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窗前,心绪烦闷地望着她心爱的、熟悉的园子,望着环绕园子那一排排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高大的白杨。说起来简直难以置信,已经有整整一年她没看见过自家亲爱的园子了。好像昨天她才丢下这块她从童年时就已熟悉的地方,而今天一早就坐早班车回家了似的。
这里的一切都没变样。还是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覆盆子灌木丛,还是那几条几何图案的笔直的甬道,路两边栽种着妈妈喜爱的花草——蝴蝶花。花园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到处都看得出它们经过一个园林学家一板一眼的手整理过。而所有这些笔直干净的甬道却令冬妮娅感到乏味。
冬妮娅拿起一本没读完的小说,打开凉台门,从楼梯走进花园,推开小巧玲珑的园门,慢慢地朝车站水塔旁的池塘走去。
冬妮娅走过小桥,走上大路。这条路就像一条林荫道。右边是环绕着柳树和稠密的柳丛的池塘,左边是森林。
她想到池塘那边的旧采石场去,可随即见下面池塘边有鱼竿在晃动,于是,就停下了脚步。
冬妮娅弯腰拨开垂柳,用手分开柳树的枝丫,看见一个晒得黑黢黢的、光着两脚、裤腿挽到膝盖上的小伙子。小伙子身边放着一只生锈的、装鱼虫的铁罐。小伙子正专心致志地钓鱼,压根儿没注意到冬妮娅专注的眼神。
“这里居然能钓到鱼?”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手把柳条,低低地向水面俯下身来。她身穿一件白蓝相间、带有领子的水手衫和浅灰色的短裙。脚上穿一双褐色便鞋,细溜溜晒黑的腿上紧裹着儿童式带花边的袜子。栗子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很大的髻。
保尔抓鱼竿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鹅毛浮漂点了一下头,平静的水面上立刻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向四下里扩散开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后激动地喊道:
“咬钩了,瞧见没,咬钩了……”
保尔实在不知所措了,撤了鱼竿。把鱼钩上蠕动的小虫连同水花一起抛了出去。
“咳,这下还钓什么鱼呀!从哪儿跑出这么个多嘴的。”保尔恼怒地想道。随后,为掩饰自己的窘态,他一使劲儿把鱼钩甩到更远处的水里——恰好在两棵牛蒡之间,是一个最不该甩钩的地方,因为鱼钩很可能会挂在水底牛蒡的根上。
他定了下神,连身子也没转过来,对坐在身后高坡上的那位姑娘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您别叫!鱼都跑了!”
随即,他听到身后又是几句嘲笑讥讽的话:
“看您坐在这儿,鱼儿早跑了。白天哪儿能钓鱼?哎呀,您真是个不走运的渔夫!”
这对于还在努力维护体面的保尔可就太过分了。他站了起来,把帽子往下一拉,尽量挑选着礼貌的字眼,说道:
“小姐,您能不能让开点儿。”
冬妮娅眯缝着眼睛,眼里闪着笑意说:
“难道我妨碍您了?”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嘲笑的意味,倒是有一点讨好、讲和的意思,这一下弄得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姐”发一顿火的保尔,反而不知所措了。
“那也好,想看就看吧,如果你愿意。地方又不是我的。”保尔不表示反对。说完,他又蹲下来,紧盯着鱼漂。鱼漂紧靠着粗木块,一眼看得出,鱼钩挂在树根上了。可保尔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它拉上来。
“如果挂住了,那一时还挣不掉的。这位肯定会取笑的。她要是走开就好了。”他想道。
冬妮娅却在一根略微摇晃的弯弯的柳树干上舒服地坐下来。她把书搁在腿上,开始观察起这位晒得黢黑、黑眼睛的、不懂礼貌、刚才对她极不客气,而此刻又故意不理她的野孩子来。
从镜子般的水面上,保尔能看得见坐在身后姑娘的倒影。姑娘正在读书,而他开始悄悄把水里的树枝往上拉。浮漂沉下去了,沉重的粗木头只不过翻了个身。
“糟了,还是给挂住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他斜眼一瞅,见水里有一张脸笑嘻嘻的。
水塔旁边有两个年轻人穿过小桥走过来,他们是两个七年制中学校的学生。一个是机车厂厂长、工程师苏哈里科的儿子,是个淡黄头发、满脸雀斑、不务正业的十七岁的浪荡子。他是个不学好的家伙,学校里绰号叫麻脸舒尔卡。他手里拿着一根高级鱼竿,嘴里斜叼着一支烟。他身边是维克多·列申斯基,是个身段苗条、娇生惯养的少年。
苏哈里科朝维克多挤了挤眼,说道:
“这小妞很有风味儿,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好的。我可告诉你,她可是一个十——分——浪——漫的小妞。这小妞现正在基辅上六年级,这是到父亲家避暑来的。她父亲是本城总林务官。我妹妹丽莎认得她。有一次,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喏,这把戏你也知道的,热情洋溢的情书。我对她爱得发疯,正怀着激动的心情期待她的回音。信里我甚至还从纳德松[4]那儿偷了一首合适的诗。”
“结果怎么样?”维克多很感兴趣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搞砸了,喏,碰了个钉子。她说:‘你就别糟蹋纸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一开头总会碰钉子的。在这种事上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你知道吗,如今我懒得搭理这种妞儿——空献殷勤没什么结果。倒不如晚上到修车棚,花三个卢布随便挑一个妓女,任你怎么玩来得痛快。不会碰到任何钉子。我和瓦利卡·季洪诺夫去的次数多了——你认识那个铁路上的工头吗?”
锥克多嫌恶地皱紧了眉头。
“苏哈里科,你居然还干这种脏事?”
苏哈里科咬着烟卷,吐了口痰,嘲讽地说:
“你以为你有多干净是吧。你干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
维克多打断他的话问道:
“你会介绍我和她认识一下吗?”
