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东从炕上跳起来:“二柱子,把你家的自行车借我。”
二柱子急忙摆手:“不行,刚才车子打炮了。”
“瞎扯,哪能那么巧?”
“车就在门口放着呢,你自己看吧。”
高强和唐兴国跟方志东一起出来,见二柱子的车果然放了炮,唐兴国说:“安小抠家有辆自行车。”
方志东说:“安小抠是有名的小抠,根本不能借。”
高强说:“去试试吧。”
安小抠坐在炕头上和邻居张大明白喝酒。张大明白家的鸡得了瘟病死了,他想吃,老婆怕得病,让张大明白扔远一点儿,免得让家里其他鸡遭秧。张大明白刚出家门,就遇到了安小抠,见了张大明白手中的鸡,安小抠说他不怕得病,扔掉实在是可惜了,能吃两三顿呢。张大明白把鸡给了安小抠,但他马上就后悔了。这么好的鸡怎么能让安小抠捡了便宜呢?可是给了又不好往回要,只好说晚上到安小抠家喝点儿。
看见进来三位知青,安小抠说:“哟,是高强兄弟啊。上来整两盅?”
“不啦,安大哥,我们有急事,想借你家自行车用一下。”
“借自行车呀,真不巧,我家的自行车前几天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就是到公社去一下,回来就还你。”
“真不骗你,还没修好呢,不信我领你到棚子里看看?”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不得不走出安小抠的家。安小抠趿拉着鞋在后面喊:“三位不上来喝点儿啦?刚炖的鸡肉……”
还没出院子,唐兴国就骂开了:“这个老滑头,昨天还见过他骑车,就是不愿意借给咱们。”
高强说:“他不愿意借你也没办法。兴国,你回去让户里的人到队部去,咱们开手扶拖拉机去。”
安小抠笑嘻嘻地爬上了炕:“大明白,咱俩整一个。”
两个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安小抠说:“车子好好地在仓房里搁着呢,我就是不乐意借给他们。”
“昨天还看到你骑来着,你不害怕他们报复你?”
安小抠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桌上:“报复?他们还能怎么报复?就说我家园子里的那棵李子树吧,以前长得多好,每年都能卖上几十块钱。去年,他们一帮人进来吃,吃就吃吧,也没啥。走时还用个面袋子装。我妈说了他们两句,他们就不高兴了,竟然把一个大枝给掰了下来。那树一下子就伤了元气,今年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也没结多少果。”
“是啊,一帮四处祸害人的玩意儿。我家虽然没有果木,但是鸡和鸭子也没少丢。丢了后,把我老婆心疼的呀,四处找啊。说也怪啊,过几天我老婆总能在集体户附近看到鸡毛、鸭毛和骨头。我老婆想找他们说道说道,可没抓着他们的手腕儿啊,哪敢找他们呀,惹不起呀。”
安小抠叹了一口气:“这些人干活虽然是个秧子货,但是打起仗来却敢下死手,上面怎么给咱们派来这么一帮瘪犊子货呢?”
张大明白悄声说:“这话可不能出去讲啊,要是让人听到了,扣你个反对知识青年下乡的帽子。”
安小抠说:“我这不是只在家里和你说说吗。再说,咱家三代贫农,他们想找碴儿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呢,讲究个喊口号。什么扎根农村干革命。你没看到集体户院子外面的墙上,那个根字只描了一半,只把木字旁描上了,其他的还空着,他们这是只想扎个虚根,开个谎花。”
安小抠笑了:“对对对,扎个虚根,开个谎花。”
高强和方志东不停地用摇把发动手扶拖拉机,天气冷,手扶拖拉机迟迟发动不起来。
手扶拖拉机刚开出院子,户里的知青过来了,人站了上去,拖拉机快速地向村外驶去。
高强大声喊着:“志东你开慢点儿。”
“慢点儿就撵不上他们啦。”
“那也慢点儿,这路太滑。”
方志东只好把速度降了下来。
来到公社卫生院,只见诊室里赵军仍然躺在诊床上,旁边站着姚小兰和唐秀雯。高强忙问:“援朝呢?”
