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年10月,3名衣衫褴褛的海外客匍匐在总理衙门门口痛哭不已,引起了众多过路人的围观。他们是谁呢?原来是做了“亡国奴”的琉球耳目官毛精长等3人,他们在国王尚泰被日本人掳走后,历经千辛万苦前来母邦求援,以“尽逐日兵出境”,但在他们的痛苦哀号声中,他们的母邦却无能为力,事后只能发给他们300两银子作为川资,让他们设法自行回去。求助无望之下,琉球国使者林世功悲愤自戕,希望以死来唤起母国的关注。
林世功曾留下一份“以死乞师”的请愿书,情极可怜:“琉球国陈情通事林世功谨禀,为一死泣请天恩,迅赐救亡存国,以全臣节事。窃功因主辱国亡,已于客岁九月,随同前往进贡正使耳目官毛精长等,改装入都……泣念奉王命抵闽告急,已历三年,敝国惨遭日人益肆鸱张,一则宗社成墟,二则国王世子见执东行,继则百姓受其暴虐。皆由功不能痛哭请救所致,已属死有余罪,然国主未返,世子拘留,犹期雪耻以图存,未敢捐躯以塞责,今晋京守候,又逾一载,仍复未克济事,何以为臣……”
林世功自戕后尚有后话。10余年后,江西名士文廷式在《闻尘偶记》中有这样一则记载:“甲午之役,有奏请缉奸细者,言其人住南城外羊肉胡同,谢姓。廷寄命给事中唐椿森缉拿之。唐至,令军役勿遽,先捡其来往书札,则琉球遣臣来救于中朝者,流寓京师十二年矣。每岁皆有表文,而总督不为达,其旅费则琉球遗民倾助,流离琐尾,备极可怜。”由此看来,这位谢姓人士并非“奸细”,而是琉球使臣求助团的成员,没想到流落京城街头巷尾十余载,实在可悲可叹。
从地图上看,琉球群岛像弯曲的胡子一样散布于东海,距中国浙江、福建千余里。《隋书·流求传》中将之称为“流虬”,其中就颇为形象地描绘了它的地理特征。中国古代出海打鱼的渔民,对这个海外大岛多有提及,其名字也因各朝而变化,或作流求,或作琉球,《元史》中也称之为“瑠求”。
元朝末年,琉球群岛形成北山、中山和南山3个独立王国。洪武五年(1372年),明太祖派杨戴出使琉球,分别册封了这三国国王,琉球也由此成为明朝的藩国。数年后,中山国统一南北两岛,中山王也就被明朝正式册封为琉球王,这种藩属关系一直保持到清朝。
琉球与明清的藩属关系,其间也出现过一定的波折,那就是日本的介入。明朝中后期,日本丰臣秀吉北侵朝鲜时,曾派诸侯岛津氏派兵3000征伐琉球,在俘虏了国王尚宁后,又令其向日本萨摩藩输送钱财粮食,以供军饷之需。直到50多年后,琉球王才摆脱了萨摩藩的控制,随后又主动遣使到中国,请求大清皇帝册封。当时的顺治皇帝应允其要求,将琉球王册封为尚质王,规定每两年进贡一次。
在地理位置上,琉球与日本也颇有关系,除了明末萨摩藩曾攻伐过琉球一段时间外,后来的日本也常假借琉球与中国交通。明清时期,琉球也与日本发展贸易,萨摩藩一度将之视为属下,由于古代航运条件的限制,清廷也未予过问,而日本也未做进一步要求。因此,这种“两属关系”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中日因琉球问题发生冲突,是近代以后的事。1871年,琉球所属的宫古岛、八重山岛渔民因风暴而漂流至台湾南部,后有54人被生番(即台湾原住民)所杀,剩下的12人死里逃生,回到琉球,史称“牡丹社事件”。事后,日本向清廷提出抗议,称琉球属民被台湾人所害,而总理衙门却以“台湾生番之地,置于化外,政教未逮”加以敷衍,日本人由此抓住把柄并在次年出兵征伐台湾。
当时的中国官员缺乏最基本的国际法概念,日本人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事实上,琉球乃是中国的藩属国,琉球渔民被台湾原住民所杀,此乃本国内政,日本岂有干涉之理?即便琉球是“两属之国”,日本也无权独霸其管辖权。再者,即使中国官员称琉球渔民被杀系台湾生番所为,其所谓“化外”,也不过称其未经儒家教化,并非搁置不理,又岂能成为代琉球出兵的理由?日本之强蛮无理,由此可见一斑。