“那当然,我们走快些,趁她还没走。昨天早上她自己也钓鱼来着。”
两个伙伴说着已经走到冬妮娅身边了。苏哈里科从嘴里取出烟卷,风度翩翩地向冬妮娅鞠了一躬。
“您好,图玛诺娃小姐。您这是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娅答道。
“喔,你们大概还不认识吧?”苏哈里科拉起维克多的手急急忙忙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申斯基。”
维克多窘迫地把手递给冬妮娅。
“您今天怎么不钓了?”苏哈里科没话找话地说。
“我没带鱼竿。”冬妮娅说。
“我马上再拿一副来,”苏哈里科急忙献殷勤道,“您先用我的,我回家再拿一副来。”
他履行完把维克多介绍给冬妮娅的诺言后,急于让他俩单独待一会儿。
“不用了,这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钓了。”冬妮娅说。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道,“哦哈,就他呀?”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坐在灌木丛边的保尔。“我让这家伙立刻从这里滚开。”
冬妮娅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见他走下斜坡,来到保尔身边。
“卷起鱼竿滚吧。”苏哈里科开口对保尔说,“喂,麻利点儿,麻利点儿。”见保尔一动不动仍在专心钓鱼,他又说道。
保尔抬起头,瞥了苏哈里科一眼,那眼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凶险。
“你给我安静点儿,瞎嚷嚷什么?”
“你说什么?”苏哈里科咆哮起来,“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这个穷光蛋!给我滚开!”苏哈里科说着,一抬腿把装鱼虫的小罐给踢飞了。那罐子在空中翻了个个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四下飞溅的水花溅了冬妮娅一脸。
“苏哈里科,你好不害羞!”冬妮娅喊道。
保尔飞快地站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阿尔焦姆上班的那家机车厂厂长的儿子,如果他动手打了这个虚胖、火红头发的家伙,这家伙肯定会告诉他父亲,这样一来,事情肯定会牵涉到阿尔焦姆。此刻,这是阻止他立刻动手反击的唯一原因。
苏哈里科感到保尔马上要动手打他了,便冲上去,挥动双手猛击站在水边的保尔的前胸。保尔扬了扬双手,身子一歪,没有稳住,跌倒在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一直就是个爱打架爱闹事的家伙。
保尔胸前挨了狠狠的一拳,这使他怒不可遏。
“啊哈,有你的!喏,那就瞧着吧!”他轻挥小臂,手掌如刀削斧砍一般当头劈了苏哈里科一掌。随后,他不容对方有喘息之机,牢牢抓住对方的中学制服,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拉进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把锃光发亮的新靴子和裤子都弄湿了,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想要挣脱保尔那牢牢拽住他的双手。保尔把这位中学生狠狠拖进水里,自己跳到岸上。
怒气冲冲的苏哈里科朝保尔扑过来,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保尔一跳到岸上,就朝向他扑来的苏哈里科迅疾转过身来。这时,他忽然想起朱赫莱的话:
“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臂绷紧且微弯,冲拳时不但要用手劲儿,还得用尽全身力气,出拳要从下往上,照着下巴打。”
他照此说法使劲打下去……
只听一阵牙齿碎裂声。苏哈里科从紧咬的牙关发出一声尖叫,下巴上挨了狠狠的一击,他的双手毫无目的地张了开来;就沉甸甸地、轰然一声整个身子倒进了水里。
冬妮娅在岸上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嚷道,“这可太妙了!”
保尔操起鱼竿,拽了拽,把挂在牛蒡上的鱼线拽断了,一溜烟跑上大路。
临走时,他听见维克多在对冬妮娅说:
“此人就是那个大名远扬的小流氓保尔·柯察金。”
车站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从铁路上传来谣言说铁路工人开始罢工了,邻近大站上机车厂工人已经动手了。德国人逮捕了两名司机,怀疑他们参与了运送罢工传单。那些跟农村有联系的工人都很愤怒,因为德国人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的地主又回去了。
格特曼卫兵们的皮鞭又在农民的背上呼啸,省里闹起了游击队。由布尔什维克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游击队已经有了数十支。
这些天来,朱赫莱一刻也不消停。在他逗留城里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做了许多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参加了青年工人们的集会,创建了由机车厂钳工和锯木工人组成的很有凝聚力的团体。他还曾想试探一下阿尔焦姆的口气。他问阿尔焦姆对布尔什维克和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位体格强壮的钳工回答说:
“你知道,费多尔,我对党这类事弄不太明白。但一旦需要,我会时刻准备帮助的。这一点你可以完全信赖我。”
对这种回答,朱赫莱也就满意了。因为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你说打哪儿他就会打哪儿。“看来,他还没成熟到可以入党的地步。没关系,如今这个时候很快就能让他清醒过来的。”水手想道。
朱赫莱从水电站调到机车厂了。在这干活儿更方便一些,因为,在水电站他无法接触铁路。
铁路上运输繁忙。德国人正在把他们从乌克兰抢来的上千车皮黑麦、麦子和牲口运往德国。
格特曼士兵们在车站上突然把波诺玛连科抓走了。在德国人的卫戍司令部里,他们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波诺玛连科经受不住拷打,便把阿尔焦姆在厂里的伙伴罗曼·西多连科参与宣传鼓动的事给招供了。
那天上班时,两个德国人和一个格特曼分子(车站卫戍司令的助手)来抓罗曼。那格特曼分子走到罗曼工作的台子前二话不说,照他脸上就是一鞭子。
“坏蛋,快跟我们走!找个地方跟你好好聊一聊。”他狞笑着拽了拽钳工的袖子,“到我们那儿好好宣传宣传!”
正在旁边工作台上干活儿的阿尔焦姆,扔下钢锯,挺着魁梧高大的身躯,强忍压抑着冒上来的火气,嘶哑着嗓音问道:
“你怎敢打人,恶棍?”
