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就是这样生活的。他是个钳工,毛发很重,脸色阴沉,浓眉小眼。那双小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多疑的、恶意的冷笑神情。他是工厂里最优秀的钳工,是工人村里臂力过人的大力士。他对待上司很粗鲁,所以挣得钱很少。每个节假日,他都逮谁揍谁,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都害怕他。有人也想揍他,但没能得手。弗拉索夫看见有人要打他,他就随手抓起石头、木板、铁块等,大大地叉开两腿,一语不发地等待着对手。他的脸上从眼睛到脖子都长满了黑黑的胡子,手臂也是毛烘烘的,那副样子实在令人恐惧。尤其吓人的是他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简直像两把小钢钻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人。谁遇到他这样的目光,都会感觉到他有一股无所畏惧的蛮劲儿,会对人毫不留情地下狠手。
“哎,滚开,贱货!”他闷声闷气地说道。从他脸上浓密的毛发里露出一副大黄板牙。人们走开了,一边胆怯地骂着他。“贱货!”他冲人们的背影简短地骂了一句。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抹锥子般锋利的讥笑。然后,他挑衅地昂起头,跟在他们后面,叫阵道:
“哎,有想找死的吗?”
谁都不想找死。
他说话不多,但却喜欢把“贱货”这个词挂在嘴边。他常用这个词称呼工厂里的上司和警察,对妻子也这样称呼。
“贱货,你没看见裤子破了吗!”
在儿子帕维尔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弗拉索夫想要揪住他的头发暴打一顿。但是帕维尔顺手抓起一把大铁锤,只说了一句:
“不许动手……”
“你说什么?”父亲问道,一边靠近又高又瘦的儿子,仿佛阴影投射到白桦树上。
“够啦!”帕维尔说,“我受够你了……”
说完,他挥了挥铁锤。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把毛烘烘的手藏在背后,冷笑着说:
“好啊,长能耐了……”
随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补充说:
“你呀,贱货……”
之后不久,他对妻子说: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管我要钱了,帕什卡[1]会养活你的……”
“你要把钱都拿去喝酒吗?”她大着胆子问道。
“你管不着,贱货!我要找个情人领回家来。”
他没有找情人,但从那时起直到他死,差不多两年时间,他再没有在意过儿子,没有跟儿子说过话。
他养了一条大狗,像他一样,毛烘烘的。这条狗每天都送他去工厂,晚上在厂门口等他回家。一到节假日,弗拉索夫就穿梭在各个小酒馆里。他默默地走着,用他那双小眼睛盯着人们的脸,仿佛想要寻找什么人似的。于是,狗也整天跟着他,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然后吃晚饭,用自己的碗喂狗。他对狗从来不打不骂,但也从不摩挲。吃过晚饭,如果妻子没有顾上及时收拾桌子,他就把碗都摔在地上,然后拿出一瓶伏特加酒,摆在面前,背靠着墙,张大嘴巴,闭着眼睛,用他那令人感到愁闷的低沉嗓音狼嚎似的瞎唱,把沾在髭须上的面包屑震落下来,用粗壮的手指捋着毛蓬蓬的大胡子。他的歌声凄凉而难听,拉腔拖调,听不懂他唱的歌词,曲调像是冬天的狼嚎。他一直唱到把酒喝光,然后侧身倒在长凳上,或者把头伏在桌子上,就这样一直睡到汽笛响起的时候。狗就卧在他身边。
他死于疝病。死前四五天,他全身发黑,闭着眼睛在床上滚来滚去,牙齿咬得咯咯响。有时他对妻子说:
“给我拿砒霜来,把我毒死吧……”
医生吩咐给病人做热敷,并且说必须做手术,当天就得把病人送到医院。
“见鬼去吧,我自己会死!贱货!”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声音嘶哑地说。
医生走后,妻子含着眼泪也劝他答应做手术。他紧握着拳头,威胁妻子说:
“我要是病好了,更有你吃的苦头!”
他是在早晨响起上工的汽笛声时死的。他躺在棺材里,张着嘴,眉头紧锁,一副气哼哼的样子。给他送葬的有他的妻子、儿子和狗,还有被工厂开除的老酒鬼和小偷达尼拉·维索夫希科夫以及工人村的几个乞丐。妻子低声哭了一会儿,帕维尔没有哭。工人村的人在街上遇见棺材,便停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互相说:
“他死了,帕拉格娅看来会非常高兴的……”
有人纠正说:
“他不是死了,是毙命了……”
下葬以后,人们都走了。而那条狗却留了下来,坐在新翻起的泥土上,久久地、默默地嗅着坟墓。过了几天,不知是谁把狗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