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用的是狼牙棒,比贼将的银锤长了一尺有余。谚曰:“一分长一分强。”但因他心中存了一个“怯”字,只守不攻,不到五个回合,便手忙脚乱。猛听得啪的一声,锤棒相交,吓得吴广面无人色,弃棒而逃。
他原以为贼将非追不可,谁知逃了数十步以后,并未见身后有何异动,大着胆子扭过头去,却见贼将正低着头在摆弄狼牙棒。不,不是摆弄,分明是在拔,那狼牙棒好似嵌在锤中一般。吴广甚感困惑:狼牙棒怎么会嵌到银锤中去呢?且是,刚才两件兵器相击,应是当的一声,怎么会是啪的一声呢?莫不是,莫不是那银锤是假的?
再看那贼将,面目也甚是可疑,黑人我见过的何止十个八个,上百个也不止,不是他这个黑法!越想越是生疑,遂勒马而立。
那贼将憨得真是可爱,到了此时,尚未看出吴广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拔掉狼牙棒之后,见吴广竟敢站在数十步之外向他偷窥,将银锤一摆喝道:“呔,那一贼将,若是有种,放马过来,再跟爷战上三百回合!”
吴广不只看出了他的破绽,且又有了和他五个回合交战的经验,心中不再那么惧怕,反唇相讥道:“你咋呼什么?你若有种,就放马过来,何须三百回合?只消三十回合,爷便斩了你的狗头!”
贼将冷笑道:“好、好!算你娃子有种,爷这就放马过去,看一看三十个回合后,谁斩了谁的狗头!”
说毕,策马向前,直扑吴广。
吴广见了,忙拔出腰中佩剑,严阵以待。但此番交战,与前一番大不相同,前一番一味防守,此一番守中有攻,战到第十个回合,居然反守为攻。又十个回合,一剑将贼将右腕削断,银锤落地有声。那贼将痛叫一声,拨马欲逃,被吴广照定后心,哧的一剑,戳了个透心凉,跌下马来。
义军见贼将被斩,士气大振,呼啸而前,吓得官军抱头鼠窜。
吴广乘机上马,用剑朝贼将脸上一划,哧的一声,划了一道五寸多长的口子,却未见出血。仔细一瞅,原是一张面具。至于那两把银锤,也是一个冒牌货——乃桐木所制,乐得他哈哈大笑。后经降卒供述,方知死者乃是陈县的一个泼三,花了三百两银子,买得了一个县丞。上任还不到半月,义军前来攻城,县令奔丧未归,守城的责任全担在他一个人肩上,满打满算,守城的官军不到五百人,哪是义军对手?城若不保,县丞之职岂能保全得住?若是失了官职,便是失了三百两白银。失银还在其次,怕就怕项上的人头也要落地。守不是,逃也不是,愁得他坐卧不安。忽听啪的一声,一只蝙蝠一头撞到后墙上,落地而亡。撞墙处贴着一张人物画,画上一人,红发黑面,目似铜铃,倒托一把金背大刀,威风凛凛,使人望而生畏。
这不是柳展雄吗?人称盗跖,临潼斗宝会上,一声陡喝,吓得十八国大将屁滚尿流,不战而退。这攻城的反贼,无论是武艺还是胆识,万难及得上十八国的大将。我何不假冒一下柳展雄!面目易制,刀亦易制,但那把刀过于长大,舞动起来有些笨拙,遂改刀为锤。谁料,竟被吴广识破,枉送了一条性命,遗为千古笑谈。
吴广命人刚刚将县丞之首悬于城门之上,陈胜骑马赶到,二人联辔入城,分居于县令县丞之署,一面派人张榜安民,一面召开庆功大会,论功行赏。吴广所得最丰,黄金白银各二百两。若照陈胜本意,朱房、胡武原不该罚的,经吴广力争,解去了带兵之权,留在陈胜帐下做一参军,自此,他二人将吴广恨了个咬牙切齿。怎奈,吴广身为大泽乡首义的主谋之一,官居义军副帅,又是克陈的第一功臣,其势如日中天,他们就是把吴广恨死,又能对他怎么样?