格特曼分子退后一步,手摸着枪套。矮个儿短腿的德国人把沉甸甸的步枪从肩上拽下来,晃着明晃晃的刺刀,拉响了枪栓。
“不许动!”他做出稍一动弹便会开枪的样子吼道。
身躯伟岸高大的钳工面对这么个丑陋无比的小兵居然无可奈何、孤立无援了。
两个人都被带走了。一小时后,阿尔焦姆被放了,而罗曼则被关进了放行李的地下室里。
十分钟后,机车厂里已经无人干活儿了。机车工人成群结伙地聚集在车站的院子里。其他工人,如扳道工和在物资仓库干活儿的工人也加入了罢工者行列。工人们群情激昂,有人在动手写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玛连科的呼吁书。
当一个格特曼军官在一群卫兵的护卫下,骑马跑来时,大家的情绪更加激愤了。只见那格特曼军官挥动着手枪喊道:
“你们如果不马上回到班上,我就当场逮捕所有人!还有些人得枪毙。”
但愤怒的工人们的吼声迫使他退进了车站里。此时,被车站卫戍司令召唤来的德国士兵,已经坐着一辆辆载重卡车沿公路从城里赶来了。
工人们都停工回家了,连车站值班的也不例外。朱赫莱的工作初见成效。这是工人初次在车站大规模的示威。
德国兵在月台上安置了重型机枪,那机枪活像一只拴在链子上的猎狗。德军的班长手搭在枪柄上,蹲在机枪旁边。
车站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夜里大搜捕行动开始了。阿尔焦姆也被抓走了。朱赫莱没回家过夜,德军没有抓住他。
被捕者都被关在一个大货仓里,德军向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不回去做工就得上军事法庭。
这条铁路线上几乎所有铁路工人都参加罢工了。一连几昼夜车站连一列火车也没通过,而在离车站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德军正在与一支人数众多的游击队激战,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炸毁了桥梁。
夜里,一列满载德国军队的军列驶进车站,可司机、助手和锅炉工都跑得不见人影儿了。除这列军列外,还有两列车在等待从车站发车。
货仓门开了,车站卫戍司令、一个德国中尉和他的副官在一群德国士兵的护卫下,出现在门口。
副官嚷道:
“柯察金、波里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马上编组出发。如敢不从,就地枪决。走不走?”
三个被叫到的工人低着脑袋同意了。三人被押送兵押往机车,而副官已经在呼叫着另一个编组的司机、助手和司炉了。
机车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向两边喷射着火星,深吸了一口气,便冲破黑暗,沿着轨道向黑暗深处驶去。阿尔焦姆往炉门里添了一铲煤,抬腿合上铁炉门,伸手从箱子上抓起弯嘴茶壶喝了一口水,转身对司机波里托夫斯基老头说:
“老人家,你说我们就真给他们干?”
老司机浓眉下一双眼睛愤怒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是啊,你不干行吗,枪顶着你的后背呢。”
“咱们丢下机车,跳车溜吧。”勃鲁扎克斜瞅着坐在煤水车外面的德国士兵出主意道。
“我也这样想,”阿尔焦姆声音沉闷地说道,“只是这家伙老盯着咱们的后背。”
“是啊。”勃鲁扎克一边探头向窗外望着,一边含糊地说。
波里托夫斯基挪到阿尔焦姆身边,低声耳语道:
“你知道吗,这车我们不能开!前方正在进行战斗,桥梁都被起义者炸断了。一旦我们把这帮狗崽子们送到,他们会把游击队一下子都剿灭尽的。你也知道,小伙子,沙皇在位时,遇到罢工我也从未给他们开过车。如今就更不能干了。如果因为我,游击队受了重创,我的脸往哪儿搁呀。要知道前一组的人就都溜了。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可这帮机灵鬼到底还是溜号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车开到那里去。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同意你的说法,老伯伯,可对那家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他说着用目光看了看窗外那个大兵。
老司机皱起了眉头,用抹布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红红的眼睛盯着气压表,就好像想在那上面找到对这个折磨人的问题的答案似的。随后,他狠狠地、绝望地骂了一句。
阿尔焦姆又喝了一口水。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只是谁都下不了决心先说出口。阿尔焦姆想起了朱赫莱的话:
“兄弟,对于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阿尔焦姆的回答是:
“时刻准备效劳,对我你们可以信赖……”
“效劳得蛮不错嘛,都把惩罚队运来了……”
波里托夫斯基弯腰依在工具箱上,他挨着阿尔焦姆的肩膀费力地说道:
“这家伙得干掉。你明白吗?”
阿尔焦姆身子一颤。波里托夫斯基咬着牙关说道:
“不然没别的路可走。咱们给他一家伙,再把调节器和操纵杆往炉子里一扔,机车都用不着减速,我们从车上一跳就完事。”
阿尔焦姆像是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似的,说道:
“好吧。”
阿尔焦姆又附身对勃鲁扎克说了已经做出的决定。
勃鲁扎克并未马上回答。他们每个人都在冒极大的风险。他们每个人都有家小。尤其是波里托夫斯基更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他家里还有九口人。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都知道,他们绝不能把这些家伙运到目的地。
“那好吧,我同意。”勃鲁扎克说道。“可由谁来干那个……”他没把阿尔焦姆已经领会的话说完。
阿尔焦姆冲正在摆弄调节器的老头转过身,点一点头,好像是在说,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了。可即刻他又想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还没解决,就又挪到波里托夫斯基身边。
“可我们究竟怎么办呢?”
