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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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工人村,弗拉索夫家这座灰色的小房子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在这注意当中,既有疑神疑鬼的小心谨慎,也有不自觉的敌意,但也渐渐产生了一种信仰的好奇。有时来了人,小心地打量着四周,对帕维尔说:

“噢,老弟,你读书识字,对法律一定熟悉喽。是这样,你给我讲讲……”

于是,他随便举出一件警察或工厂行政管理人员办事不公的事例讲给帕维尔听。如果事情复杂,帕维尔就给他写一张字条,叫他去城里找帕维尔认识的律师,要是他自己能解释清楚的,他就自己解释。

渐渐地,人们开始尊重这个严肃的年轻人了。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谈得简明扼要,胆气十足。他对待一切都能仔细观察,认真倾听。这种认真劲儿使他在为别人处理每一件棘手的事情时,都能坚持不懈地仔细分析,追根寻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一根共同的、无限长的长线,这根长线带有结实的活扣,把许许多多的人都联系到了一起。

尤其是沼泽地戈比事件之后,帕维尔在人们心目中的威望大大提高了。

工厂后面有一大片臭气熏天的沼泽地,几乎把工厂围起来了,长满了云杉树和白桦树。夏天,沼泽地里蒸发出浓烈的黄色气体[26],滋生出大量蚊虫,它们黑压压地飞到工人村,传播疟疾。沼泽地属于工厂,新厂主企图从中获利,便出招要把沼泽地的水排干,顺便采挖里边的泥炭。厂主告诉工人们说,这一措施将改善本区域的卫生状况,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于是下令从他们的薪水里每卢布扣除一戈比,作为沼泽地排水的费用。

工人们炸开了锅。特别令他们气愤的是,职员没有列入这次新税款的纳税人之列。

贴出厂主征收钱的告示那天是星期六,帕维尔正生病在家。他没有上工,不知道这件事。第二天午祷后,仪表优雅的老翻砂工西佐夫和凶巴巴的高个子钳工马霍京来到帕维尔家,把厂主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们这几个岁数大的碰过头了,”西佐夫稳重地说,“讨论了这件事,你看,同志们派我们俩来找你问问——你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有没有这样的法律,让厂主拿我们的钱跟蚊子去打仗?”

“想想看!”马霍京闪动着细眯的眼睛说,“四年前,他们这帮狡诈的骗子就敛钱,说是要建浴池。敛了三千八百卢布。钱到哪儿去了?浴池——连个影儿都没有!”

帕维尔向他们说明了这次捐税是不合理的,这种企图显然对厂方有利。他们两人愁眉苦脸地走了。送走了他们,母亲笑着说:

“瞧瞧,帕沙,连老头儿们都来向你讨主意了呢。”

帕维尔没有搭腔,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他在桌旁坐下来,开始写东西。过了几分钟,他对母亲说:

“我求你一件事:你进城一趟,把这字条交给……”

“这危险吗?”她问。

“是的。那里在给我们印报纸。这次戈比事件务必要在这一期见报……”

“那还用说!”她回答道,“我这就动身……”

这是儿子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儿子坦率地告诉了她所要办的事情,她感到非常高兴。

“这个我懂,帕沙!”她一面说,一面穿衣服,“他们这是在抢劫!那个人叫什么——是叫叶戈尔·伊万诺维奇吗?”

晚上很晚她才回来,累得筋疲力尽,但却很满意。

“我见到萨申卡了!”她对儿子说,“她向你问好。这个叶戈尔·伊万诺维奇真朴实,爱开玩笑。他说话可逗乐了。”

“你能喜欢他们,我很开心!”帕维尔轻声说。

“他们都是很质朴的人,帕沙!人质朴就好!而且他们都很尊敬你……”

星期一帕维尔又没去干活儿,他头疼。午饭时,费佳·马津兴冲冲地跑来了,一脸幸福的样子。他跑累了,气喘吁吁地说:

“快去看看吧!整个工厂都沸腾了。我是来叫你的。西佐夫和马津说,只有你才能跟大伙儿讲明白。这有什么办法!”

