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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翠竹掩映的乡宅门前,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这壮汉姓刘,名执嘉,生性忠厚,家道小康,在沛县中阳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不时地抬头南望,一脸焦急的模样。
他能不焦急吗?
他的长子刘伯,长了一个无名疮,疼得号啕大哭,彻夜不眠。同村卢太公从此经过,说了一个偏方,说雍家寨的膏药,专治无名恶疮,一张要六升白米。
太公不是人名,是对年将及老之人的尊称。姓某便叫某太公,但不是说,每位年将及老之人都可称为太公,它还有一定的附加条件:一是得有一定的家产,二是得有一定的名望。旧时小说,甚而史书,在刘邦未曾出世之前,便呼刘执嘉为太公,大谬也。
闲言少叙。却说刘执嘉听了卢太公之言,当即量了六升白米,装进粮袋。原打算亲自去雍家寨一趟,不想二更刚过不久,闹起了肚子,拉的屎比尿还稀。妻说:“伯他爹,雍家寨您就别去了,让妾代您走一遭吧!”
俗话不俗,好汉也怕三泡稀。他拉的何止三泡,五泡也不止。头发晕,眼圈发黑,两条腿软得像面条。雍家寨距中阳里没有三十里,也有二十八里。
就是三十里,含始也该回来了。
含始是刘执嘉的妻子,生有二子,除刘伯之外,还有一个刘喜,因他排行第二,故而也叫刘仲,不到一岁,尚在哺乳期。
一块乌云自西南向东北方向移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大,越走越黑,遮住了半边天。而东北方向,正是雍家寨所在。
刘执嘉暗道了一声“不好”,恐怕要下雨了,忙折回院子,取了一把雨伞出来。
咔嚓一声惊雷,伴之一道闪电,苍穹中扑嗒嗒落下蚕豆大的雨珠。刘执嘉寻妻心切,也无暇多想,一头扎进暴雨之中,朝东北方向奔去。
自中阳里至雍家寨,中间有一大泽。这泽方圆数里,在大雨的笼罩下,浩浩渺渺,甚为壮观。刘执嘉一味地赶路,哪有心观景!
又是一声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不,岂止一声,是一阵,炸得他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哪还敢挪动半步!
雷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放胆前望,百步开外的大堤上好像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被云雾覆盖,一条赤色蛟龙在她身上翻腾跳跃,作云雨之状。刘执嘉又惊又惧,远远地站着,双腿抖个不停。俄而云收雾散,天日复明,方敢上前审视。
这女人头罩彩巾,足蹬花履,柳眉凤目,年约三十七八,状态甚是朦胧。
这不是我的含始吗?
他惊呼一声,俯身将含始叫醒,嗔声问道:“你怎的睡在这里?”连问数声,含始方伸了一个懒腰,睁开惺忪睡眼,缓缓答道:“今晨起得太早,又赶了几十里路,两腿发困,二目发涩,实在支撑不住,便在大堤上坐了下来,原只想略息片刻,继续赶路,谁知一坐下便打起盹儿。”
说到这里,忽地满面通红,忙把话顿住。经执嘉再三追问,方满面娇羞地回道:“说起来羞死人。”
王含始似睡非睡,从空中降下一位金甲神人,满面春风地向她言道:“本神因你刘氏世代积德,又与你三生石上有缘,颇想授你一个龙种。”言罢,二目直直地盯着含始,似有暧昧之意。含始又惊又惧,起身欲逃,被那金甲神人一把按坐在地。神人摇身一变,化为一条既长且粗的赤龙,昂头张口,喷出一连串响雷。霎时,天昏地暗,暴雨如注……
说到暴雨如注四字,王含始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脸惊诧地问道:“方才明明是大雷大雨,妾的衣裳和地上怎没见雨星?”
她这一说,引起了刘执嘉的注意,连声说道:“怪哉,怪哉!”