老头看了阿尔焦姆一眼。
“由你动手。这里你最强壮,用铁棍给他一家伙不就完了。”老头很激动。
阿尔焦姆皱起了眉头:
“我下不了手,我的手不听使唤。要知道,那当兵的,仔细想想,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被刺刀逼着来的。”
波里托夫斯基目光灼灼:
“不是他的错,这是你说的?可要知道我们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的,也不是我们的错呀。要知道我们运送的可是惩戒队呀。这些无过错的人将要对游击队大开杀戒了,你还说他们没有过错呢?哎,你呀,真是个糊涂虫!……强壮得像头熊,就是没头脑……”
“好吧。”阿尔焦姆操起铁棍声音嘶哑地说道。
可波里托夫斯基又低声嘱咐道:
“把铁棍给我吧,我更有把握。你拿铁锨,爬到煤水车上往下铲煤。一旦需要,你用铁锨打那家伙。我装着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头说道:
“说得对,老头。”说着,他就站在了调节器前。
德国兵戴着无檐红边呢帽,坐在煤水车边上,两腿之间搁着步枪,正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地瞧一眼正在忙活的工人们。阿尔焦姆爬到煤堆上扒煤时,哨兵对他的举动理也没理。尔后,当波里托夫斯基做出想要从煤水车里面扒一大块煤,示意要他挪一挪位置时,那德国人听话地往一边挪了挪,他站的位置紧贴在驾驶室的门边。
铁棍发出沉闷而又短促的一声响,敲碎了德国兵的颅骨,这声音使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烫着一样浑身一震。大兵的身体像口袋似的从车厢的联结处掉下去了。
灰色的无檐呢帽立刻溅上了血迹。掉下去的步枪碰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咣当的响声。
“完了,”波里托夫斯基扔掉铁棍,脸上的线条极度扭曲着,悄声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没退路可走了。”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可即刻又用大得足以盖过所有寂静的声音嘶喊道:
“拧掉调节器,快点儿!”
过了约十分钟后,一切都已就绪。失去控制的机车速度正在慢慢降下来。
铁道两边村庄黢黑的侧影如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冲进列车前灯的光圈里,随即又被掷入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机车前大灯竭力冲破黑暗,冲撞着一块块黑雾,又从黑暗中征得了约数十米的光明。随后,机车像是耗尽了最后一息力气,它的喘息声越来越弱了。
“跳吧,小伙子们!”阿尔焦姆听到身后的波里托夫斯基的声音,便一伸手抓住了扶手。他那强壮的身躯按照惯性仍然在往前奔,而两脚却时不时地重重地撞在地面上的凸起物上。阿尔焦姆又跟着跑了两步,接着就一个跟头翻倒在地上了。
随后,从机车的两边紧跟着又跳下两个人影。
勃鲁扎克家里空气沉闷。谢寥沙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四天来坐立不安。丈夫一点消息也没有。她知道丈夫和柯察金、波里托夫斯基被德国人抓走押到机车上去了。昨天,从德军卫戍部队来了三个人,骂骂咧咧、态度蛮横地把她审问了一顿。
从他们的话里,她模糊猜到一定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卫兵们走后,这位心神不定的女人戴上围巾,动身去找玛丽娅·雅科芙列芙娜,希望从她那里打听到丈夫的消息。
正在厨房收拾餐具的大女儿瓦利娅,见妈妈要出门,就问:
“你要去远处吗,妈妈?”
“我到柯察金家问一问,或许能从那儿打听到你父亲的下落。谢寥沙要是回来,你告诉他,要他到车站波里托夫斯基家去看看。”
瓦利娅紧紧搂着母亲的肩头,安慰着她,把她送到门口:
“妈妈,你别担心。”
玛丽娅·雅科芙列芙娜和往常一样,很客气地接待了勃鲁扎克的老婆。两个女人都想从对方那里打听到一些新消息,可刚说了两句话,这一希望就落空了。
柯察金家夜里也被搜查了。德军是在搜捕阿尔焦姆。临走时,他们告诉玛丽娅·雅科芙列芙娜,说只要儿子一回来,就得马上通知卫戍司令部。
保尔的母亲被巡逻队夜间的搜查吓得半死。当时,家中只有她一个人。保尔和往常一样,每天夜里到水电站上班。
保尔清晨才回家,从妈妈嘴里听说德军夜里搜过家。在搜捕阿尔焦姆后,他开始全身心地为哥哥担忧。尽管哥俩性格有差异,阿尔焦姆表面上总是很严肃,但兄弟俩相互之间爱得很深。这是一种无须表白的严肃的爱,保尔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哥哥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任何牺牲。
他连一刻也没有休息,即刻跑到车站机车厂去找朱赫莱,但没找到他。而从熟识的工人那里,也打听不到被抓走的人的任何消息。波里托夫斯基一家也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鲍里斯家的院子里,碰见了波里托夫斯基最小的儿子。从他嘴里,保尔才得知夜里波里托夫斯基一家也被搜查了。德军在找他父亲。
这样,保尔没给母亲打听到任何的消息。他疲倦地躺倒在床上,一下子就沉入酣梦中。
有人敲门,瓦利娅回头望着门口。
“谁呀?”她边问边打开了门闩。
门口闪出马尔琴科·克里姆卡那乱蓬蓬火红色头发的脑袋,看得出来,他是猛跑着来的。他气喘吁吁、脸色发红。
“你妈妈在家吗?”他问瓦利娅。
“不在,出门了。”
“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柯察金家了。”瓦利娅一把拽住正准备跑走的克里姆卡的袖子。
克里姆卡犹豫地瞥了姑娘一眼。
“啊,是这样,我找她有点事。”
“什么事?”瓦利娅还是不放小伙子走。“得,你倒是快说呀。你这个黄毛狗熊,快说吧,别老卖关子了。”姑娘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于是,克里姆卡便把一切警告都丢在一边了。朱赫莱一再叮嘱他只能把字条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本人,可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浸湿的字条,交给了这位姑娘。他可无法拒绝谢寥沙这位淡黄头发的小妹妹,因为火红头发的克里姆卡还搞不清他和这位漂亮小女孩的关系呢。当然,这个谦虚的厨师助手甚至对自己也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说他喜欢谢寥沙这个小妹妹。他连忙把字条交给她,而她也就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亲爱的安东尼娜!不要担心。一切都好。还活着,也没受伤。你很快就能知道更多的情况了。请转告其他人说我们一切顺利,不必担心。字条看完后毁掉。
