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夜幕完全降下来,江浸月寻着记忆小心翼翼飞去醉莲池,还没落入池水,雪纤便出现在她眼前。
“浸月。”她嘴角勾起一抹恬静的弧度,双眸如遗世孤月般明澈。
“突然想找你说说话。”江浸月凑去她身边。
“我知道。”
“知道?”江浸月甚是惊讶,擅长读心的雪纤仙子,总这么出其不意。
“你一定想问我为何会守护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吧?”她说,“有些事,我们谁都不能改变,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决定。就像你想学法术一样,不论是好是坏,都会坚持到底,而我决定守护他也是这个道理。”凉飕飕的风绕过莲池,流动在她长发间。她还是那么安静。
“即便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你也不会后悔吗?更何况,他不知道你的存在。”
“不后悔。”夏雪纤坚定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守护和被守护的对象,我,只是在履行自己所守护的那份责任。”
“责任?”
“嗯。就是生死契阔,相随与共。”
江浸月在心中默默刻下这八个字,却突然觉得内心一阵抽痛。兑现这样的承诺,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又需要忍受多少孤寂?她觉得想,做到这,一定比让自己心甘情愿去死更艰难罢。
“生死契阔?”云端一抹竹青色身影默默调头往回走,他怎么记得下一句分明是“与子成说”呢?风流倜傥的眸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丝苦涩。
是夜。翼州。
庄严高大的郡守府在夜色里显出轮廓来,晚风陡然增急,吹灭了屋檐下两盏引路的长明灯。
司徒卓见夜色已深,收拾了已阅的书本准备歇息,起身正欲叫仆人前来服侍,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老爷,有客人在书房等你。”
“谁呀?”司徒卓迟疑着,这么晚了竟还有客人登门造访么?
无人回答。他更是疑惑,开门见府中的仆人皆已睡下,哪里有传话人的身影。偌大的郡守府只剩他的房间和书房的灯尚还亮着。摇曳的烛火,扑簌簌坠下红泪来。
他警觉地推开书房之门,在认清来人之时立马被震慑在原地:“玉面罗刹!”声音几近颤抖。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之下,一头戴银甲面具的男子静坐于书案之前,看不全他的容颜,仅露在外的薄唇给人以无尽淡凉之感。他一身黑衣如墨,金色暗纹爬上领口和袖口,衬得他整个人格外冷酷。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账簿,闻声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宛若凝着寒冰的深潭。
“背叛琼国……”
司徒卓只觉他吐出地每个字都像一把钢刀直插自己心脏,身形却坚毅挺拔,说话掷地有声:“琼将亡是天数,普天之下,莫非华国王土!”
那一丝不苟地记载着司徒卓罪行的账簿“啪”地砸在他脚下,黑衣男子手中的长剑映照着面甲的银光且寒且冽:“司徒卓,翼州已经不需要你了。”
长剑无声地刎上脖子,寂落的暗夜里只回响着一声沉闷的呻吟。
“爹爹!”屋外有清脆的银铃声大作,转眼冲进一抹鹅黄色身影,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搂着司徒卓的尸体泣不成声,眼中恨意汹涌。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黑衣男子冰冷的眸子霎时变得愕然……
白日不能出行,浑浑僵僵睡到夜晚,江浸月开始精神抖擞地准备奔去醉莲池尽情接收日月精华。刚飞离水面,忽见屋内一条不知躲了多久的黑影跃窗而出。
嗯?那是一个人么?江浸月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迅速消失不见的黑影,啧啧嘴,功夫不错呢!呃呃……意思是……书房被偷了?!云冰祁是在七天之后的黄昏回到云府的。
他黑衣劲裹,淡然地向江浸月扫去一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倦意,看着竟让人有些心疼。
就在云冰祁前脚踏进房门后,一个衣着鹅黄色裙裳的女子后脚便跟了进来,脚腕处的银铃清脆作响。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乌黑的发丝,上绾流云髻,下淌徊腰间,浅黄色璎珞绕发髻兀自下垂。一张俊俏鹅蛋脸,一双灵动小鹿眼,清澈纯净,此刻却含着极大的怨恨,泪光点点,初阳露未尽,金菊刹芳华。她纤巧的身段略显清瘦,步伐轻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然而云冰祁似乎没见着般,自顾自地走去书案前,头也不抬便提笔写起信来。女子也不言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偶尔发出小小的抽泣声。
这场景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某年某月某日,云冰祁主公由于受不住这位黄衣女子美貌的诱惑,于是对她做了出阁的事,事后却不肯负责,所以女子便一路穷追不舍,最后就追到了云府……江浸月无奈扶额,不带这样吧?