开过庆功会,陈胜商同吴广,把陈县城的三老[19]豪杰,邀至元帅府中,设宴相款。
酒足饭饱之后,陈胜长身而立,亢声说道:“不瞒诸位,胜等把诸位请来,有着四个目的,其一,想和诸位交个朋友;其二,俗话不俗,‘一个朋友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胜等乍到贵县,有许多事情还得仰仗诸位。胜在这里先向诸位行一个感谢礼!”说毕,抱拳行礼一周,所行之处,全都站了起来,齐声说道:“元帅不必客气,我等蒙元帅如此看顾,实乃三生有幸。元帅如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辞。”
陈胜展颜大笑道:“好,好!有诸位这一句话,我陈胜便可高枕无忧了!”
略顿又道:“其三嘛,这一件至关重要。胜等起兵,旬月之间,收复县城一十三座,这内中尚有三县,不在楚之版图,但若遗之,实在有些可惜。依胜之意,莫若在楚国之前加一个“张”字,为张大楚国之意。既然张大,占了别国土地,也就理所当然了!”
众人闻言,齐道了一声“可”。
陈胜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四嘛,胜等首义大泽乡,时间仓促,未加细想,妄自尊了一声元帅。元帅是什么?元帅就是中军主帅,置于春秋时期,只能统军,不能理民。随着战争的进展,地盘的扩大,胜等所面临的责任,不单单是统军了,还要治民,还要理财,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若是仍然称作元帅,名实不符。孔老夫子有句名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而,胜想改一改称呼,但又不知称什么合适,敬请诸位赐教!”说毕,又是作揖,又是打躬。
这一帮三老豪杰,素来对强秦不满,又见陈胜如此善待自己,异口同声说道:“元帅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社稷,功高无比,理应称王。”
有一个叫武臣的豪杰,本已随众人发表过自己的高见,也许是想拍陈胜马屁,也许是真的言犹未尽,长身而起道:“在下切切恳请陈元帅称王!”并陈述了三条理由,“陈元帅称王,一可彰元帅复立楚国之功;二可顺应广大民众之心;三可名实相符,以利治国、统军、理民。有此三因,陈元帅非得称王不可!”
此话正合陈胜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应允,总得谦让几句,微微一笑道:“起兵伐秦,顺应天意,功归诸将,胜何功之有?承蒙诸位抬举,举胜称王,胜自知无德无能,怕是有些不妥呢!”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尤以武臣的声音最为洪亮:“元帅不必过谦,请速就王位!若再推三推四,负了民望,这义军将不战自溃,还谈什么兴楚大业?”
陈胜见民情如此,不好再谦让下去,正欲答应做王,有卒来报,说有大梁两位名士前来。
胜略有不快道:“可问过他二人姓名?”
小卒道:“问过了,一名张耳,一名陈余。”
“张耳,张耳?”陈胜一边搔着头皮,一边自语道:“噢,我想起来了。”
战国多君,大大小小的封君达九十五人之多,但最为著名的有四人:信陵君魏无忌、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有“四君子”之称,他们的共同爱好,喜欢豢养门客,其门客之众,数以千计。
所谓门客,春秋时谓之士,是有才能者的通称。这个才能,又分三类,首先是文智之才,包括长于智计谋略,能言善辩。其次是勇悍刚烈,武艺超群。最后,才是有一技之长之人,即所谓的“鸡鸣狗盗之徒”。
张耳便是一个门客,食之于信陵君。是时,信陵君的门客多达三千人,在这三千人之中,张耳最为出类拔萃,信陵君窃符救赵,耳奉命留守。魏王因深恨信陵君之故,降旨缉捕他的门客,耳逃之于外黄。外黄有一少女,名叫宝瓶儿,生得貌美如花,偏偏嫁了一个丑汉。若仅仅貌丑,倒也没有什么,此汉既丑且懒,懒得连油瓶倒了都不愿伸手去扶。丑懒也罢,且不该又染上嗜酒的毛病,喝得家徒四壁。穷就穷呗,万不该每当喝醉了酒便找碴儿打她,这日子实在无法儿过。一不做二不休,乘丑汉出门喝酒之机,宝瓶儿将小包袱一掂,逃了出去,慌不择路,逃到了一个叫毛集的镇上,一打听,距娘家少说也有百十里路,若要再折回去,一来脚上打满了血泡,二来又怕丑汉找她爹娘寻衅滋事,越想越难,不由得放声痛哭。
哭声引来了一位长者,银须飘胸,一脸慈祥,居然是她爹爹的一位义兄,忙叩头相认,甜甜地叫了一声伯伯。那伯伯听她讲述了出逃的原因,沉吟半晌道:“据贤侄女所言,你和那丑汉的日子实在不能再过下去。但你一个弱女子,人地两生,想要独自生活,实非易事,倒不如另寻一位贤夫,一来生活有了着落,二来终身有了靠山,不知贤侄女意下如何?”