扎哈尔
瓦利娅读完字条,便扑到克里姆卡跟前。
“黄毛狗熊,我的亲爱的,你是从哪来的这张字条?告诉我,这张字条是哪儿来的。你这头歪爪小狗熊?”她用尽吃奶力气捶打着六神无主的克里姆卡,使得他一错再错,又犯下了第二个粗心大意的错误。
“这是朱赫莱在车站交给我的。”说完,他即刻意识到这一点是不该说出去的,又连忙改口道,“他特意嘱咐我,不要把字条交给任何人。”
“嗯,好,很好!”瓦利娅笑着说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得,你快跑吧,小狗熊,快去找保尔,我妈也在他家。”
说完,她在厨师助手的背后轻轻拍了一掌。一转眼,克里姆卡火红色的脑壳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被德国兵抓走的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回来。晚上,朱赫莱到了柯察金家,把机车上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给玛丽娅·雅科芙列芙娜。他尽力安慰着这个被吓慌了的女人,告诉她他们三个人全都在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庄,是勃鲁扎克的叔叔家。朱赫莱说他们在那儿很安全,当然,现在他们还不能回家,但德国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不久的将来很快就会有变化的。
所发生的事件把三个逃亡者的家庭的关系拉近了。三家人怀着极大的喜悦读着难得寄到家里来的字条,可三个家庭从外表上看,却显得比平时更萧条、更宁静。
有一次,朱赫莱像是偶然路过似的,去看望了波里托夫斯基的老伴,并给了她一些钱。
“喏,老奶奶,这是您丈夫给您的生活费,只是请您别告诉任何人。”
老太太感激地紧握着朱赫莱的手。
“多谢你了,要不然我们可惨了,孩子们没的吃啊。”
这钱其实是布尔加科夫留下来的经费。
“好呀,好呀,将来会怎么样,我们就走着瞧吧。罢工虽然失败了,工人们迫于被枪毙的恐惧都干起活儿来了,但火已经燃起来了,已经再不可能把它扑灭了,而那三个人更是好样的,他们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啊。”从波里托夫斯基家往机车厂走的一路上,水手心里满怀赞叹之情地想道。
在沃洛比约夫·巴尔卡村口斜坡上,那间朝大路的墙面被熏黑的铁匠作坊里,波里托夫斯基正眯着眼睛,盯着炉膛里亮堂堂的火苗,用一把长长的火钳夹着一块已烧得通红的铁块在翻动。
阿尔焦姆紧抓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皮风箱,在为炉子吹风。
老司机透过他那长胡子,温厚地笑着说:
“这村里如今铁匠并不多,工作有的是,多得都干不完。咱们要再干它一两个星期,我想给家里捎点腌肉和面粉什么的,该不成问题。农民们,小伙子们,对铁匠特尊重。我们在这里呀,能吃得个个像资本家,嘿嘿嘿。可扎哈尔跟咱们不一样,他身上还带有农民习气,此刻正和他叔叔一起在耕地了吧。也罢,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你就不同了,阿尔焦姆,咱俩在这里贫无立锥之地,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无产阶级世家,嘿嘿嘿,而扎哈尔呢,他是一半的一半,一条腿在机车上,一条腿在乡下。”波里托夫斯基用钳子翻了翻那块被烧红的铁块,神情严肃地说,“咱俩的事情可不太妙啊,小伙子。假如德国人不会很快就撤的话,那咱们就得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是罗斯托夫逃了。要不然他们准会把咱们像晒干鱼似的吊在半空中啊。”
“是啊。”阿尔焦姆声音沉闷地应道。
“不知家里人都怎么样了,那帮家伙不会还老纠缠他们吧?”
“是啊,老伯伯,祸也闯下了,这下就甭想回家了。”
老司机从炉膛里抓出烧得发蓝、火热火热的铁块,飞快地放在铁砧上。
“来吧,小伙子,锤吧!”
阿尔焦姆抓起立在铁砧旁的沉重的大铁锤,高高举过头顶砸了下来。一束束火星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向四下里飞溅开来,一瞬间把作坊里每个黑暗的角落都照亮了。
波里托夫斯基在锤子强有力的击打下翻动着烧红的铁块,铁块听话似的变扁了,松软得像是烧过的蜡。
敞开的作坊门外,漆黑的夜里正吹送着温暖的小风。
坡下的湖水浩渺而又发黑,环绕湖边的松树低垂着它们的头。
“松树就跟人一样。”冬妮娅想道。她正躺在花岗石岸边覆盖着青草的一个高坡上。从她身后往后越过草地就是树林。而她的下面,在一个缓坡底下,就是湖了。从环绕湖边的悬崖上投下来的阴影,使得湖边的水更显得发暗了。
这是冬妮娅最喜欢来的地方。这地方距车站只有一俄里,是一个旧的采石场,四周都是荒芜的堑壕,泉水四处往外冒,于是,就形成了三个由泉水集聚起来的湖。底下,从通向湖边的斜坡上,传来一阵水花的拍打声。冬妮娅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了看,一个被晒得黢黑、身体灵活的人,正从岸上往湖中心游去。冬妮娅看清了游泳者黑黑的肩背和黑黑的脑袋。那人像海象一般换气,短促有力地挥臂分水。他时而自由式,时而侧泳,时而又潜入水中,最后,他大约是累了,便仰躺在水面上,眼睛由于强烈的阳光照射而闭了起来。他摊开四肢,稍曲着身子,躺在水上一动不动。冬妮娅松开树枝。“这多么不体面呀。”她嘲笑地想道,就又读起书来。
她很快就被列申斯基给她的那本书吸引了。读得入迷的冬妮娅没发觉,有人爬过了空地和松树林隔开的花岗岩斜坡,直到有一块石子从那个人的脚下落到她书上时,她才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站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他同样也因出乎意料的相遇吃了一惊,因而有些窘迫,而想即刻走开。
“原来刚才游泳的就是他呀。”冬妮娅瞥了一眼保尔那湿漉漉的头发,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怎么,把您给吓着了?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是偶然撞到这儿的。”保尔说完这句话,就用手抓住了一块石头。他也认出了冬妮娅。
“您并未妨碍我呀。如果您不反对,咱们甚至可以聊聊呢。”
保尔吃惊地盯着冬妮娅。
“我跟您能有什么可聊的呢?”