片刻沉默之后,王含始抬头望着执嘉,似乐非乐地说道:“梦中那位金甲神人,说是要授妾一个龙种。妾听人言讲,只要真是龙种,将来就是真命天子。难道我们刘氏门中真会出一个皇帝不成?”
刘执嘉何尝不想让刘家出一个皇帝?只因这事干系重大,忙喝道:“不要胡言乱语。此话若是被外人听去,就有灭门之祸!”
此言一出,王含始再也不敢提龙种之事。但此后不久,她果真怀孕。按照常理,十个月就该分娩,可孩子硬是在娘肚子中待了十四个月。且此子一下地来,啼声特别洪亮,不亚于四五岁的孩儿,又生得龟背斗胸,长颈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颗黑痣。执嘉忽然想起其妻在大堤上的奇遇,知是一个英物,取名为邦;因他出世之前,已有两个哥哥,长曰伯,次曰仲,故而执嘉又为他取了一个“季”做他的字。又因他排行第三,时人又以刘三呼之。自他降生以后,王含始再也没有怀孕。可观相的皆说,刘执嘉命中该有四个儿子。每逢此时,刘执嘉总是报之以笑:“贱内年将半百,何来生子之望?”
其实,得子之途,并不仅仅限于娶妻纳妾。相好的呢?相好的生的孩子难道不是孩子?
严格地说,刘执嘉没有相好的,要说有,也只说那次与王翠平的一面之缘。
王翠平原是楚国人,嫁了个鲁国男人,生有一子,取名为绁。半年前,楚国灭鲁,男人死于兵燹,没奈何,她携绁逃回楚国,嫁给丰邑一周姓木匠。
丰邑乃沛县第一大邑,也是沛县最大的集贸场地,距中阳里顶多有五里之路。故而,刘执嘉隔三岔五就要去丰邑一趟。
这一日,执嘉挑了一担白米,去丰邑出售。进邑前行两箭之地,忽闻路左茅屋之中,传出一阵哭声,甚恸。少不得折进茅屋一探究竟,却原是翠平母子。
说来也怪,清晨起来,周绁背部一阵奇痒,搔之,裂开一缝,出虱千余。木匠下乡做活儿去了,单留下一个翠平,如何不怕,少不得搂着儿子号啕大哭。
此病,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惊怕乃在情理之中,执嘉非医非巫,却是一点儿也不惊慌,笑慰道:“莫怕,此病好治!”听他这么一说,王翠平好似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扑通”朝地上一跪,叩头说道:“先生若是能将犬子治好,奴身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围观之人,无不暗自发笑——这一蠢妇,刘执嘉信口开河,你竟也当真!
刘执嘉并非信口开河,他早年也患过此病,吓得手足无措。恰逢一游医从此路过,自称扁鹊高足,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口说道:“此病名脊缝生虱,为肾中有风,得阳气吹之而患,治之不难。”遂用蓖麻三粒,研之如膏;用红枣三枚,捣之为丸,如弹丸大。火烧之熏于衣上,虱死而缝合。刘执嘉依葫芦画瓢,治好了周绁的怪病。翠平感激不尽,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白酒,款待执嘉。二人边喝边谈,甚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加之酒的作用,便干出了苟且之事。
刘执嘉是个本分人,活了四十七年,除了王含始,再也没有睡过第二个女人。这一次睡了,酒醒之后,羞愧交加,连粮担也不要了,飞也似的逃回了中阳里。含始觉着有疑,少不得详加盘问。执嘉见瞒她不过,乃以实言相告,原以为要招致一顿臭骂、哭闹。谁料,含始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说:“眼看快要当爷爷了,还把持不住自己,也不怕儿子们耻笑!”说得刘执嘉满面通红,比挨两耳光子还要难受。自此,他再也没有去过丰邑,有什么事,全由刘伯代劳。
谁料,这次风流债,并没有因为他不去丰邑而勾销。
王翠平生了。
十个月之后,王翠平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交,那模样与木匠一点儿也不像。
木匠那方面无能,明知是个野种,却视如己出,关爱有加。
越二年,木匠为人建房,少不得要登高爬低,失足坠亡,留下翠平孤儿寡母,生计艰难。没奈何,厚着脸皮将周交送到中阳里,改名刘交。一些著述者,未加考察,硬把刘交说成是刘邦父亲续弦后的异母弟弟,谬矣!