宝瓶儿一揖到地:“侄女远离家乡,爹娘又不在身边,您是小侄女的唯一亲人,您觉着可行便可行,您觉着不可行便不可行,小侄女一切听伯父安排。”
义伯喜道:“好一个乖巧的丫头,既然这样,伯父就放胆为你做一次主。在伯父的南隔墙,住了一位大名士,名叫张耳,年届三十,妻亡未娶,伯父有心将你许配给他,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宝瓶儿含羞说道:“伯父好差的记性,该说的话,小侄女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义伯捻须大笑道:“贤侄女驳得对,伯伯的记性实在有些太差,伯伯这就回去为贤侄女保媒。”
这媒一说便成,郎才女貌,结成了一对美满姻缘。谁料,半年后,那丑汉寻了过来。
张耳很平静地问道:“你配做宝瓶儿的夫君吗?”
丑汉倒也直爽:“我不配,但我是她男人,男人有权讨回自己的老婆!”
张耳道:“你是有权讨回老婆,但在下问你,你既然不爱她,为何要讨她回去?”
丑汉脖子一硬反问道:“谁说我不爱她?”
“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还要打她,打得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那是我喝醉了酒。”
张耳步步进逼道:“在你心中,酒与老婆相比,谁重要?”
“当然是老婆重要。”
“既然这样,你敢不敢向在下保证,将酒戒掉。”
“这……”丑汉迟疑了片刻,方道,“我一定将酒戒掉。”
张耳双掌一拍道:“好,在下成全你。在下这里,有的是房子,你就在在下这里安心住下,时限三个月,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到滴酒不沾。”
丑汉道:“我若在三个月之内,保证不沾一滴酒,你是不是就可以把老婆还我?”
张耳道:“不,你还得把‘懒’字戒掉。”
“怎么戒?”
张耳朝门外一指道:“也不知你注意了没有,大门左侧,码了一万块砖头,原打算盖偏房用。看地先生说今年不宜动土,遂搁置下来。自今日始,你把这些砖头从大门左侧移到大门右侧。明日,再从右侧移到左侧,两日一轮回,干够四十五个轮回,在下不只归还你的妻子,还要赠你些许银两,叫你这一辈子不再受穷。当然,戒懒的同时还得把酒戒掉,不知你愿不愿这样干?”
丑汉满面欢喜道:“愿意。”说毕,径直出了大门,干起了移砖的活儿,起初,一次搬十二块,搬了十几趟后减为十一块,又十数趟后减为十块……干了不到半个时辰,累得腰酸胳膊疼。他多么想停下来歇一歇,但若是歇一歇,就不可能完成张耳所指派的任务,完不成任务,就意味着放弃了如花似玉的老婆。不只老婆,还有那些许银两,下半生的幸福。他咬着牙继续干,直干到鼓打三更,方将一万块砖移完,又困又乏,不想吃饭,不想喝茶,连酒也给忘了,身子一沾住床,便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隔窗儿照住屁股,方才醒来,莫说移砖,连走路都很困难。酒,他想起了酒,这会儿若是有两碗酒下肚,该有多好呀!