冬妮娅笑了笑。
“喂,您怎么光站着呀?您可以坐下来呀,喏,坐在这儿,”她说着指着一块石头说道,“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叫保尔·柯察金。”
“我叫冬妮娅。喏,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嘛。”
保尔窘迫地揉着帽子。
“这么说您叫保夫卡了?”冬妮娅又一次打破沉默说,“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名字不好听,不如叫保尔。以后我就叫您保尔。您经常来这里吗……”她想说的是,“您经常来这里洗澡吗?”可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看见他游泳了,就说:“您经常到这里散步吗?”
“不,不怎么来,只是在休息时间偶然来。”保尔答道。
“这么说您已经在什么地方上班了?”冬妮娅感兴趣地问道。
“在水电站当锅炉工。”
“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学得这么会打架吗?”冬妮娅忽然提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我打架与您有什么关系吗?”保尔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喔,请您别生气,柯察金,”她立刻感到保尔对她的这一问题很不满,便连忙又说道,“我对此很感兴趣。喏,您打得真漂亮呀!您打得可是太狠了……”冬妮娅话没说完已经笑成一团了。
“您怎么,可怜他了?”保尔又问。
“喔,才不会呢,我才不会可怜他呢,倒不如说正好相反。苏哈里科他是罪有应得。而且打他那一幕令我极为开心。他们说您经常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惕地问道。
“喏,就是那个维克多·列申斯基说的,他说您是一个职业打架油子。”
保尔脸色暗了下来。
“维克多是个恶棍,是个游手好闲之徒。那次便宜了他,他应说声谢谢才是。我早就听到他在到处说我的坏话,我只是不想弄脏我的手罢了。”
“您为什么总喜欢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娅打断他的话说道。
保尔闷闷不乐起来。
“鬼才知道我怎么会和这么个宝贝说这些呢?你瞧她那副样子,活像在下命令,一会儿是‘我不喜欢保夫卡这个名了’,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了。”他想道。
“您为什么那么恨列申斯基呢?”冬妮娅又问。
“那些穿裤子的小娘们、花花公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我见了这种人手就发痒,一见他就想上去揍他。他以为他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还看不起他的钱财呢。他敢碰我一下,我叫他好看。这种人只有拳头能教训他。”保尔神情激动地说道。
冬妮娅很后悔自己在谈话中谈到了列申斯基的名字。看起来,这小伙子和那位娇生惯养的列申斯基早就有仇。于是,她便换了一个较为和缓的话题,开始询问保尔家庭和工作的事。
不知不觉间,保尔忘掉了自己想要走开的念头,详尽地回答了这位姑娘的所有问题。
“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辍学吗?”冬妮娅问道。
“我被学校开除了。”
“因为什么?”
保尔脸红了。
“我给神甫家的面团里撒了烟末,喏,他们为这事就把我给开除了。那神甫凶得很,在他手下简直没法活。”于是,保尔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她。
冬妮娅好奇地听完了保尔的讲述。此时,保尔已经不再窘迫了,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给她讲述哥哥还没回来的事。两人谁也没觉察,他们居然在亲切又热烈的交谈中过了好几个小时了。最后,保尔终于醒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来。
“不行了,我该上班去了。喏,说得什么都忘了,我还得去烧锅炉呢。此刻,达尼洛肯定已在发火了。”他慌忙地说道,“得,再见,小姐,现在我得加足马力往城里跑了。”
冬妮娅也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穿上了外衣。
“我也该走了,咱俩一块儿走吧。”
“哦,不不,我得跑着去,您跟不上我的。”
“为什么?咱俩比比看,看谁跑得快。”
保尔不屑地打量了她一眼。
“比赛跑?您怎么能比过我呢!”
“那不见得,比比看嘛,咱们先走出这片草地。”
保尔跃过一块石头,挽起冬妮娅的手,他们跑过一个树林,来到平坦宽阔的通向车站的大路上。
冬妮娅在路中间站住了。
“喂,马上起跑啊,一、二、三,快抓我呀!”话一出口,她人已像一阵旋风似的冲到前面去了。她那靴底一上一下快速起落着,看都看不清,蓝色的上衣在风中飘扬。
保尔紧跟在她身后快跑着。
“我只要一使劲儿就能追上她!”跟在飘扬的蓝衣后的保尔在想,可他一直到小路尽头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才追上她。他张开两臂赶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
“抓住了,小鸟儿被抓住了!”他气喘吁吁、神情欢快地说。
“放开我,您都抓疼我了。”冬妮娅自卫道。
两人气喘吁吁、心口怦怦跳动,由于疯狂的奔跑而筋疲力尽。冬妮娅都有点儿累得站不住了,像是无意间把身子靠在了保尔肩上。这一举动使她与保尔的关系更紧密了。尽管这只持续了一瞬间,但留在两人的记忆里了。
“还没人能跑过我呢!”摆脱他的拥抱后,冬妮娅说道。
他俩马上就分手了。保尔挥帽和她告别后,便跑着进城去了。
保尔推门走进锅炉房时,正在炉前忙碌的锅炉工达尼洛生气地转过身来,说:
“你还不如再晚点儿来呢。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想让我替你生火呢?”