没过多久,宋凡也来了书房,他瞅一眼站在他身前的黄衣女子,心生疑惑,问道:“主公,这位姑娘是?”
“司徒卓的女儿,司徒珞允。”云冰祁一脸平静。
“啊?这……”宋凡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却还不等云冰祁开口,黄衣女子便恶狠狠地对云冰祁吼道:“玉面罗刹,别以为官府不敢动你我就不会杀你,总有一天,我定会为爹爹报仇!”说罢,又委屈万分地抹了把眼泪。
云冰祁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写信。落笔却是简单五个字:翼州司徒卓。
宋凡似乎对他的意思一目了然,便向司徒珞允恭敬道:“时候不早了,司徒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又向外吩咐道,”清如,为司徒姑娘安排房间……”
还没等仆人应声,司徒珞允便打断他的话:“不!我不走,我要跟着他!”像是怕云冰祁跑掉一般。
云冰祁依旧不说话,宋凡也缄默起来。江浸月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云冰祁,你这下惹上难缠的人喽。难怪他看起来如此疲倦,想来这些天有司徒珞允的形影相随,他一定休息得不好。做为杀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独拿女子束手无策罢,只是他大可将司徒珞允一剑杀了避免后患啊,难道是于心不忍?
云冰祁招来一只白鸽,将写好的信插入它脚上的竹筒中,然后把鸽子用力朝天空中一抛,鸽子立刻展翅,消失在深蓝色的夜空。云冰祁转身揉揉太阳穴,对司徒珞允说:“我想休息了,你确定还要跟着我?”
司徒珞允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好,那我睡你隔壁。”
“宋凡,去安排。”云冰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是。”宋凡侧身对司徒珞允做出一个手势,“司徒姑娘,这边请。”
这又是什么情况?江浸月在水中钻了几圈,要不要告诉雪纤呢?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雪纤来自醉莲池的传音:“浸月,那个叫司徒珞允的姑娘,明晚你将她引来我这里。”
江浸月很想问她为什么,奈何她的声音已消失殆尽,想想应是不愿向她解释而又必须要她做到罢,这样的雪纤倒是挺难参透。
今晚的天气有些闷热,不说明月清照,就连一颗星子也无。黑漆漆的天幕四垂,延扩出漫无边际的空旷。
江浸月在院中四处游荡,小心翼翼地躲开几个巡视的家仆,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又开始想念南海,想念姐姐的笑容,想念阿娘的豆饼,鹤顶红也不知怎么样了,会不会又被别的渔夫抓走呢?然而她如今连飞出府门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南海,也只有乖乖呆在凡间了。姐姐会来找她吗?
正要转弯,前方一个黄衣女子提了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长廊上。那不是司徒珞允么?
她那身黄衣在寂寥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夺目,一如今夜空中缺少的明月,几分清丽,几分孤傲。她推开一扇房门,轻轻走进去,脚腕的银铃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真绝了!
江浸月赶紧扑过去,她不会是打算杀云冰祁吧!
江浸月躲在窗边,将窗纸点开一个窟窿,然后凑过去,刚好看见司徒珞允步步逼近的身影,短小的匕首在窗外高悬的灯笼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寒光。而床榻上安静熟睡着的云冰祁毫无介备之意,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
完了完了,她要不要冲进去阻止?可那样会不会被司徒珞允当做妖怪而调转刀口给她一刀?
眼看着司徒珞允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云冰祁,江浸月心一横,云冰祁不能死,至少要为雪纤保全他!于是她鼓起勇气准备破窗而入,却见云冰祁突然腾出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匕首,猛地一折,匕首便被弹开了很远。他却尚未睁眼,淡淡道:“下次要杀我,先把脚上的铃子去了。”
江浸月松了一口气,他是顶级杀手,怎么可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轻易杀掉,看来她是白担心了。
她继续向屋里看去,此时司徒珞允亮汪汪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不是很厉害吗?那就连我一起杀啊,我也可以快些去黄泉路上陪爹爹!”
“我不会杀你,如若真的想死,你那匕首是个很好的选择。”云冰祁仍是闭眼躺在床榻上,纹丝不动,声音低沉,冷若冰霜。
司徒珞允看着床榻上的人,冰雕玉砌的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扬手擦掉眼泪,低声道:“爹爹,女儿这就来陪你。”说罢,便向墙边扑去。江浸月以为她是去捡地上的匕首,却不料,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墙上磕,心中不由一惊。
蓦地一抹白色身影闪过,狠狠将黄衣女子拽回来,司徒珞允一个重心不稳,跌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