可他不敢喝酒,也无酒可喝。
酒虫子在嗓子眼儿里乱拱,拱得他哈欠连天,涕泪交流。
不,我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和几两黄白之物,把自己累死,馋死!
“我得走。”
“走”字刚一出口,便重重地挨了四个耳光,本来的一张黑脸,变得紫红紫红。
他一脸愤怒地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张耳道:“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敢走出门槛半步,我立马把你的蛋子挤出来喂狗。”
丑汉带着哭腔道:“你不要逼我,我服输了还不行吗?我不要老婆了还不行吗?你就放我走吧!”
张耳坚拒道:“这不行,已经约定了的事,岂能轻易改变!”
丑汉无奈,强撑着出去移砖,搬不动十块搬九块,搬不动九块搬八块,直至五块。
酒瘾上来了,他便吃辣椒,一吃就是七八个,辣得他直吸溜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丑汉像换了一个人,胳膊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
张耳笑了,那笑有些苦涩。
尽管有些苦,还是归还了丑汉的老婆,又赠他五十两银子。
丑汉一脸感激地走了,走时,趴到地上给张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宝瓶儿是哭着走的,一步一回头。
丑汉回到家后,逢人便说张耳的好话,致使张耳的大名越发响亮了,世人争相与之结交,甚而把张耳用过的物件,当作圣物一样看待。
恰在这时,避居赵国的信陵君和魏王握手言和,经信陵君周旋,张耳当上了外黄的县令。在任内,他又办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魏王正要调他去魏都任职,强秦打过来了,魏为之灭亡,张耳也成了通缉犯。此时,丑汉已死,但死于何因,众说不一,直到十八年以后,方被陈余道破真相,那丑汉是死于陈余之手,而陈余刺杀丑汉,乃是因着张耳。
不管怎样,丑汉是死了。丑汉既死,张耳与宝瓶儿少不得再续前缘,做了一对生死鸳鸯。
在此之前,张耳和陈余的交往并不怎么密切。
陈余也是大梁人,与张耳一河之隔,当张耳名贯大魏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见了张耳毕恭毕敬,故而司马迁说他“事耳如父”。但张耳并不怎么把他放到眼里,直到他刺杀了丑汉之后,才对他刮目相看,待之如弟子,两人誓同生死,时人称为刎颈交。
陈余的成名,不单单借助了张耳。
秦灭魏之后,视魏民如同牛马。大梁县令与丞闲聊。丞说:“大人您可知晓,骡子为谁所生?”
令笑答道:“这还用问,为母骡所生。”
丞道:“错矣!骡子乃驴所生。故而民谚有曰,‘日驴下骡子,骡子球没水’,这就是说,骡子繁衍后代,不能依靠自己,得靠驴,靠马。”
令笑道:“有趣,太有趣了!”
丞又问:“马为谁所生?”
令这一次学乖了,避而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丞道:“谚曰‘日骡子下马’,你看马是谁生的?”
令略一思索道:“依你刚才之言,公骡子的球没水,那只有让马代劳了。”
丞轻轻颔首道:“正是这样。”
令突发奇想:“马日驴下骡子,马日骡子下马。那人呢?人若日了驴、骡会下什么呢?”