有一点必须指明的是,征伐台湾的并非日本政府,而是违抗政府命令的西乡从道,其行为只能算地方军阀所为。在中方的强大压力下,加上日军在台湾感染时疫,西乡从道不得不自行撤退,征台之举完全失败。
可惜的是,在此事件之后的谈判中,清廷犯下重大错误,那就是在1874年的《中日北京专条》(又称《台湾事件专约》)上,写有台湾生番“将日本国属民等妄加杀害”“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等语,从而造成了一种外交事实,即凸显了琉球与日本的特殊关系、日本有权保护琉球之后果。不仅如此,清廷还为日本此次出兵赔付了白银50万两,作为抚恤银和日军在台湾修路及营房的费用。
清廷在这次事件中的妥协,主要原因还在于当时缺乏可供出洋作战的战舰,而这也成为中国近代海军之发轫。从那一年开始,李鸿章便开始从英国和德国购买或者建造军舰,以期捍卫辽阔海疆。
打造一支近代海军,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而日本抓住时机,加快了吞并琉球的进程,这就是所谓的“琉球处分”。1875年,日本权臣大久保利通以替琉球讨伐生番的名义,将琉球三司官池城安规等召至东京,要求他们停止向清廷朝贡,不再接受清廷的册封,撤销在福州的琉球馆,今后琉球的外交事务统由日本外务省负责等。琉球三司官以害怕冒犯中国的理由拒绝了大久保利通的提议,要求仍按传统习惯行事。
在日本的一再威逼之下,琉球一边遣使说理,一边派人到中国乞援。1877年4月,琉球国王密遣紫巾官向德宏来华陈情,告以日本阻止琉球朝贡中国之事。经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丁日昌上奏后,清廷颁下谕旨,称“琉球世守藩服,岁修职贡,日本何以无故梗阻?是否借端生事,抑或另有别情?著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传知出使日本大臣何如璋等,俟到日本后,相机妥筹办理”。
1877年底,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到达东京,随即就日本阻止琉球朝贡之事展开了交涉。而琉球官吏也分别拜会了驻东京的英、美、荷兰等国公使,以争取这些国家的同情与支持。日本政府得知此事后,随即对琉球藩吏下驱逐令,禁止他们继续在东京停留。受此侮辱,琉球官吏“全都面露愤然之色”,并赴日本官员私邸发泄他们的不满。
对于中方的抗议,日本外务卿寺岛宗则却借口何如璋的照会“言辞激烈”而屡屡纠缠不休,不予正面回复。究竟何如璋在照会中是如何强硬的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一说理帖子。试节录如下:“查琉球国为中国洋面一小岛,地势狭小,物产浇薄,贪之无可贪,并之无可并……我大清怜其弱小,优待有加;琉球事我,尤为恭顺。定例二年一贡,从无间断……又琉球国于我咸丰年间,曾与美利坚合众国、法兰西、荷兰国立约,约中皆用我年号历朔文字,是琉球为服属我朝之国,欧美各国无不知之。”这段是梳理琉球的历史。
接着,何如璋又称:“今忽闻贵国禁止琉球进贡我国,我政府闻之,以为日本堂堂大国,谅不肯背邻交,欺弱国,为此不信不义无情无理之事……今若欺凌琉球,擅改旧章,将何以对我国?且何以对与琉球有约之国?琉球虽小,其服事我朝之心,上下如一,亦断断难以屈从……务望贵国待琉球以礼,俾琉球国体政体一切率循旧章,并不准阻我贡事,庶足以全友谊,固邻交,不致贻笑于万国。”
日本外务卿寺岛宗则抓住“日本堂堂大国,谅不肯背邻交,欺弱国,为此不信不义无情无理之事”数句斥责之语大做文章,非要何如璋作出解释,实则是在回避“琉球归属”的问题。