据史书记载,刘邦降生那年,刘执嘉已经三十五岁。刘邦扯旗造反那年是四十八岁,执嘉此时,当有八十三岁的高龄,夫妻相敬如宾,何来续弦之事?就是有,也当在王含始谢世之后。含始谢世那年,执嘉已经八十四岁,未闻有续弦之事,就是有,一个八十四岁高龄的糟老头儿,还能造出一个儿子吗?就是造得出来,刘邦造反那年,他还不曾出世,如何追随?
闲言少叙。却说刘伯、刘仲相继长大成人,人既本分,又吃得了苦,父子同心,把祖传的几十亩农田侍弄成了一个聚宝盆,年进米粮二百余石。
刘邦自小异于伯、仲,既懒惰又顽皮,人已长成半大小伙儿,从未去田间栽过一株稻,拔过一棵草,一天到晚带着一帮小兄弟,不是舞枪弄棍,便是偷鸡摸狗,村人皆以为患。执嘉对他甚是头疼,却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忽一日,卢太公寻上门来,开门见山地说道:“执嘉贤侄,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你家刘三,已经老大不小了,一味任他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执嘉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不是办法,怎奈犬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唉,我真拿他没有办法。”
卢太公道:“我有一个办法。”
执嘉双眼为之一亮:“什么办法?”
卢太公一字一顿地回道:“让他读书。”
刘执嘉苦笑了一声:“骂不管用,打不管用,读书能管用吗?”
“能!”
“为什么?”
卢太公一脸庄重道:“读书能使人长见识,能使人变聪明。人若变聪明了,还会胡来吗?”
刘执嘉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说了也不怕您老笑话,侄儿累世业农,日子倒还勉强过得下去,哪有多余的钱去请先生。”
卢太公见执嘉面有难色,嘿嘿一笑,说道:“请先生的事你别操心,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让你家刘三读书?”
“当然愿意,不过……”
卢太公又是嘿嘿一笑,说道:“你不要多虑,俺那顽孙卢绾,你也知道,和刘三生于同年同月同日,两人好得只差合穿一条裤子。我已为绾儿请了一位先生,是雍家寨的雍富贵,早年在郢都教过书,学问可大了。你要是想让刘三读书,就让他到我家去。”
这一说,把个刘执嘉高兴得直搓手:“那、那、那太好了!你让愚侄怎样报答你呢?”
卢太公回道:“你这话就见外了。咱卢刘两家,虽不同姓,却是世交。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无非是多加一张桌子,且莫说报答的话。”
送走了卢太公,刘执嘉忙将刘邦寻了回来,告知他读书之事,刘邦忒儿一声笑了起来。执嘉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刘邦强忍住笑,分辩道:“爹,您说读书能使人变聪明,孩儿却有些不信。”
执嘉沉着脸问道:“你为什么不信?难道大人还会骗你不成!”
刘邦避而不答,反问道:“爹,任园的任大先您知道不?”
执嘉瓮声回道:“爹当然知道,他还是你大嫂一个远门舅爷。”
“他读没读过书?”
“读过。”
“读了多少年?”
执嘉略顿了一顿说道:“读了多少年,爹说不清。爹只知道,他家的藏书很多,堆了满满三间房子。”
刘邦故作感叹道:“照爹说来,任大先的藏书够多了。”
执嘉道:“是够多了。”
刘邦道:“那么多书,也没见把他读聪明,反倒更蠢了,更愚了,愚不可及!”遂将听到的一件趣闻娓娓道了出来。
半月前,任大先去看闺女,途经一条小溪,这小溪也不过三尺来宽,只需大跨一步,便可跳过溪去。任大先生向来胆小,不敢跨,在溪岸上徘徊。一放牛娃出于好意,劝道:“这有何难,脚一蹦不就过去了!”