丞轻轻摇了摇头,含笑不语。
令道:“你我今日横竖无事可做,莫不如让公差们去街上抓一驴一骡,再加一个强壮男人,强行让他们交配,看能生出一个什么来。”
丞鼓掌说道:“好主意。”
于是,令便唤来三个当值公差,让他们去执行抓人抓驴抓骡的任务。公差不敢不遵,盏茶工夫,便将猎物抓到,回署交令。
那男人闻听要他奸驴奸骡,死活不肯,县令便让公差拿刀划他脊梁,反抗一声,便划一刀,且在划伤之处,撒上一把碎盐,蜇得他大声号叫,引来上百名围观者,陈余也在其中。他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出面劝阻,县令哪里肯听,反要逼他也去干那奸驴奸骡的勾当。他一怒之下,一剑将县令刺倒,逃之夭夭,官府自然不肯罢休,悬赏缉拿。这一拿,使他名声远扬,几与张耳齐肩了。
陈胜自大泽乡举义,已有月余,反秦之业如日中天,从者如蚁,但像张耳、陈余这样的名士,却不曾见,自然是满面欢喜,连道了两声“请”,尚不尽意,又特地下阶伫候,表明敬意。陈县那一帮三老豪杰,倒也知趣,一个个躬身而退。
陈胜将张耳、陈余迎至客厅,分坐在自己两旁,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陈胜直言不讳地问道:“陈县的三老豪杰,齐声劝我称王,您二位觉着可不可行?”
张耳率先反对,并娓娓道出一番不可称王的道理。
他道:“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嗣,疲民力,竭民财,暴虐日甚。今元帅瞋目张胆,万死不顾一生,为天下驱除残贼,真是绝大的义举。唯现方发迹至陈,亟欲以王号自娱,窃为元帅不取!愿元帅莫急称王,速引兵西向,直指秦都。一面立六国后人,自植党援,裨益秦敌。敌多力自分,与众兵乃强,将见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号令诸侯,诸侯转亡为存,无不感戴,元帅若能怀柔以德,天下自相率悦服,帝业也可成就了,还要称王何用!”
陈胜急于称王,哪里听得进去,默默地摆弄着茶杯,满面不悦之色。陈余见状,忙代张耳解释道:“元帅心怀大志,必有统一海内、位登至尊之雄心,若仅据一隅,便拟称王,恐天下之人将疑元帅起兵有私,致使人心离散,到那时,元帅悔之晚矣!”
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陈胜不想再让二人在他耳根聒噪,起身说道:“称王之事,关系重大,二位容本帅再好好想一想,但二位的一片好意,本帅没齿难忘。二位奔波一天,想必已经很累了,请到驿馆歇息片刻,本帅设宴为二位洗尘。”
陈胜这一想,便是半月。半月后宣告称王,改国号为张楚。
张耳、陈余倒也识相,不只未再劝阻,反上表称贺。
是时,河南一些郡县,苦秦苛法,闻陈胜称王,纷纷杀官杀吏,以应陈胜。胜便命吴广为假王,田臧、李归为偏将,统兵五万,西向攻取荥阳。
张耳、陈余见有机可乘,便由陈余出面,拜见陈胜,晓以北征之利。
余道:“大王起兵梁、陈,志在西讨,人关建业,一年半载,怕是很难顾及河北。臣曾游过赵地,深知河北地势,也结交了一批英雄豪杰,臣愿独领一军,北略赵地,既可牵制秦军,又可安抚赵民,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陈胜见他说得有理,当即允道:“此计甚好,只是……”
他顿了一顿说道:“吴王已率大军西征,本王驾前兵马有限,北征之事,容本王想一想再定。”
兵马有限乃是一个托词,陈胜骨子里对张耳、陈余不大相信,根子呢?无外乎反对他称王之事。但他又觉得陈余之言不可不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采纳了陈余的建议,但统兵之权却交给了武臣和邵骚,一为将军,一为护军,领兵三千,北略赵地,至于张耳、陈余,仅封了个校尉,随军北行。二人另有隐衷,故而也不再计较官职大小,欣然从命,渡河北去。河北豪杰,诸如韩广、李良、张靥、陈泽等,正苦秦暴,见义军北征,纷纷携械来投。
连河南河北都动起来了,泗水郡与陈县的距离,和河南河北相比,少则近了数百里,多则数千里,早在陈胜首义大泽乡之时,已经蠢蠢欲动。经过这几个月的酝酿,所辖之县,除了沛县之外,全都动了起来,杀贪官,据县城,闹得不亦乐乎,更有甚者,有那么三两个县,居然串通一气,要举兵攻沛。
这样一来,可把职县令给吓坏了,急召萧何、曹参商议对策。
萧何略一思索道:“我沛城城墙坚厚,储粮当在五万石以上,所缺者,兵也。大人若能法外开恩,尽赦牢中囚犯,所得者不下四百人,这四百人受了大人莫大恩惠,岂能不为大人效力,只是单凭这四百人守城,怕还有些不足。大人若能再开一恩,赦了那些畏罪潜逃之人,又可得四百人,有兵八百,同心协力,还怕他什么陈胜、张胜!”