姚小兰惊慌地说:“刚刚让警察带走了。”
高强看看手表:“已经没有车了,我看这么办,我和志东用手扶拖拉机送赵军回市里,四个小时也差不多跑到了。兴国你回大队,找大队长王福义,让他到派出所把援朝保出来。大头你带着其余的人到派出所,防止警察再打人。”
高强把自己的大衣铺在车斗里,志东把赵军抱上去。赵军很感动,想说什么,高强制止了他:“哥们儿,你得挺着啊,四个小时呢。”
方志东开着拖拉机在大路上向前疾跑,高强坐在后面的厢里,让赵军半躺在自己的怀里。
正开着,拖拉机一下子滑到了路边的沟里,憋得熄了火。高强把赵军从歪斜的车厢里抱了出来,让赵军躺在路边。
志东说:“我先把车厢和拖拉机分开,这样就能把拖拉机先弄出来,拖拉机弄出来,车厢就好弄了。”
折腾近半个小时,志东总算把拖拉机和车厢弄了出来,高强嘱咐道:“这回你可得小心点儿。”
重新上路后方志东变得很谨慎,可是跑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拖拉机就急速地喘息了几下,随后慢慢停了下来。志东跳下来看了看说:“没油了。”
高强皱了皱眉:“赵军,你感觉怎么样?”
赵军说:“就是疼……让你们跟着我遭罪了。”
高强把赵军放下:“这儿离市里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三十里地。”方志东看了看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村庄说,“那边好像有个生产队,我去弄油。你在这里,见车就截,争取早点儿把赵军送到医院。”
“我们一起截车不是更好?”
“要是没有去市里的车怎么办?”
忽然那边开来了一台高大的东方红拖拉机。高强笑了:“油来了。”
两个人站在路中间挥手,东方红拖拉机缓缓停下,一个小伙子跳下来。小伙子长得不错,只是缺了一颗门牙。高强让他给些油。
缺门牙说:“不行,队上的油,我怎么能做主呢?”
志东说:“救人懂不懂?没看他受伤了吗?”
“不是不想帮,油今天刚加满,队长要是知道,肯定扣我工分。和你们不认不识的,我说救人,谁信呐?”
高强说:“兄弟,救人要紧。我这个大衣呢是去年买的,还挺新的,给你了,就算扣了工分也不亏。”
缺门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强从赵军的身下把大衣抽出,披到缺门牙的身上。
高强示意志东抽油。方志东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根管子,解开挂在车厢旁的水桶,将管子插入东方红的油箱,用力吸了一口,油从管子里流出。方志东呸呸地吐了两口,将误吸入口中的柴油吐掉。
坐在厨房烧火的五反一脸不高兴。鞍钢放学回来,看看坐在灶前的五反,怯怯地问道:“二姐,饭好了吗?我饿了。”
五反一肚子的火气终于爆发:“好个屁!饿了也得忍着。”
五反说完,又向灶里塞树皮。解放瞪了五反一眼:“你和他发什么火?不是让你别再烧了吗,饼子要煳了。”
五反将小铁锹一摔,进了小屋。解放放下手中的菜刀,将树皮用铁锹扒出弄灭。
鞍钢委屈,他哭了起来。听到动静,魏海柱从大屋里出来。看到哭泣的鞍钢,他操起烧火棍向小屋走,解放忙拦住爸爸。五反在窗帘后面看到魏海柱生气,她有些害怕。
魏海柱对着小屋吼:“你当家还是我当家?反了你了。”
解放忙将魏海柱向大屋推,魏海柱生气地将烧火棍摔在地上:“觉得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还就做主了。我现在就给援朝打电话,让他明天就回来。”
魏海柱说完,戴上棉帽走出家门。
窗帘后的五反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屋地上摆放着几块木头,马大哥合计着做把椅子。听到厨房里有响声,他知道媳妇回来了,马大哥头也不抬地问:“爬犁要回来了吗?”
“去了好几回了,没回来,只李红一个人在家。”
“不对呀?天都黑了,一会儿你再去一趟。”
马大哥媳妇不高兴:“着什么急啊?”
“不着急哪行?他们是什么人?上回在安小抠家借了把镰刀,晚要了几天,竟然不知道弄哪去了,弄得安小抠媳妇念叨半年。”
集体户的屋内只有李红和唐秀雯,马大哥媳妇走了进来:“李红啊,他们回来了吧?”
李红说:“嫂子,出事了。只唐秀雯一个人回来了。”
“怎么啦?”
“赵军跑坡撞树上了……”
“撞树上了?人要紧不?”
“高强和志东送赵军去市内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是给他们带上防滑链了吗,怎么还跑坡了呢?”
“我没上山,不知道怎么回事。”
唐秀雯见两个人看她:“下山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防滑链子……丢了。”
马大哥媳妇吃惊地问:“丢了?”
唐秀雯点了点头。马大哥媳妇不高兴了:“怎么不知道爱惜呢?不是自己的是不是?我们置办点儿东西容易吗?”