任大先点头称谢,双腿并拢,纵身一蹦,未曾到岸,反倒跌进溪中,活生生一只落汤鸡。
放牛娃笑着跑了过来,微嗔道:“你咋恁笨呢?你看我。”说罢,大跨一步,跳到对岸。
任大先恼羞成怒道:“孺子无德,存心骗人也!”
放牛娃笑问道:“我啥时骗你了?”
任大先吼道:“刚才也!”
放牛娃一脸愕然。
任大先大声质问道:“这小溪明明是可以跨过去也,孺子何以要在下蹦乎?”
放牛娃不服,反问道:“蹦和跨不是一样吗?”
任大先摇头晃脑道:“不一样,不一样也!”
“有什么不一样?”
任大先字正腔圆道:“单脚者为跨,双脚者为蹦也!”
这一说,引得放牛娃哈哈大笑,小手一指说道:“你呀你,真是个大圣人蛋儿!”
讲过这件趣闻之后,刘邦一脸恳求道:“爹,孩儿不想做第二个任大先,这读书的事您就给免了吧!”
刘执嘉一心想让刘邦读书成才,光宗耀祖,岂能因为一件不知真假的趣闻改变初衷,沉着脸道:“三儿,你不要为了逃避读书,就变着法儿编派任大先。实话跟你说,这书,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
刘邦皱着眉头说道:“爹,孩儿已经老大不小了,能掂得出轻重,孩儿不想干的事,您逼也无用!”
刘执嘉气得满脸乌青,强压怒火,冷声问道:“刘三,这书你到底读不读?”
刘邦断然回道:“不读!”
平日刘执嘉不是没有动过怒,也不是没有打过刘邦,但用的是巴掌,偶尔动用一下笤帚疙瘩。这一次,他把心一狠,顺手抄起一根茶碗粗的顶门杠,厉声问道:“刘三,我再问你一遍,这书你到底读不读?”
刘邦暗道了一声糟糕,看模样,老爹是真动了怒,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忙一脸赔笑道:“爹,千不是万不是,是孩儿的不是,您老不必动怒,孩儿明天便去卢绾家读书。”
第二天,他果真去了卢太公家。同窗共读的,除了卢绾之外,还有一个夏侯婴,沛城人,外婆家在中阳里,自小在外婆家长大,和刘邦、卢绾臭味相投,形影不离。
刘邦生性好动,但有卢绾、夏侯婴做伴,倒也不显得多么寂寞,加之雍先生执教甚严,动不动就拿竹板敲他们的手掌,不得不将顽皮之性暂且收了起来,埋头于书简之中。
这一日,雍先生正坐在讲坛上领读《大学》:“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雨后初晴,刘邦虽说也在跟读,可那眼、那心,早已飞到了窗外,飞到了窗外那棵紧靠院墙的梧桐树。树下蹲着两个小孩,正在地上挖什么东西,也许是幼蝉,也许是屎壳郎……
雍先生强忍住气,抬高了声音念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忽听刘邦大叫一声:“卢固,快跑!”卢固是卢绾的堂弟,还不到五岁。
先生正要发火,只听扑通一声,院墙轰然倒塌,将卢固砸倒在地,只露出半个身子,他一边大哭,一边呼叫。刘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继之是卢绾和夏侯婴。正要扒土救人,先生也跟了出来,大声制止道:“别慌别慌,动土是有禁忌的,让我回去查一下历书,看今天宜不宜动土?”说罢,折过身去,径奔书房。
夏侯婴停手问道:“三哥,还扒不扒?”
刘邦一边扒土一边回道:“人命关天,别睬他,扒!”
等雍先生气喘吁吁从书房出来,大叫着今天不宜动土之时,刘邦已将卢固救了出来。卢固的命倒保住了,但折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是后话。
却说雍先生见刘邦不遵师教,正要责打,卢太公闻讯赶来,代邦求情,躲过了这一劫。
自此之后,卢太公也觉着雍富贵书呆子气十足,不再像过去那么敬重他了。刘邦三人,更是将他看得一文不值,常在私下议论:“读书有什么好?既不当吃,又不当喝,还有诸多禁忌。再读下去,怕是也要把咱们读愚呢!”