保尔没生气,他只是友好地拍了拍锅炉工的肩头,和气地说:
“老头儿,一转眼火就生好了。”说完,他就在柴垛前忙活起来。
深夜,达尼洛已经躺在柴垛上像马打响鼻似的发出了鼾声。保尔给发动机各个部位上好了油,用抹布擦了擦手,从箱里取出第六十二卷《朱泽培·加里波第》[5],这部描写拿波里“红衫党”传奇式的领袖加里波第的冒险故事,使他很快入迷了。
“她那美丽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公爵……”
“而这位姑娘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保尔想道,“她有些特别,总有些地方和有钱人家的小姐不一样,”他又想,“而且,她跑起来比风都快。”
保尔沉浸在对白天邂逅的回忆之中,以致没听见发动机的噪声越来越大。巨大的气压使得它震动起来,庞大的飞轮疯狂地旋转,带动着水泥底座也一块剧烈颤抖。
保尔飞快瞥了一眼气压计,指针已经越过红色警戒线好几格了。
“哎呀,活见鬼!”保尔从箱子上一跃而起,扑到放气阀前,把阀门转了两圈,于是,锅炉房墙外,被从排气管放出的水蒸气冲着河面发出几声嘶哑的咝咝声。保尔这才放下阀门,又把传动带套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看了一眼达尼洛,他睡得很沉,一点儿都没觉察,大张着嘴,鼻子里发出可怕的鼾声。
过了半分钟,气压计的指针又回到了原处。
和保尔分手后,冬妮娅就回家了。一路上,她都在回想刚才与这位黑眼睛小伙子的相会,而且,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是,这次偶遇令她很高兴。
“他浑身充满热情和顽强精神!而且,他原来并不像我原来以为的那么粗鲁。至少,他和那些拖着鼻涕的中学生们都不一样……”
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人,对他出生的那个环境,冬妮娅在此之前还从未与之打过交道呢。
“他还可以挽救,”她想,“而这将会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友谊。”
快到家门时,冬妮娅看见丽莎·苏哈里科、涅丽和维克多·列申斯基兄妹坐在她家院子里。维克多正在看书。看样子他们都在等她回来。
冬妮娅和大家打了招呼后,也坐下来,在众人空虚无聊的谈话声中,维克多·列申斯基坐到冬妮娅身边,悄声问道:
“那部小说您读完了吗?”
“哎呀,糟了,我把小说忘了!”冬妮娅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我把书……”她差点儿说出那本书被她丢在湖边了。
“喂,这本书您喜欢吗?”维克多小心翼翼地盯着她问道。
冬妮娅想了想,用靴尖在甬道的沙子上画着莫名其妙的人形,随后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不喜欢,我已经开始读另外一本小说了,这本比您拿的那本要有趣得多。”[6]
“原来如此,”维克多怏怏地说,“作者是谁?”他又问道。
冬妮娅眼睛灼灼有神、含着嘲讽的口气说:
“无名氏……”
“冬妮娅,请客人进屋,茶都凉了!”冬妮娅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道。
冬妮娅挽着两位姑娘的手,回到家中。而走在后面的维克多,拼命琢磨着冬妮娅刚才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的锅炉工心里初生的感情,尽管还未充分意识到,但已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他的生活,这感情对他来说还从未体验过,使他莫名所以也很激动。这感情搅得这位不安分、很精干的小伙子更加不安起来。
冬妮娅是总林务官的女儿,而对保尔来说,总林务官和列申斯基律师都是一路人。
出身于贫穷和饥寒中的保尔,对于在他的理解里的那些有钱人,都充满了仇恨。因此,对自己的感情,保尔既小心谨慎又有些担心。他认为冬妮娅和石匠之女加林娜不一样,很难把她当作自己人。她不像加林娜那么朴实、那么清白,所以,他对冬妮娅并不十分信任,时刻准备对冬妮娅这个漂亮而又有教养的女孩对他——一个锅炉工的任何嘲讽和轻蔑加以激烈的反击。保尔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这位总林务官的女儿了,所以,今天,他决定再去一趟湖边。他故意走了一条从她家门前经过的路,指望能碰到她。他沿着庄园的篱笆墙慢慢腾腾地走着,结果果然在园子尽头发现了那件水手衫。他抓起篱笆墙下的一颗松果,瞄准那件白衬衫扔了出去。冬妮娅很快就转过头来,一看是保尔,便向篱笆前跑来。她欢快地笑着向保尔伸出了手。
“您终于来了,”她高兴地说道,“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我到过湖边,上次把书丢在那儿了。我总在想您一定会来。来吧,到我家园子里走走。”
保尔摇着头,表示不愿意。
“我不去。”
“为什么?”冬妮娅吃惊地耸起眉峰。
“我怕您父亲,弄不好他该骂我了。再说,您也有可能为我而挨骂的。喏,你父亲会说,瞧瞧,什么样的傻小子你都敢往家领。”
“您尽胡说八道,保尔。”冬妮娅生气地说,“快进来呀。您会看见的,我父亲从来不会训我的,快。”
她说着,便跑去打开篱笆门。保尔将信将疑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您很喜欢看书?”当他们坐在嵌进地里的圆桌前时,她问道。
“非常喜欢。”保尔活跃起来。
“您读过的书里,您最喜欢哪本?”
保尔想了想,说:
“《朱泽巴·加里波第》。”
“《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娅更正道,“您非常喜欢这部书?”
“是呀,我已经读了六十八卷,每次领工钱,就买五卷。加里波第那才是个英雄呢!”保尔赞美不已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这我能理解!他和敌人打了多少仗啊,可每次他都能占上风。他航行到过所有的国家!哎,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就跟着他不走了。他把工人们都组织起来,一生都在为穷人斗争。”
“您想不想看看我家的图书室?”冬妮娅说着拉住保尔的手。
“不,我不进您家!”保尔坚决拒绝了。
“您干吗那么犟啊?要不,您是害怕?”
保尔瞧一眼自己那两只无法以干净自炫的光脚,挠了挠头发。
“您妈妈爸爸不会把我撵出来吧?”