唐秀雯一句话也说不出。李红忙过来打圆场:“嫂子,别生气,我叫他们到厂里再弄条防滑链……”
“行啦,快把两挂爬犁和绳子还给我们吧,孩子他爸明天也想上山弄点儿柴火呢。”
唐秀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张爬犁在山上撞碎了,另一张在医院门前,回来时……我忘拿了……”
马大哥媳妇火了:“你忘拿了?”
唐秀雯辩解着:“人全去了派出所,让我回户,我就忘了……”
马大哥媳妇狠狠地瞪了唐秀雯一眼,摔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马大哥媳妇越想越憋屈。过了一会儿,她又赌气来到集体户,这次她进门就号,李红和唐秀雯吓了一跳。李红扶住了马大哥媳妇:“嫂子,你怎么啦?”
马大哥媳妇边号边说:“我回不去家啊,你大哥他要打死我呀。”
“为什么要打你啊?”
“他不相信那两张爬犁就那么没有了啊。”
李红看了看唐秀雯,示意她过来安慰一下马大哥媳妇,唐秀雯直向后躲。李红烦了:“你倒是安慰一下人家啊!”
唐秀雯支支吾吾地说:“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红怒了:“我说什么,爬犁是我丢的?关我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啊。”
“自己的事儿自己担着。”
唐秀雯快哭了:“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红走过去说:“嫂子,别哭了,要不我去跟马大哥说?”
马大哥媳妇说:“你说什么呀,他能相信你们不把别人的东西当回事吗?光那一条绳子就花了五块多钱啊,两条绳子十多块钱呢,他让我去找,我怎么找啊,这不是要我命吗。”
“嫂子嫂子,你别哭了。我们赔你,好不好,我们赔。”
“我也没说让你们赔啊,你们是城里人,我们农村人弄点儿东西不容易啊……十多块钱得卖多少菜啊?”
李红到唐秀雯身边悄悄地说:“怎么办?赔吧。”
唐秀雯惊恐地问:“那得多少钱啊?”
“价钱我不清楚,你身上有多少钱?”
“六块多钱。”
“我就一张五块的,不够啊,怎么办?”
唐秀雯恐惧地看了一眼马大哥媳妇:“我有一斤毛线,二十二块钱买的,赔她吧。”
“你舍得?户里能不能替你担着还两说呢。”
“我认了。”唐秀雯只想快点儿把这事情解决掉。
“嫂子,爬犁和绳子丢了他们不是故意的,这里有一斤毛线,二十二块钱买的,能织一件毛衣,别嫌少……”
马大哥媳妇停住了号哭:“我不是要你们赔,我是没办法上山去找绳子呀……”
“拿着吧,回去跟马大哥好好解释解释。”
马大哥媳妇装作很不情愿地拿着毛线回家了。李红笑出了声:“就想让人赔呗,一点儿眼泪都没有……”
解放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她看到三个小子扒着院墙鬼鬼祟祟地张望,解放一回头看到宪法要出门:“你出去干什么?”
宪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我上趟厕所。”
解放狐疑地看了宪法几秒钟:“马上回来,不回来我就告诉咱爸。”
宪法一出门,邢三儿和大愣、嗑巴凑了过来。宪法埋怨他们:“打口哨就打口哨呗,还扒着院墙看。”
邢三儿说:“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家呀。”
宪法丧气地说:“我大姐看见你们了,我是哪里都不能去了。”
嗑巴接过话说:“得了吧,你还能叫你姐管……管住?我姐可管……管不了我。”
宪法白了嗑巴一眼:“你姐天天打扮得妖精似的,稀得管你?”
邢三儿和大愣笑了起来。
嗑巴生气了:“你说谁姐像妖精?”
邢三儿忙挡住了嗑巴:“这不是闹着玩儿嘛,你当什么真呀。”
解放把饭菜端上了桌。跃进拿来了碗筷,合营摆凳子,鞍钢分碗筷。
“跃进,喊你二姐吃饭。”解放把桌上小盆中的菜盛向一只碗里,“爸没回来,我把他的菜留出来。”
跃进说:“大姐,你也太惯她了吧,天天吃饭都得招呼。”
“别发牢骚,快去叫她。”
跃进很快回来说:“二姐没在小屋。”
“没在屋?那她去哪儿了?”
知青们请王福义喝酒,援朝挨着王福义坐着。
正喝着,老胡走进来。老胡一看到酒两眼直放光:“哟嗬,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喊我呀!”