李鸿章对于何如璋的强硬颇有点不以为然。之前,何如璋曾给李鸿章寄过一函,其中称:“如璋熟知中国此时决非用兵之时,即虑日人,亦我天恩宽大,必不因弹丸之地,张挞伐之威。口舌相从,恐无了局。然无论作何结局,较之今日之隐忍不言,犹为彼善于此。即终无了期,而日人有所顾忌,球人借以苟延,所获亦多。失此不言,日人既灭琉球,练之为兵,驱之为寇,转恐边患无已时,斯又度时审势,反复踌躇,而以为不得不言者也。”
李鸿章接信后,尽管其在复函中也痛斥日本“阻贡不已,旋改年号;改年不已,复欲锁港。无理已极”,但他又认为,“琉球以黑子弹丸之地,孤悬海外,远于中国,而迩于日本”“琉球朝贡,本无大利,若受其贡而不能保其国,固为诸国所轻;若专恃笔舌,与之理论,而近今日本举动,诚如来书所谓无赖之横,瘛狗之狂,恐未必就我范围。若以威力相角,争小国区区之贡,务虚名而勤远略,非唯不暇,亦且无谓”。
在交涉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何如璋致函总理衙门,提出“上、中、下”三策:一是遣兵船责问琉球,征其入贡,示日本以必争;二是据理言明,约琉球令其夹攻,示日本以必救;三是外交辩论,或援万国公法以相纠责,或约各国使臣与之评理。总理衙门在征求李鸿章意见时,李鸿章从功利的角度出发,认为暂时可用第三策应付。
清廷的妥协主要还是因清朝海军刚刚起步,外购军舰尚在询价当中,无力承担起对琉球的保护责任,对于日本的举动,当时能采取的方法也只能是外交羁绊。事实上,日本在1877—1878年的国内政局也极为混乱,先是西乡隆盛在萨摩藩发起叛乱(史称“西南战争”),最终失败战死。次年,被称为“东方俾斯麦”的大久保利通被人暗杀。可惜的是,清廷当时连一艘巡洋舰都没有,因而也就未能抓住这短暂的机遇。
1879年3月,日本政府对琉球下达“废藩置县”令,曰:“琉球藩旧服王化,实赖复育之德;今乃恃恩挟嫌,不恭使命,是盖舟程远隔,见闻有限所致。朕一视同仁,不深谴既往之罪。兹废该藩,移置尚泰东京府下,赐以第宅。且以尚健、尚弼置于华族之列,俱置籍东京府,着所司奉行。”由此,日本将琉球王尚泰抓到东京软禁,琉球群岛也被日本鹿儿岛县与新设置的冲绳县一分为二:北部数岛并入鹿儿岛县,余下诸岛则成立新的冲绳县。对于清廷的强烈抗议,日本充耳不闻。
作为琉球的宗主国,清廷始终不承认日本吞并琉球的事实,并向日本进行了多次交涉和抗议。由于琉球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后李鸿章邀请来华旅行的美国前总统格兰特设法调解。在压力之下,日方提出将琉球群岛三分,北部归属日本,南部即宫古、石桓、八重山群岛在内的先岛群岛(当时已为日本控制)归中国,中间的琉球主岛仍划为日本之冲绳。更为居心叵测的是,日本在这份拟稿中加上了一个附加条件,即日本也要像英、美等国一样,取得“最惠国待遇”。
当时中俄因伊犁问题也在展开谈判,其间危机四伏。由于担心日本与俄国勾结起来,李鸿章主张对日本的拟稿采取拖延战术,等待中俄谈判结果的明朗化。日方急于骗取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多次催问签约事宜,但最终因中俄在伊犁问题上达成妥协,总理衙门拒绝在日方拟就的拟稿上签字,日本公使宍户玑最后只好悻悻离京,以示决裂。琉球群岛主权归属一案也就此搁置,最终未能了结。
直到中日甲午战争后,中国战败,清廷被迫签订了《马关条约》,中国台湾及澎湖列岛由此被日本割占,“琉球问题”也就不再是主要问题。1901年,琉球最后一位国王尚泰在日本死亡,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琉球国也就变成了日本的冲绳县,琉球的复国运动也日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