“您要是再这么说,我可就真的生气了啊。”冬妮娅恼怒地说。
“好吧,您不知道,列申斯基从不让我们这帮人到他家,跟我们谈话从来是在他家的厨房。有一次我有事去找他,涅丽连家门都没让我进——或许是怕我弄脏了他家的地毯吧,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尔笑着说。
“走吧,走吧。”冬妮娅搂着他的肩膀,友好地把他推进阳台。
冬妮娅领着保尔穿过餐厅,走进一间屋里,里面陈列着巨大的橡木书柜,她打开了书柜门。保尔见书柜里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有数百册之多。他为这从未见过的藏书而惊讶。
“咱们马上选一本您喜欢的书,您得答应经常来呀。好吗?”
保尔高兴得直点头。
“我喜欢读书。”
他们在一块愉快地过了几个小时。她还介绍保尔认识了她母亲。这件事原来并没有那么可怕,保尔很喜欢冬妮娅的妈妈。
冬妮娅又把保尔领进她的小屋,让他看她自己的书和教科书。
梳妆台上有一面小镜子。冬妮娅把保尔领到镜子前,笑着说:
“您的头发怎么这么乱呀?您是不是从不梳剪?”
“头发一长,我就把它们连根儿剪掉,对头发还能怎么着呢?”保尔笨拙地为自己辩解道。
冬妮娅笑着抓起梳妆台上的梳子,飞快地梳理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喏,马上就会变个样了,”她打量着保尔说,“头发得剪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会像个野人的。”
随后,冬妮娅又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他那件已经褪了色的、火红色的衬衫和脏兮兮的裤子,却没说什么。
保尔察觉到她的这种眼神,随即就为自己这身行头抱不平了。
分手时,冬妮娅请他常来家走走,并要他答应两天后一块儿去钓鱼。
出门时,保尔蹭地一下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他不想在再次穿过一个个房间时碰到冬妮娅的母亲。
由于阿尔焦姆不在家,柯察金家的生活紧巴巴的,保尔的工资太少了。
玛丽娅·雅科芙列芙娜决定和儿子谈一次。她是否有必要再找一份工作,况且正好列申斯基家需要一个厨娘。可保尔不同意,“不,妈妈,我会再找一个附加工作的。锯木厂需要一些堆木头的。我还可以在那里干半天,这样我和你的开销就够了,你可不能去找活儿干,不然阿尔焦姆会生气的,会说:‘你就不能不让妈妈干活儿去吗?’”
母亲竭力说明她必须干活儿的理由,可保尔固执己见。于是,她也只好同意先不去了。
第二天,保尔就在锯木厂干起了活儿,就是把刚锯好的木板堆起来晾晒。他在那家厂子里见到好几个熟人,和他一块儿上学的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和瓦尼亚·库列肖夫。他和米什卡两人结伴干活配合得很好,挣的薪水也很不赖。就这样,他白天在锯木厂干,晚上跑回水电站。
十天后,保尔给母亲带回了他挣到的钱。他把钱交给母亲后,惶然地在地下踩了踩脚,最后,终于怯生生地请求道:
“你瞧,妈妈,给我买件蓝色的布衬衫吧。你记得的,就和去年那件一样的。这只需花掉一半的钱,可我还会挣的,别担心,我身上这件已经旧了。”他好像对自己的请求很不好意思似的自我辩解道。
“当然,当然,我会买的,保夫鲁沙,我今天就买布,明天就缝。说的也是,你连件新衬衣都没有。”母亲和蔼地看着儿子。
保尔在理发馆门口停下来,摸了摸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进了门。
理发师是个机敏的小伙子,一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冲椅子一点头说:
“请坐。”
保尔在深深的、舒适的椅子上一落座,就看见镜子里有一副狼狈、不知所措的人的嘴脸。
“剪分头吗?”理发师问道。
“是的,喔,不不,一般地剪一剪就行了。喂,就这样,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说着,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我明白了。”理发师笑着说。
一刻钟后,保尔从理发馆走出来。他浑身是汗、疲倦不堪,但头发梳剪得一丝不乱。理发师为了把他那不听话的头发理顺,很忙活了一阵儿,花了一番工夫,但最终水和梳子奏了效,头发理得光溜溜的了。
到了外面,保尔轻轻地吸了口气,把帽子戴正了。
“母亲见了我该说什么呢?”
保尔没有如约去钓鱼,冬妮娅很生气。
“这个当锅炉工的男孩子并不是那么上心。”她沮丧地想。可是,一连好几天保尔也没去找她,她就开始想他了。
此刻,她正准备出门去散步,见母亲把她的小屋门推开一道缝,说:
“冬妮娅,有客人找你。可以进来吗?”
门口站着保尔,可冬妮娅居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蓝布衬衫和一条黑裤子。靴子擦得亮光光的——这一点冬妮娅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剪了头发,头发再不像以前那样一团团地立着了。这个黢黑的锅炉工完全换了个人。
冬妮娅本想表示自己是多么吃惊,可她又不想使即便不这样也已经感到很不自在的小伙子窘迫,便装作没有觉察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似的。
于是,她一开口就责备他说:
“您好不害羞!为什么您没去钓鱼呢?您就是这么信守诺言的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儿,没法来。”
他可不能对她说,这些天他每天干活儿干得筋疲力尽,就是为了给自己买衬衫和裤子来着。
可是,这一切冬妮娅自己已经猜出来了,所以,她对保尔已经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那我们到池塘边去散步好吗?”她建议道。于是,他们出了院门,走上马路。
路上,保尔像对朋友一样,对冬妮娅讲述了他如何从中尉那里偷了一把手枪这一最大的秘密,并答应在近几天的时间,带她钻进林子深处打枪。
“喂,你可别出卖我呀。”他突然对她改以“你”相称。
“我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出卖你!”冬妮娅庄严地许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