王福义喊道:“老胡,快过来整两盅。”
大头给老胡找了个酒杯,老胡端起:“援朝的爸爸下午打来电话,让援朝进厂,大队长也同意。这是咱们集体户的一个大好事儿,一起干一个。”
援朝愣了:“我说了让我姐进厂。”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派出所那边把你报到公社学习班了。”老胡说完又面向大家说,“来来来,干一个,明天援朝就回去了,大家干一个。”
魏海柱刚到家,鞍钢告状说:“爸,我二姐不知跑哪儿去了。”
魏海柱问解放:“她没说去哪儿?”
解放摇摇头:“没有。刚才做饭时她跑小屋了,饭端上来时让跃进去喊就不在了。”
魏海柱一声不吭地坐下来,解放忙把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上来:“爸,喝点儿酒不?”
魏海柱摇了摇头,端起碗默默地吃了起来。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找找五反吧,一个女孩子在外边让人不放心。宪法你和鞍钢一起去找,主要是车站、电影院这些地方。解放你和合营、跃进一起去找,去医院和饭店这些地方。我去她们学校看看。”
宪法和鞍钢来到电影院,电影院的门厅还亮着灯光,这说明里面正演着电影。
鞍钢问:“二哥,正演着电影呢,怎么进去啊?”
大门锁了,宪法扒着玻璃向里张望。鞍钢仰着脑袋看海报,很用力地读出声来:“战斗故事片,地道战。”
宪法敲电影院的门,他发现声音实在是小,因此改用脚踹。穿着军大衣的工作人员从里面蹿了出来,喊:“干什么?”
宪法说:“找我二姐,你让我进去。”
军大衣说:“那可不行,你进去猫起来,我上哪儿找去?”
“家里有急事,我们要找她。”
军大衣狐疑地看了看他们说:“电影院有规定,开演后不能进去找人。”
“家里有急事儿。”
“告诉我名字,我给你打个字幕。”
“我二姐叫魏五反。”
“魏五反?这是女孩儿的名儿?”
“怎么不是?我们家就这么起名。”
军大衣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宪法对鞍钢说:“今天要不是找二姐,我非骂他一顿不可。”
鞍钢说:“你骂人家一顿有什么用啊,人家也不痛。急眼了他该打你了。”
“打我?他敢。我那帮哥们儿肯定会帮我。”
“大姐说了,那些人不是好人,你这样下去会变坏的。”
“你懂啥?就知道听大姐的。你知道什么是义气?”
鞍钢扒着门缝向里看:“二姐在没在呀?也该出来了。”
宪法用脚踹门,军大衣跑了过来:“你又要干什么?”
宪法蛮横地说:“找我二姐。”
军大衣说:“已经打字幕了,没出来就是没在这里。”
宪法用脚踹门:“你让我进去。”
“别再找事儿,再胡闹把你送派出所去。”
解放领着跃进、合营转了几家饭店没看见五反,随后来到市医院。医院里人不多,都是看急诊的。解放忽然看到方志东走下楼梯:“志东,你怎么在这里?”
方志东微微一愣:“哟,是解放。你干什么来了?”
解放不好意思地说:“我大妹还没回家,我和弟妹出来找一找。”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来看高强呢。”
解放着急地问:“高强怎么了?”
“高强没什么事儿,赵军出事了。他上山砍柴跑了坡,撞树上了,我和高强送他回来。”
“赵军现在怎么样?”
“可能得手术,高强陪着他呢,我去告诉他父母一声。”
“他们在几楼啊?”
“四楼外科,我得走了,晚了赵军家该睡了。”
解放领着弟妹来到四楼,透过半开的门,解放看到赵军躺在一张诊疗床上,高强站在那里和大夫说话。
解放对跃进与合营说:“你们先在各层找一下,完了到这里找我。”
看到解放,高强和赵军都是一愣。解放轻声问:“赵军,现在还疼吗?”
赵军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只是撞了一下。”
解放她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宪法和鞍钢,两伙人都没找到五反,他们决定回家看看爸回来没有。
合营走在最前面,看到家里亮着灯,他兴奋地喊:“爸先回来了。”
解放和弟妹快步走进家门,发现五反正坐在桌前大口地吃着饭菜。
宪法问:“二姐,你上哪儿去了。”
“玩去了。”
解放问:“爸呢?”
五反只顾着吃饭并不回答。宪法没好气地说:“二姐,大姐问你话呢。”
“我哪儿知道?回家时就黑着灯,锁着门儿。”