爹面前也是个孩子。乔说,你爹为什么喜欢狗?怕是因为孤独吧?

老连被当头一棒,一夜未眠。第二天恰逢星期天,他亲自开车回了趟乡下,陪父亲喝茶聊天,整整一天。临走前,父亲说,你回来陪我,是这条狗闹的吧?老连嘿嘿笑。父亲说,我知道你“廉”,也知道你“孝”,这些都是你的“德”,可是你的“德”似乎还差一点点。老连看着父亲,不解。父亲说,我喜欢狗,有条狗陪着就高兴,可是别的老人呢?有些像我一样不想进城,有些则是儿女没能力让他们进城。怎么办?好像你从未为他们想过。老连说,我能怎么办?父亲说,你是一县之长,你没办法,谁有办法?

老连回到县城,决定想办法给农村办些“老人之家”之类的场所,让他们有个休闲娱乐的地方。假如这件事情不好办,就待他退休以后,回到老家,以一己之力在村子里办一个“老人之家”。反正到那时,他也快成老人了。

将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捋捋胡须说,看来,我的确没给你起错名字啊!

老连叫连孝德。父亲当初给他起名时,希望他有“孝”有“德”。加之姓连,父亲说,熬到五十多岁,你才终于“德孝廉”齐全了。

老连就笑了。他认为,这就算“德孝廉”的真正传承吧。

手,枪

日本人来到门口,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狗安静地趴伏身边,舌头轻舔着老人的膝盖。听到动静,狗猛然蹿起,汪汪叫着,扑向来者。老人喊住狗,却没有站起。他的脸隐在灰白色的烟雾里,他灰白色的胡须随风飞扬。

日本人叽里呱啦一阵,翻译低头走进院子。狗冲他龇起雪白的牙齿,鼻子上堆满皱纹。翻译倒退一步,脸上写满惊恐。您儿子昨晚被打死了。他对老人说,我很遗憾。

老人拍拍他的狗,狗再一次安静下来。老人面无表情地指指门槛,冲翻译说,坐。

翻译便战战兢兢地坐到老人身边。他带了九个人袭击了皇军的据点,翻译说,皇军两死五伤,您儿子和他的游击队全军覆没。

你们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老人的手,轻抚着狗的耳朵。

当然不是。翻译赔着笑说,皇军怀疑他藏有枪支,要过来检查一下。您看行吗?

翻吧!老人摁灭烟,说,就算我不同意,你们也是要翻的。

翻译搓搓手,抱歉地笑笑。似乎,将老人打扰,令他非常不安。

日本人进到屋子,翻找得极为仔细。他们甚至拆掉了老人的锅灶,甚至将手伸进屋角的鼠洞,甚至将整间屋子像箩筐那样倒过来拍打。一无所获的他们走出屋子,冲迎上去的翻译叽里呱啦一阵,翻译便再一次走到老人面前。

论辈分,我得管您叫叔。翻译说,所以我希望您能配合。配合我就是配合皇军,配合皇军,就是对您的性命负责。

过来坐。老人指指门槛。

翻译只好再一次战战兢兢地坐上门槛。皇军刚才问您,您儿子平日里,跟谁走得比较近?翻译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看着卧在身边的狗。

赵三。老人再一次拍拍他的狗。

赵三死了。翻译说,昨晚被打死的。您知道赵三死了是不是?您知道,所以您说赵三……

还有赵六。老人卷起第二根烟。

赵六也死了。翻译为老人点上火,叔,求求您跟我配合。您不配合的话,皇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您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老人说,他有什么话,从不肯告诉我。

那您知道他是游击队队长吗?

知道。

您为什么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老人看着翻译,说,你儿子与闯入你家的强盗搏斗,你是会阻止,还是会帮忙?

不一样的。翻译搓搓手,说,您得承认现实。现实是,我们不停地打败仗并且看不到任何能打胜仗的迹象。这种时候,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

日本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冲翻译打起手势,翻译急忙站起来,“哈依哈依”两声,然后,对老人说,求您了,配合我。

怎么配合?

您知道枪吗?

不知道。

他跟谁交往密切?

不知道。

叔,那我可能帮不了您了。

翻译小跑到日本人面前,叽里呱啦地说话。从表情和手势上,老人知道他正在为老人求情。可是从日本人的表情和手势上,老人知道,他必死无疑。

老人站起来,狗跟着老人站起来。老人走到墙边,狗跟着老人走到墙边。老人伏下身体,一遍遍亲吻他的狗,狗呜呜咽咽,舌头舔着老人的脸。老人指指门口,说,大黄,去吧!狗仍然呜呜咽咽,不肯就范。老人咬咬牙,一脚踹出去,狗翻一个跟头,脑袋撞上门槛。狗爬起来,盯着老人,试图重回老人身边,却被老人再一脚踹开。狗一步一挪,终于走到门口,又回头,泪花闪闪。老人看看翻译,说,关上门吧,别让大黄受惊。

此时的日本人,正将一条枪往翻译手里塞,翻译先是笑着推辞,然后变成哭着推辞。他给日本人跪下,脑袋磕得如同小鸡啄米。叔,你就招了吧!他扭头看着老人,哭号着。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不杀你,他们就会杀死我的。翻译接过日本人硬塞到他怀里的枪,站到老人面前,脸色苍白,身如筛糠。他将枪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他的眼泪早已将一张脸冲得没了形状。

你不杀死我,我也会杀死你的。老人看着翻译,说,信不信,我的身上,藏着一把手枪?

翻译愣住了。

老人的手,突然伸向怀中。那一刻,翻译的枪,便响了。子弹击中老人胸膛,老人却并没有倒下。他从怀里抽出手,他的手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的手却扮成手枪形状,拇指朝上指向天空,食指朝前瞄准翻译。然后,老人微笑着,中指轻轻一勾,做出射击的动作。伴着那动作,老人从嘴里发出胸有成竹的“砰”的一声。声毕,翻译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翻译从此没有站起来。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他老去死去,他也没有站起来。

他真的瘫了——被一把虚构的手枪打倒,被一枚并不存在的子弹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