帕维尔默默地穿衣服。

“妇女们也都跑来了——叽叽嘎嘎的!”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干什么呀?我去看看!”

“去吧!”帕维尔说。

他们一路上走得飞快,谁都没有说话。母亲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工厂大门口站着一群妇女,她们在尖声叫骂。他们三个刚一进院子,立刻卷入了激愤喧闹的黑压压的人群里。母亲看见,所有人的脑袋都朝着一个方向,朝着铸造车间红色的砖墙,那里有一堆废铁。西佐夫、马津、维亚洛夫,还有其他五个有影响力的中年工人,正站在废铁堆上,挥动着手臂。

“弗拉索夫来了!”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

“弗拉索夫?请他到这边来……”

“静一静!”几个地方同时发出喊声。

近处什么地方响起了雷宾平静的声音:

“应当维护的不是一个戈比,而是正义,就是这样!我们珍视的不是我们的一个戈比——它并不比其他戈比更圆,但是,它更有分量——它里面有我们的血汗,比厂主一个卢布里的血汗还要多——就是这样!我们珍视的不是一个戈比,而是血汗,是真理——就是这样!”

他的话雨点般地落在人群中,激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没错,雷宾!”

“说得对,司炉工!”

“弗拉索夫来了!”

人声鼎沸,汇成一股喧阗的强劲旋风,压倒了机器隆隆的轰鸣声、蒸汽吃力地叹息般的咝咝声和电线的簌簌声。人们挥动着手臂,急匆匆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他们说着激烈挖苦的话,使彼此的情绪更加炽烈起来。一直隐藏在疲惫的胸中昏昏欲睡的怒火醒来了,要喷发了。它兴高采烈地在空中盘旋,黑色的翅膀越展越宽,拥抱着人们,越抱越紧,引导他们紧紧跟在自己后面,使他们彼此相撞,重新产生出一股熊熊的怒火。乌云般的黑烟和粉尘在人群上空翻滚,一张张汗流满面的脸变得通红,面颊上挂着黑糊糊的汗珠。黢黑的脸上显现出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

这时,帕维尔出现在西佐夫和马霍京站着的地方,高声喊道:

“同志们!”

母亲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在抖动。她不禁推开人群,向前挤去。有人恶声恶气地冲她嚷道:

“往哪儿挤呀?”

她被人们推来推去。但这并没有阻挡住母亲。她用肩头和臂肘把人群拨拉开,一步一步朝儿子那边挤过去,她想离儿子更近些,跟他站在一起。

帕维尔学会了对他从心底喊出的这个词汇赋予深刻而重大的含义。他感觉到,一阵阵战斗的欢乐使他的喉咙发紧;他恨不能把自己被憧憬真理之火所燃烧的心掏给人们。

“同志们!”他又说了一遍,从这个词汇里汲取着欣喜和力量。“建筑教堂和工厂的是我们,锻造镣铐和钱币的也是我们,我们是一支有生力量,我们在养活所有的人,使他们终生欢乐无忧……”

“说得对!”雷宾喊道。

“我们时时处处干活在先,生活靠后。有谁关心我们吗?有谁希望我们幸福吗?有谁把我们当人看了吗?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的响应道。

帕维尔克制着自己,开始说得更简洁,更镇定,万头攒动的人群缓缓地向他靠近,黑压压地合成一体。数百双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的脸,如饥似渴地听着他讲的每一句话。

“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到我们是同志,是一个由同一个愿望——为我们的权利而斗争的愿望——紧密联系起来的友好大家庭以前,我们是不会争取到更好的命运的。”

“说正事儿!”母亲旁边有人粗鲁地大喊了一声。

“不要打搅!”有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喊声,但声音不大。

一张张被熏黑的脸,愁眉紧锁,显出怀疑和阴郁的表情。几十双眼睛严肃而沉思地望着帕维尔的脸。

“是个社会主义者,不是傻瓜!”有人这样说道。

“哎呀!说得真大胆!”一个独眼的高个子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说。

“同志们,该明白了,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帮助我们!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这就是我们的准则,如果我们想要战胜敌人的话!”