一席话,说得职县令眉开眼笑,连道:“此策甚高,我当依策而行。”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萧何、曹参复又问道:“汝等要我召回那些畏罪潜逃之人,别人犹可,那刘邦已经做了芒砀山的大王,当不当召?”
萧何、曹参齐声回道:“当召。”
“为什么?”
萧何率先解释道:“上查刘邦八代,并无反叛之人。他如今做了山贼,必有他的苦衷,大人赦他无罪,且又将他召回,不只为他摘掉了反贼的帽子,更给了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必当对大人感恩戴德,不惜以死相报!”
曹参接言道:“萧主吏所言极是,请大人速速召回刘邦,如有什么不妥,参以举家性命担保。”
他二人一唱一和,终使职县令解除了顾虑,遣樊哙往召刘邦。
樊哙受命之后,当即动身,奔往芒砀山中,找到了刘邦,满面欢喜地说道:“三哥,好消息。陈胜在陈县称王,建国张楚,咱沛县周边的几个县,一齐行动起来,杀吏以应陈胜,并且扬言,要攻沛城。职县令心中害怕,找到萧、曹二兄,商议对策,萧、曹二兄乘机向他进言,要他尽赦畏罪潜逃之人,召回沛城。这不,这是职县令给您的亲笔信。”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摸出书札一函,双手递给刘邦。
刘邦阅过来函,满脸如沐春风,可着嗓门儿喊道:“景龙、张三,快快集合队伍。”
不一刻儿,队伍集合完毕,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刘邦往队前一站,单手掐腰道:“弟兄们,沛令致书于我,说是将我等前罪一概赦免,并要我等立马回县,助他守城。我等久居山中,也不是办法,这一次回去,既可与家人团聚,又可建功立业,此乃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弟兄们好好准备一下,随我回县!”
众人听了,无不欢呼雀跃。当即将数月来所掠之物,捆作一包,斜挎于肩,跟着刘邦,一路上欢声笑语,径奔县城。
俗话不俗,“乐极生悲”。
距沛县城尚有二十几里,遥见萧何、曹参狼狈奔来,刘邦疾步迎了上去,惊问其故。
曹参气喘吁吁地说道:“樊哙弟走后,那狗县令不知受了何人挑唆,说三哥头有反骨,难以驾驭,召您回来,是引狼入室,遂生悔念。于是下令紧闭城门,并要抓弟和何哥问罪。所幸,事为夏侯婴所知,密告于弟和何哥,我二人才得以逃出来,幸免于难。”说毕,唏嘘不已。
萧何长叹一声道:“我二人这一逃,必将累及家人,唉!苍天无眼,家人何辜!”
这变故实在是大出刘邦预料,心中尽管很是沮丧,但还得设法儿安慰萧何、曹参。
“二位不必难过,依愚兄看来,那姓职的再孬,一时半刻还不敢对二位的宝眷怎么样,但也不可过于大意。这样行不行?你二位既然已经摊上了与我有私的嫌疑,索性做个向导,带我等破了县城,杀了狗官,到那时,还怕宝眷救不出来吗?”
萧何瞟了一眼刘邦的队伍,老少参差不齐,各个肩头,挎了一个大小不等的包袱,哪像一支军队,分明是一群逃荒的浪儿。
刘邦何等聪明,一眼便将他的疑虑洞穿,哈哈一笑道:“何弟且莫小看了我这支队伍,他们之中非寇即盗,要么就是命案在身,要么就是为仇人所逼或迫于生计,方才铤而走险。一旦打起仗来,不要命地往上冲,一个顶仨。不,不止顶仨,十个也不止,沛城那一帮狗官兵,怕还不是他们对手呢!”