他仨不想变愚。
他仨挖空心思,试图想一个可行的办法把雍富贵赶走,好使自己从书简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办法终于让刘邦想出来了。
雍富贵有个老姑嫁在丰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胸前长了几十个指头粗的肉瘤子,轻轻一拽便拽了下来,留下一个个血窟窿。郎中说她顶多还有半月阳寿。雍富贵的母亲生他的时候误饮了花椒水,坏了奶水,饿得他哇哇大哭。这时,他的老姑也生了一个孩子,刚巧这孩子生下两天夭折了。雍富贵便改吃他老姑的乳汁,才算活了下来。他对老姑非常感激,视同亲母。得知老姑患病的消息,便天天晚上去丰邑探视,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一头露水地赶回来。
刘邦约同卢绾和夏侯婴,捉了三百多只萤火虫,埋伏在去丰邑的路上,看到先生走过来,他们便将萤火虫搓成粉状,涂在脸上,满脸绿光闪烁,悄无声息站在路中。先生见状,疑是鬼怪,大惊失色,狂奔而逃,跌了一个大跟头,左眼为尖石所伤,变成了一个独眼龙。这倒还在其次,自他受了这场惊吓,脑瓜子出了毛病,夜晚躺在床上,一有风吹草动,便神经质般坐起来,用手乱指:“鬼、鬼,在那里、在那里!”卢太公对他既惋惜又厌恶,用五两银子打发他回了雍家寨。
此后,卢太公又为他仨请过三个先生,没有一个不吃他仨苦头的,多则三月,少则半月,一个个辞馆别去,弄得卢太公心灰意懒,解散了书馆。此举,正合他仨之意,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村中那些浪儿也奔走相告,设宴为他仨庆贺。
刘邦自由了。
此时的刘邦,已经十七岁,论个头,还要高出刘执嘉半头,论力气,伯、仲加起来尚不抵他一人。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不事农桑,游手好闲,连家里的油瓶倒在地上都懒得扶起来。父兄倒还可以勉强忍耐,知他是一个英物,是自己的骨肉、手足。
嫂嫂不同,一是不相信他是什么龙种,二是也无血缘关系,只因嫁了他的哥哥,才尊一声三弟。
最早发难的是他大嫂,叫徐金妮。金妮找到玉娘,也就是刘仲的妻子,拉了半天家常,试探着问道:“妹子,前天为三弟给东庄曹家老二打架的事,咱们赔了人家多少石米?”
柳玉娘不假思索地答道:“两石二。”
徐金妮步步进逼道:“上月呢?上个月咱三弟打伤了丰邑的驴娃,又赔了人家多少石米?”
“三石。”
徐金妮叹了口气:“妹子呀,不到俩月,为三弟打架的事白花花的细米咱赔了五石二,照这样下去,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话说中了柳玉娘的心病,她也是一声长叹道:“原只说他是一个英物,爹娘把他溺爱得不得了,到如今……唉!”
徐金妮愤然作色:“什么英物,分明是一个野……”她本想说是一个野种,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二目紧张地扫了一圈,见这屋里除了她和玉娘之外,连个人毛儿也没有,这才松了一口气,改口说道:“管他是一个什么,长得人高马大,不稼不穑,不工不商,还隔三岔五领回来几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莫说摊上咱这小户人家,就是摊上一个卢太公那样的人家,也受不住他的折腾。”
徐金妮顿住话,朝门口瞅了一眼,方继续说道:“人都说刘三是个英物,前途无量,依嫂子看来他就是个败家子。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好人家,让他拖垮,咱得想个办法。”
柳玉娘随声附和道:“是得想个办法,只是……”
徐金妮胸有成竹道:“妹子不必担心,办法嫂子早已想好了。”
“什么办法?”