“他说的是正事,弟兄们!”马霍京喊道。

说完,他振臂一扬,握紧拳头在空中挥了挥。

“应该把厂主叫出来!”帕维尔继续说。

仿佛一阵旋风从人群中刮过。他们摇晃起来,瞬间,几十个声音同时喊道:

“叫厂主出来!”

“派代表去叫他!”

母亲往前挤去,从下面望着儿子的脸,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帕维尔站在受人尊敬的老工人中间,大家都在听他讲话,赞同他的意见。儿子不像别人那样凶狠,那样骂人,母亲感到很欣慰。

时断时续的呼喊声、谩骂声和一句句狠话,顿时四起,纷纷扬扬,真好比冰雹砸在了铁板上。帕维尔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家,睁大眼睛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

“西佐夫!”

“弗拉索夫!”

“雷宾!他嘴巴厉害!”

人群中突然传来声音不大的呼喊声:

“他自己来了!……”

“是厂主!……”

人群向两边闪开,让出道来。这个人大高个儿,长脸,留着山羊胡子。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小幅地打着手势,叫工人让开,但是并没有碰到他们。他眯缝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仔细察看着工人们的脸,完全一副老辣的主宰者派头。有人向他脱帽,鞠躬行礼——他径自走着,没有回礼。这时人群安静了,他的到来使人感到局促,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发出低声惊叫,从中传递出一种小孩子意识到自己干了淘气的事而感到后悔的意味。

他从母亲身旁走过去,用那种绝不宽容的目光朝母亲脸上瞟了一眼,走到铁堆前停了下来。有人从上面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他不领情。他一个矫捷的动作,纵身一跃爬了上去,站在帕维尔和西佐夫面前,问道:

“都聚集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上工?”

静了片刻。他的脑袋像麦穗一样微微摆动。西佐夫把帽子在空中一挥,耸了耸肩,垂下头来。

“我在问你们呢!”厂主大声叫唤道。

帕维尔站在他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大声说:

“我们三人受同志们全权委托,要求您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厂主问道,连看都不看帕维尔一眼。

“我们不认为把这样的税摊派在我们头上是合理的!”帕维尔高声说。

“怎么,您只看到我打算排干沼泽地是想剥削工人,而不是关心改善他们的生活吗?对吗?”

“对!”帕维尔回答说。

“您也是这么看吗?”厂主问雷宾。

“都一回事!”雷宾回答。

“那么您呢,老兄?”厂主转向西佐夫问道。

“是的,我也请求给我们留下这一戈比吧!”

说完,西佐夫又低下了头,负疚地淡淡一笑。

厂主缓缓地环顾了一下人群,耸了耸肩。然后他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帕维尔,对他说:

“看样子您是一个相当有文化的人,难道连您也不明白这项措施的好处吗?”

帕维尔大声回答说:

“如果排干沼泽地的费用由工厂来承担——那大家都明白!”

“工厂不是做慈善的!”厂主冷冰冰地说,“我命令全体立即去上工!”

说完,他开始走下铁堆,一边小心地用脚踩着铁块,对谁都没看一眼。

人群里响起不满的喧哗声。

“干什么?”厂主停下来问道。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你自己去干吧!……”

“再过十五分钟,如果你们还不去干活,我将责令对所有的人处以罚金!”厂主冷酷地、一字一顿地说。

他又穿过人群走了。但现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叽叽咕咕的抱怨声,而且他走得越远,抱怨声就越高。

“再跟他谈谈!”

“谈什么权利呀!唉,受苦的命……”

这时,大家纷纷请帕维尔出主意,冲他喊道:

“哎,你懂法律,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呀?”

“你说了半天,可是他一来——全泡汤啦!”

“这事闹的,弗拉索夫,你说到底怎么办?”

呼声更加坚决了,这时帕维尔说:

“同志们,我的建议是,一天不取消扣钱的决定,我们就一天不出工……”

大家又激动地嚷嚷起来:

“可找到傻瓜了!”[27]

“要罢工吗?”

“就为了一个戈比吗?”

“那又怎样?就得罢工!”

“这不是要大家的命吗……”

“有谁会去出工呢?”

“会有人去的!”

“是犹大[28]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