听他这么一说,萧何这才将心放下,带着刘邦及其队伍,返回沛城。
那城门果然还关着,刘邦正要下令攻城,萧何道:“且慢,有道是‘斗力不如斗智’。”
刘邦当即附和道:“正是,正是,但怎么个斗智,还得何弟教我。”
萧何道:“城中守兵,大都为我沛人,素来痛恨秦廷,姓职的又是秦廷所委,实乃秦皇爪牙,加之那姓职的贪财贪色,盘剥无度,沛人深恨之,我若投函进去,叫他们杀了县令,免受秦毒,他们未必不听……”
话未说完,曹参接言道:“何哥只说对了一半,城中守兵固是痛恨秦廷,但如今的守兵,已非当初,十有六七是刚从狱中赦出来的囚犯,他们感念县令活命之恩,岂能杀之应我?”
萧何道:“参弟所虑,不为无理,但你要知道,这些囚犯,是犯了谁的王法,又是因甚犯法?”
曹参道:“当然是犯了秦廷王法,至于因甚犯法,这就很难说了,或谋反,或杀人,或放火,或抗税,或抗捐,或逃避徭役,抑或是奸淫良家女子,不一而足。”
萧何道:“参弟说得极是。但我再问一句,这些囚犯遭捕、遭关、遭判,出于何人之手?”
曹参道:“俱出于职县令之手。”
萧何道:“这就对了。我说沛人素来痛恨秦廷,这内中的沛人,当然也包括这些囚犯。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囚犯既然痛恨秦廷,还能不痛恨其爪牙吗?这是其一。其二,依你之言,这些囚犯被抓,乃是出于姓职的命令,他们能不痛恨姓职的?且是,姓职的如今将他们统统赦免,并非是为他们着想,乃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官帽、狗命。为了自己的官帽、狗命,却让囚犯为他卖命,恨之唯恐不及,还能感他的恩吗?”
一席话,说得曹参频频点头。
刘邦双掌一拍道:“就这么定了。何弟,你代我修书一封,送进城去,咱就站在城下,静观事变。”
萧何道:“修书容易,但城门未开,这书如何投得进去?”
刘邦笑道:“这个不必何弟担心,你尽管修书好了。”
萧何也不便再问,急忙草就一书,递于刘邦,邦展之读道:“敬告父老乡亲,我沛县原为楚地,竟为虎狼之国秦皇所灭,灭国之仇,甚于灭家。凡我楚人无不切齿恨秦,无不做梦也想复国,然迫于秦皇淫威,不得不强自忍受,泪水暗吞。
“好了,现在好了。陈胜首义大泽乡,振臂一呼,举国为之响应,并自立为王,复国张楚。唯有我之沛县,仍为秦廷之天下。秦狗职某,照旧地耀武扬威,欺我沛人。我沛人居然听之任之。不,不只听之任之,还甘愿为他驱使做守城之吏之兵。
“城不可守,城亦不能守,守也守不住,试想,江南皆复楚,泗水亦复楚,岂容我之沛县依然姓秦吗?
“我沛人若不早日自省、自起、自图,杀沛令以应陈胜,必将招来兵燹之祸,城破人亡,玉石俱焚,何去何从,敬请父老三思。
“丰邑刘邦顿首再拜。”
“好!这封书写得好,胜似十万雄兵,我这就将书投进城去。”说毕,刘邦亲自将书加封,大步来到城下,弯弓搭箭,大喊一声:“城中守吏,请看我书,不可为沛令白白送死!”嗖的一声,箭已射入城中。
此时,任敖已经获赦,奉命巡城,见了来书,略略阅了一遍,心中大喜,探身城头,高声说道:“三哥不必焦急,我这就去找三老豪杰商议书中之事。”说罢,噔噔噔地跑下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