“分家。”
“分家?”柳玉娘的眉头轻轻皱了一皱,“这事爹怕是不会答应。”
这话已在金妮的预料之中,她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柳玉娘思索片刻回道:“刘三尚未成家,爹岂能让他分家另过,这是爹不肯分家的第一个理由。这理由尚在其次,咱爹在咱村也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一家不是几世同堂,热热闹闹?”
徐金妮恨声说道:“几世同堂有什么好?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而上百个人,奉一老头子或老婆子为尊,唯他马首是瞻,乍一看来和和睦睦、热热闹闹,实则貌合神离、钩心斗角。谁还有心思去农、去工、去商?倒是秦国好,听说秦自商鞅变法时,制定了一条法令,凡男子婚娶之后,须与父母分居,另起锅灶。”
柳玉娘点头说道:“这事我也听说过。”
金妮道:“既是这样,你我一道去见公婆,晓之大义。”
柳玉娘面现忧色道:“公婆要是不听你我的劝告,又当如何?”
“又当这样!”徐金妮搂过玉娘右肩,以嘴贴耳,如此这般讲说一阵,讲得玉娘连连点头。
果如玉娘之言,刘执嘉说什么也不肯分家,弄得两个儿媳颇没面子。一不做二不休,她俩各自寻了一个借口,撇下自己的两个孩子,优哉游哉地回了娘家。刘执嘉的几个孙子之中,最大的是刘信,也就是刘伯长子,刚满三岁,有两个还在襁褓之中。一家人的精力全用在几个孩子身上,哪还有心思去种田,眼看着插秧的季节快要到了,再不把两个儿媳接回来,误了农时,一家人不喝西北风才怪呢!
刘执嘉没辙了,只得向两个儿媳递上了降表,将家产一劈为四,一个儿子一份。徐金妮不干,说是嫡庶有别,刘伯身为刘家的长子,不能和刘交平起平坐。执嘉无奈,又将家产劈为五份,刘伯独得两份,这才将家勉勉强强地分了下去。
刘执嘉也得了两份,一份是刘邦的,一份是刘交的。
刘邦向来不大看重钱,对分家之事也懒得过问,仍和从前一样,终日游荡,不事农产。又往往肆取家财,结交朋友,征逐酒食。刘执嘉又气又恨,每当见到刘邦,总要训诫一番。
一天夜里,刘仲家的水牛一胎生了两头犊,他心中高兴,邀七八个人喝喜酒,执嘉也在被邀之列。看到二儿子的日子过得如此红火,执嘉乐不可支,那酒一连饮了三大碗。
宴会结束后,他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正撞上王含始在唠叨刘邦:“三儿,你的加冠礼[1]已经行过两年了,不能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整日里东游西荡,应该学点农活儿,学会自己养活自己。”
这话正巧被刘执嘉听到,当即附和道:“对,你应该学点农活儿,像你大哥、二哥那样去土里求食、求金!特别是你二哥,才比你大几岁呀?六岁!你看人家的小日子过得多红火,不说田里的进项,单说家畜家禽,哪一年没有十几两银子的收入?照这么干下去,不需十年,定能挣出一份很像样的家业!”
刘邦嬉皮笑脸地问道:“什么是像样的家业?就我二哥那老实巴交的模样,他能挣来一份多大的家业?”
刘邦将胸脯啪啪一拍:“爹,不是三儿夸口,真正能够给您老人家挣来大家业的,是您的三儿我!”
“呸!”执嘉冲着刘邦啐了一口,“有道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有多大本事,别人不知道,爹还能不知道!要不是爹这把老骨头撑着,地早荒了,你娃子不拉棍要饭才怪呢!”
刘邦不想听他爹唠叨,起身欲走。刘执嘉大声骂道:“滚,滚得越远越好!有志气从此就不要回来!”
“嚷什么嚷!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回来就不回来!”刘邦甩门而去。
“三儿,三儿,你听娘说!”王含始哭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